再說，史文恭就算不是殺晁蓋的兇手，梁山上的小嘍啰小頭目，也不知被他殺了多少了。用梁山的標(biāo)準(zhǔn)來審判，可以說是死有余辜。

    武松終于忍不住，插一句嘴：“所以你那曾頭市的主子慌了，把你推出來頂罪。犧牲夠大的?！?/br>
    史文恭臉色暗了一刻，冷冷反駁一句：“史某沒有主子。”

    武松冷笑：“你說沒有就沒有吧，也不過是互相利用。他們是何許人，野心這么大，又許過你什么？”

    幾個問題，樣樣都是潘小園心里急于知道的。那密信里說了什么，能被曾頭市如此看重，以致讓他們不惜犧牲一個史文恭，這個江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強(qiáng)手？

    看看史文恭，他卻把武松這話當(dāng)放屁，閉眼休息起來了。

    潘小園心里頭起急，還是舍不得跟一個半死不活的人計(jì)較，溫柔著，慢慢把武松推到門邊，回來把這問話又重復(fù)一遍：“恕奴家孤陋寡聞，曾頭市的長官，到底想要什么？那密信……又有什么要緊的干系？總不會是你那天告訴我的什么柴氏正統(tǒng)的內(nèi)'幕吧？那點(diǎn)東西，值兩萬貫？”

    詢問計(jì)劃中的第二件事。從當(dāng)時史文恭在屋頂上對她說完，她就隱隱約約覺得他有所保留。問他到底有幾句是真，他的回答卻是：“娘子覺得是真，它就是真。這種陳年舊賬，誰耐煩追查到底？”

    史文恭輕輕一笑：“水?！?/br>
    潘小園只好給他喂了一口。史文恭嗆得一咳嗽，極其不滿：“怎么是咸的?！?/br>
    “方才給你灌了兩碗了。接著說?！?/br>
    史文恭輕輕搖搖頭，咽下去一句無關(guān)的話，小聲但快速地說：“那個‘內(nèi)'幕’么，是我那日去拜訪你的路上，編的?！?/br>
    潘小園：“……”

    本以為他不過是有所保留，或者替換了什么關(guān)鍵細(xì)節(jié)。沒想到人家干脆利落的來了個子虛烏有。

    本來對他生出的一點(diǎn)點(diǎn)基于人道主義的憐憫，此時眼看就要秋風(fēng)掃落葉。冷冰冰的正眼不瞧他。史文恭卻沒有絲毫愧疚的意思，反倒歪歪斜斜的一笑，胸口微微起伏。

    潘小園不得不佩服這人臉皮之厚。先不去想別的，耐著性子繼續(xù)追問。

    “實(shí)際上呢？”

    史文恭忽然雙目失神了一刻，接著沖她一笑：“娘子真想知道，也親我一口，我就告訴你。”

    啪！半張慘白的臉上立刻多了幾根青白的手指印子。力道不大，聲音好聽極了。史文恭又差點(diǎn)暈過去。過去沒看出來這女人這么狠。

    不得不說，從史文恭江湖成名以來，敢這么對他，并且居然成功了的，大約也只有她一個。痛打落水狗，她倒是挺積極。

    潘小園冷冷道：“說不說？”

    武松遠(yuǎn)遠(yuǎn)聽到聲音，莫名其妙覺得暢快舒爽?？磥硎肺墓菑P的花言巧語，倒還沒把她哄得暈頭轉(zhuǎn)向。

    閃進(jìn)半個身子，倚著門框，不慌不忙地提醒：“還有不到一刻鐘。要是他再說不出什么有用的，咱們就動手。”

    潘小園模棱兩可地應(yīng)一聲，看著史文恭一張?zhí)弁磁で目∧?，指頭印疊在新鮮的刀傷上，又有點(diǎn)后悔自己心狠手辣了。她的所作所為絕對算不上厚道。畢竟他為了取信于自己，剛剛毫不猶豫地廢了兩根手指頭，也算是給她那清清白白的江湖賬面上，添了一抹辛辣的血。

