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jié)
想不到風(fēng)門的業(yè)務(wù)范圍還挺廣,活脫脫的一個捆綁銷售。 而水夫人的意思很明顯:既然陪酒女郎必不可少,何不賣朋友一個面子?還省了她物色“人才”的時間和精力。 潘小園忍不住又去看武松的神色。他被那些花花草草肆意觀察,神色間有些焦躁,低頭看地,忍著。 感覺到她的眼神,才微微抬眼,遞過去一個事不關(guān)己的眼色:你的生意,你說了算。 潘小園問水夫人:“還有嗎?” “潘老板難道還嫌這些不夠?咱們要是成了鐵桿朋友,自然可以多做生意,不差這一時。潘老板要是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休要顧慮,咱們敞開了談,一切都可以商量?!?/br> 潘小園“嗯”了一聲。對方開價開得差不多了。輪到她討價還價了。 平心而論,風(fēng)門這幾個價碼,倒是都出乎意料的合理。反正牙行肯定是要找的,反正人手肯定是要雇的,反正妓女多半是要請的,何不都交給他們這個地頭蛇,省下來多少時間,錢呢,也不見得多花多少。 在數(shù)尺之上的地面,不知有多少商鋪酒店,正在和水夫人合作愉快,互惠互利呢。 再說,她要是不合作,對方話里話外的意思也很明顯:風(fēng)門不好惹,翻臉需謹(jǐn)慎。 水夫人笑吟吟的等著,那笑容像是長在了她臉上,笑得潘小園有些心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動。水夫人選擇的這個見面地點,昏暗中難以辨識人臉上的神色。 第155章 1129.10 身后那個賣海紅嘉慶子的“貨郎”叉手而立,微笑等她發(fā)話。依然是看不出任何特色的面容,但他所做之事,卻完美地詮釋了“坑蒙拐騙”能帶來多少巨大利潤。 再一抬頭,水夫人身后的鶯鶯燕燕扭動著身軀,朝武松一個個的拋著媚眼,潘小園幾乎能看到,如此高質(zhì)量的媚眼,會給她未來的酒店帶來多少忠實的客流量。 潘小園隨口道:“我們可以……” 話說一半,驀然驚覺,水夫人正在使用和上次那貨郎相似的伎倆。精心設(shè)計的措辭、語調(diào)、環(huán)境、氣氛,組合成一個近乎于催眠的效果。像她這樣,越是心思跳脫、不專注的人,越容易被趁虛而入。 趕緊抬頭瞄一眼武松。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水夫人,一點也沒有被這些伎倆帶歪心思。 她心中一定,輕輕一笑,朝水夫人極其誠摯的一個萬福,說道:“謝夫人好意。奴家天性疏懶,不是廣交朋友的料子,咱們還是相忘于江湖比較好。” 一面說,一面心里咚咚跳,悄悄往后退一步,半個身子藏在武松后面。 武松對她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絕也有些驚訝,朝她看一眼。 潘小園回給他一個堅定的微笑,轉(zhuǎn)而問:“敢請夫人指條出去的路。” 每個字咬得都不乏艱難,知道一句話說完,就等于斷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她如何不知,跟風(fēng)門合作就是雙贏,要在東京這種混亂之都立足,誰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遲早都得鍛煉出對藏污納垢的容忍度。 倘若她只是個以賺錢為目標(biāo)的純生意人,“合作”無疑是最佳選項。 但她的考量遠遠不止這單薄的一點。“做生意”的背后,承載著整個梁山秘密任務(wù):要在東京不動聲色地立足;要賺夠資本可持續(xù)發(fā)展;要打入上流社會,探聽朝廷的各路風(fēng)向。 創(chuàng)業(yè)初始,她不愿和其他勢力牽扯太多,平白將諸多命門交到他人手里。 更何況…… 她可沒忘,這個開酒店的機會,是武松送給自己的禮物。 