    可是，什么叫“也”！

    她也有點(diǎn)摸清楚自己這位俘虜?shù)钠⑿粤?，打完一巴掌，給個甜棗兒，微微側(cè)過身去，手上輕輕柔柔的，把史文恭胳膊上亂七八糟的繃帶悄悄理了理，一個硌人的碩大死結(jié)，給轉(zhuǎn)到外面去，讓他少難受一分。

    然后跟他推心置腹，語氣放得柔了些：“都已經(jīng)被人家當(dāng)棄子了，還幫他們保守秘密做什么？曾頭市的長官，難道不是一開始就存著利用你的心思？眼下他們灰飛煙滅，倒還是梁山的功勞，算不算幫你報(bào)仇了？”

    史文恭簡直無語。要論強(qiáng)詞奪理、顛倒黑白，這女人可以跟他自己爭個高下。

    卻不由自主輕輕嘆口氣。既是個互相利用的賭局，自然就做好了賭輸?shù)臏?zhǔn)備。

    于是眼睛微閉上，還是要先挑出她話里的漏洞反駁：“不、算不算灰飛煙滅……曾頭市的長官，那個什么曾家五虎，都只是小角色，不值一提的，他們算計(jì)不到我……真正拿主意的……”

    潘小園心里不斷地飛快梳理著?？磥硎肺墓П澈螅嬖谥粋€強(qiáng)大而低調(diào)的江湖勢力，曾頭市這個地方武裝，看來也不過是這個勢力的一個偽裝，一個馬前小卒，一個前哨基地。

    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這世上盼著天下大亂的勢力不少，河北田虎、淮西王慶、甚至有可能是江南明教賊喊捉賊，跟晁蓋玩了一次角色扮演，她也不是沒懷疑過。

    她趕緊不失時機(jī)地補(bǔ)充一句：“嗯，那個真正設(shè)計(jì)下套，卻反過來把你賣了，讓你出去擋槍擋箭，自己卻逍遙看戲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史文恭被她這么一總結(jié)，終于忍不住動怒：“沒死……不在曾頭市……”

    “是誰？在哪兒？”

    心防已然無力維持，在一句句輕柔的追問中潰不成軍。

    第146章 1129.10

    有那么至少半盞茶的工夫，潘小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甚至忘了自己有沒有呼吸。

    武松在遠(yuǎn)處聽了這個名字，覺得十分陌生，很守信用的沒插話，而是自言自語：“姓完顏。金國人？”

    潘小園卻是全身冷一陣熱一陣。若非重名重姓——概率上不太可能——那個完顏?zhàn)诤玻痪褪呛髞頁]師南下、消滅北宋的金兵首領(lǐng)之一，洗劫了東京城的那位么！

    離現(xiàn)在還有多久？似乎不是馬上將要發(fā)生的劇情……甚至，在這個世界里，這件事會不會發(fā)生，也完全是個未知數(shù)。

    歷史上似乎沒說他在戰(zhàn)爭開始之前都做了些什么。但她就算知道，此時也基本等于沒用。

    史文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神色變幻，輕聲道：“怎的，娘子聽說過這人？”

    潘小園趕緊搖頭，不能讓他看出自己“未卜先知”。但無論如何，史文恭居然和一個有滅宋嫌疑的角色合作過，讓她一下子對他的印象跌到谷底。

    冷冰冰地說：“沒聽說過。不是宋人吧？”

    史文恭顯然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嘲弄般的輕輕一笑。

    “說得我好像漢jian一樣。娘子明鑒，我史文恭生是宋人，死是宋鬼。如有不臣之心，天誅地滅。你不是手里有刀，你若覺得和異族人打交道便是罪大惡極，殺了我便是?！?/br>
    波瀾不驚的語氣，即便是極虛弱的聲息，也綿里藏針的把她擠兌住了。

    潘小園畢竟是受著民族團(tuán)結(jié)的教育長大的，自然不會那么狹隘。甚至她也知道，有這么個不靠譜的皇帝領(lǐng)導(dǎo)這么個重文輕武的國家，被歷史的車輪滾滾碾過，也是遲早的事。

    但親眼見過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次殺人場面，足以讓她對刀兵戰(zhàn)亂產(chǎn)生切實(shí)的反感。

    靜靜心，問他：“你知道這異族人是什么來頭？”

    史文恭苦笑：“過去以為是朋友。”

    “直到他把你賣了?！迸诵@挑撥不嫌事大，冷冷接一句，“因?yàn)槟闶菨h人，所以把你推出來頂罪，安撫梁山?！?/br>
    史文恭嘆氣：“不，或許……他們也是迫不得已。”

    潘小園不給他留太多傷感的余地，立刻問：“怎么講？為什么大金國的人，會在曾頭市安營扎寨、發(fā)號施令了？”

    史文恭欲言又止，忽然眉間現(xiàn)出少許痛苦，苦笑：“娘子要我說的太多，今天……怕是……”

    “有多少說多少?！?/br>
    史文恭用力一咬嘴唇，青白的齒印半天下不去。

    “娘子真是狠心的人?！?/br>
    潘小園微微有些臉紅，居然三分羞愧。她也不想逼迫一個虛弱得死去活來的傷病號，但沒辦法，時間不夠，況且倘若史文恭是強(qiáng)健清明的健康狀態(tài)，她還真不敢信他的話。

    但若就此把他逼死了……

    她心中一顫，再看看他那副虛弱的面容，忽然想，倘若換了武松，混到這副境地，傷成這副德性，他……會死嗎？

    心里一個聲音斬釘截鐵地告訴她：不會！只要他有求生的念想，他怎么會撐不過去？

    于是放心了些，頓一頓，壓低聲音：“你盡管說。我又不是梁山好漢，沒義務(wù)跟你過不去?！?/br>
    話里的暗示很明顯。過去那次劫持她的“仇怨”一筆勾銷。梁山的江湖令跟她沒關(guān)系。

    史文恭明顯精神一震，忽然急切地看了看門口。

    武松守在門口呢。這眼神里的意思也直截了當(dāng)。

    潘小園一橫心，兩句悄悄話，跟他做交易：“我會求武松不殺你，也不要把你解到梁山。條件是第一，你不許再惹他生氣；第二，把密信的事從頭到尾說清楚?！?/br>
    史文恭眼中閃過一點(diǎn)點(diǎn)不信，意思是武松會聽你話？

    潘小園低聲提醒：“方才是誰把你從他刀子底下救出來的？”

    史文恭明白了，閉目盤算好一陣，輕輕笑一聲：“武松何德何能，蒙娘子你青眼相看。某過去還覺得世道不公，如今看來，竟還是我的運(yùn)氣了。”

    這便是答應(yīng)了。潘小園臉一熱，補(bǔ)充：“第三，不許再跟我說什么無關(guān)的話?！?/br>
    史文恭臉色有些不服，明顯是想說：“那可不能保證”。但事關(guān)性命，終于壓下了任性的沖動，點(diǎn)點(diǎn)頭。

    “娘子聽好。這封密信……不是什么兵符，也不是陳年舊史，而是……信物。是咱們大宋當(dāng)今圣上親手篆刻、獨(dú)一無二的印?！?/br>
    潘小園思考得飛速。當(dāng)今圣上沉迷金石書法，手頭“大作”無數(shù)?；貞浧鹦派夏敲豆爬隙鴥?yōu)美的印，說是他的手筆，完全不會有人質(zhì)疑。

    她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問：“是給誰的信物？做什么的？”

    史文恭低聲笑道：“買馬用的?！?/br>
    潘小園先是聽得莫名其妙。見他微微有些考較的意思，才明白。答應(yīng)了不說輕薄話，卻換了個方式，開始跟她打啞謎了?？磥磉@人的神智有所恢復(fù)。他的胸膛開始微微的起伏，柴房里的空氣干燥腐朽，絕對算不上清新，此時讓他當(dāng)成瓊漿玉液，大口大口吸進(jìn)肺里。