他應(yīng)該是不喜歡和水夫人同流合污的,尤其不喜歡被被人綁架著指手畫腳。那么她也不允許自己在這件事上,把底線降得太低。 就當(dāng)是為了討他歡心吧。 她見水夫人臉色一變,知道自己大約要為“不識時務(wù)”付出代價了。 她給自己定定心,低聲催促:“二哥,咱出得去嗎?” 武松依舊一言不發(fā),看她的眼神卻帶著些嘲笑?,F(xiàn)在才想起來問這事,怕是有些反應(yīng)遲鈍。 水夫人那副萬年笑容慢慢淡下去,換成一抹輕飄飄的冷笑。 “潘老板這是嫌我們誠意不夠了?既然不愿意做朋友,又來干什么!” 當(dāng)然是舍不得那些金子寶石。潘小園心中念叨一句,口中說道:“自然是來開眼界的。認識了水夫人這等奇女子,也算不虛此行,沒白跑一遭。這就告辭,祝夫人往后生意興隆,在這兒住得舒心?!?/br> 說畢,拉拉武松袖子,扭頭就走。 水夫人冷冷回道:“潘老板就這么把我們晾這兒了?” 意思很明顯。既不合作,總得付出點不合作的代價。方才的那些金珠寶貝,難道就這么厚著臉皮拿回去? 四通八達的溝渠到處都是交匯,黑洞洞的水道里,不知何時站了些影影綽綽的人,有男有女,由于長期不見天日的生活,穿得長得都甚為隨意。一束束適應(yīng)了黑暗的眼睛,不懷好意的往潘小園身上打量。 潘小園努力無視這些明目張膽的威脅,仗著武松在身邊,一肚子的壞主意匯成一句俏皮話,不慌不忙說出來:“奴家還是在地面上呼吸得順暢些。水夫人膩味了此處時,盡可派人來寒舍做客,奴家必將盡心招待?!?/br> 一句大話說出來,其實心里也是虛著沒底,像個挖得像模像樣的陷阱,上面浮著一層搖搖欲墜的土層,只要稍微有人往上踩一個腳尖的重量,就垮拉拉塌方下去,露出里面敗絮其中的一顆求勝之心來。 水夫人要想真的使個絆子,讓她在東京城落不下腳,憑借自己這些人手,能不能擋得住她的明槍暗箭? 尤其是,當(dāng)武松離開之后? 雖然早就料想過在東京城立足的種種艱難和障礙,也做好了和各路魑魅魍魎斗智斗勇的心理準(zhǔn)備,但今日第一天進城,就親眼見到風(fēng)門的強勁實力,不得不承認,把他們比作“魑魅魍魎”,未免有些那啥看人低。 至少算個妖魔鬼怪。 但她不愿意畏手畏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武松當(dāng)年酒后裝逼,非要過那景陽岡的時候,也沒料到里面棲著大蟲啊。 武松見她有點慌亂,這才開口,說出進了溝渠以來的第一句話:“別急,趕得上回去吃午飯。” 水夫人大約也沒見過如此目空一切的客人,臉微微一沉,喝道:“潘老板這是一點面子也不給了?我這里的兄弟姐妹,卻也都是不太愛給人留面子的!” 話音剛落,不知遞了什么暗號,溝渠里的人從四面八方湊過來,全都是面色不善,有人手中抄著木棒,有人拎著叮當(dāng)亂晃的鐵鏈子。 水夫人陰聲道:“先解決那個大個兒,再請潘老板回來好好聊,給她講講咱們東京城里的規(guī)矩?!?/br> 潘小園立刻一頭冷汗,輕聲提醒:“二哥,他們要……” 剛吐出幾個字,突然氣息一滯,下一口氣直接被悶回胸口。只覺得后背讓武松用力一攬,整個人跌進他懷里,立足未穩(wěn),踉蹌了一大步,就聽到耳邊乒乒乓乓的一陣亂響,夾雜著“哎?。 薄鞍⊙?!”“不好!”“奶奶的!”,最后是嘩啦啦的一陣水聲。等她扶著武松的胳膊站穩(wěn),左右一顧,頓時茫然了。 方才不懷好意的一票人,此時全都由豎變橫,七扭八歪的倒在了淺淺的污水里,濕成一片。而他們倒地的位置,最近的也離著武松三尺遠,濺起來的污水水花無數(shù),卻只有兩三滴落到武松的褲腳上。潘小園的裙角更是干燥清潔,一點水跡也沒有。 此時正值嚴(yán)冬,下水道里的污水不僅臭,還冷,簡直冰浸入骨。落水的一眾魑魅魍魎哀聲一片,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擰衣服。 武松眼中閃過一絲得色:“別愣著,走啊,不嫌臭?” 