    小小的柴房，外面是凝固得濃墨一般的夜，但星辰漸稀，四周的曠野里，隨時都可能出現(xiàn)一聲石破天驚的雞鳴。

    她知道夜晚的時間不多了，史文恭這里還有千百個謎團(tuán)沒有解開，偏生這人可惡的吞吞吐吐不爽快。她不得不靜心思忖，大腦上了發(fā)條似的，轉(zhuǎn)得飛快。

    大宋朝買的馬，產(chǎn)區(qū)不外乎關(guān)外、河套和川藏，分別屬于遼、西夏、吐蕃，都不是自己的地盤。

    作妖的不會是后兩者。史文恭所在的曾頭市位于河北東路，只數(shù)百里，便是宋遼邊界。目前的國際形勢，宋遼和平，但是馬匹禁運(yùn)，買馬只能靠走私，每年的交易額不足掛齒。潘小園此前提議改革之時，也曾想過讓梁山涉足走私生意，賺大桶金，雖然還未起步，但這方面到底做過一些了解。

    而大宋當(dāng)今官家，總不至于明目張膽的自己挖自己墻角，干走私的勾當(dāng)吧。

    “所以，大金國想……想介入大宋的馬匹生意？”

    史文恭一口氣說了太多話，靜了片刻，恢復(fù)了一點(diǎn)點(diǎn)力氣，這才重新開口：“曾頭市就是馬匹生意的中轉(zhuǎn)站?！褪恰稹??！?/br>
    潘小園點(diǎn)點(diǎn)頭，沉默不語。這個時代畢竟信息不暢，本以為白山黑水那邊的少數(shù)民族還是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也許那已經(jīng)是過時了數(shù)十年的印象；金人已經(jīng)試探著將觸手慢慢深入南方的土地。在北方一些邊界地區(qū)，已經(jīng)是多民族混居，而曾頭市無異于一個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難怪良馬成群，并且有足夠的實(shí)力和梁山相抗衡。

    史文恭見她臉上神色變幻，臉色慢慢好轉(zhuǎn)三分，甚至試圖微微欠起身來，神色前所未有地嚴(yán)肅，極低極低地開口。

    “大宋患遼久矣，燕云十六州，本是我們漢人的土地，如今卻盡作胡兒衣冠。更別提……還得向那狼主上供納捐，多少白花花銀子流入他人之手。而……現(xiàn)如今，有人愿意做大宋的盟友，一了百了，解決那群契丹人。你們梁山——武松手中的那封信，就是雙方會盟的信物?！?/br>
    潘小園聽得心中咚咚直跳。隱隱約約的猜測，畢竟比不上一字一句的真相。難道歷史上的“海上之盟”，就在她眼皮底下，悄悄地開始進(jìn)行了？

    在她所知的那個平行世界，歷史是什么樣的？女真人作為一個崛起中的部族，多年來也沒少受到遼國欺壓，于是宋金秘密會盟，約定聯(lián)兵滅遼，數(shù)百年的契丹人政權(quán)從此窮途末路。

    然后……簡而言之，出兵過程中，金國窺到了宋軍的積弱。滅遼之后迅速翻臉，揮師南下，攻進(jìn)了大宋首都。靖康之變，北宋滅亡。

    史文恭說的這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每個字每個音節(jié)，都預(yù)示著無數(shù)的生靈涂炭，清晰地描述出了歷史應(yīng)有的走向。比什么柴氏正統(tǒng)、陳橋兵變的內(nèi)幕要可信百倍。

    潘小園沒有追問他這些話里有沒有水分、有沒有隱瞞。理智和直覺同時告訴她，史文恭這次沒撒謊。破天荒。

    她卻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咽下口中的干燥，澀然發(fā)問。

    “既是如此重大的信物，自有朝廷欽差交管。又怎么會流落江湖，到了我們手里？”

    史文恭臉色暗了一暗，重新蒼白起來：“自然是因?yàn)椤腥艘姴坏眠@盟約達(dá)成?！?/br>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