潘小園又驚又喜,由衷的一臉崇拜之情,乖乖跟在他后面。 而水夫人臉色極其難看。本來以為潘老板是拿主意的,帶的伴當(dāng)木木訥訥一聲不吭,想來是個只有蠻力的蠢漢;卻萬萬想不到,這個“小弟”卻是比老板娘厲害百倍、江湖名氣幾乎滿格的。隨便幾十個打手圍上去,竟讓他吃不得半點虧。 就這么放走了,風(fēng)門的面子往哪擱。在后面低聲命令一句:“滅火!” 潘小園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話的意思,只聽得嗤嗤幾聲輕響,石壁上的燈火齊齊熄滅,眼前頓時伸手不見五指,整個溝渠里黑成一團。 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竟然如同盲了,立刻聽出遠處似有似無的潺潺水聲來。 還有窸窸窣窣的動作聲。鐵鏈子相撞的叮咚聲。溝渠里的住客早就習(xí)慣了黑暗,訓(xùn)練有素的腳步,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圍過來。 武松立刻將潘小園拉近,緊貼著他胸前。這回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分清楚各樣聲響,只覺得勁風(fēng)拂面,臉上、手上、脖頸,裸露在外面的皮膚齊齊發(fā)毛,身子輕旋,武松一聲不吭,似乎是帶著她幾個旋轉(zhuǎn)縱躍,后背碰到冷硬的石壁,一股濕冷腐臭氣味掠過鼻尖,然后袖口一緊,被什么人一拉一拽,武松順勢帶著她在地上一滾,冰涼碾過一周,再立起來時,聽他低聲一喝,感到他肩臂肌rou一緊,竟似乎是從身邊拖拽了一個人,牢牢把持住。 然后他沉聲斷喝:“點燈!” 一片寂靜。所有的腳步聲、兵器聲、小動作的聲音都消失了。 再半晌,看到不遠處一簇如豆的燈光生了起來。光明慢慢侵入了溝渠的各個角落,竟是聽從了武松的命令,把燈火重新點燃了。 潘小園這才看清,武松另一只手拎著什么人的脖頸,毫不客氣地把他提得幾乎離了地。定睛一看,竟是方才帶他們下來的那個貨郎。此時在武松手底下毫無動彈的力氣。 水夫人錯愕在彼,叫道:“你……你們……” 武松哼一聲:“你們的老大,夠低調(diào)的?!?/br> 說著手上一緊,那“貨郎”想必是吃痛,皺著眉頭,叫道:“好漢手下留情……” 潘小園也吃一驚。被他“擒賊先擒王”的,竟然不是那個囂張艷麗的水夫人,而是……這個一直跟在他們身后的小蝦米? 水夫人終于現(xiàn)出些慌亂之色,低聲道:“快把人放了,有話好說!” 潘小園這下樂了??磥磉@風(fēng)門只精于坑蒙拐騙,肌rou卻一點也不發(fā)達。偏科果然沒有好下場。 走過去瞧瞧那貨郎,威風(fēng)十足地朝他一指,脆生生的罵一句:“好啊,堂堂風(fēng)門大哥原來是個到處賣果兒騙人的,想來也是知道自己武功不濟,這才不敢直截了當(dāng)跟人打交道。也不知道學(xué)學(xué)人家盜門那位瓢把子,有真本事的,到哪兒都不用露面!……” 武松任她對這人冷嘲熱諷,最后禁不住哂笑。這是吃準(zhǔn)了貨郎在他手里,理直氣壯的狐假虎威呢。 那貨郎被武松擒在手里,慌亂了一刻,馬上又鎮(zhèn)定下來,空中朝她一個拱手,說:“潘老板息怒,在下早就看出諸位不是尋常人,屬下有眼不識泰山,冒犯虎威,實非本意。不知諸位是哪個山頭的好漢,改日必將登門謝罪!……” 潘小園靜靜聽著。倒是江湖做派,不敢和有真本事的人輕易結(jié)仇。一句“屬下有眼不識泰山”,輕輕易易的就推卸了大部分責(zé)任,倒像是怪他們不事先亮明身份了。 但自己是“哪個山頭的好漢”,當(dāng)然不能隨隨便便說給他們聽。水夫人說她沒見過開封府公人,不見得就沒跟他們打過交道。 正猶豫著要不要編個假話,武松可比她經(jīng)驗豐富得多,將那貨郎丟下地來,不慌不忙接一句:“誰住在山上了,不過是聽說東京城藏龍臥虎,來瞧瞧新鮮。現(xiàn)在看來,也不過如此?!?/br> 那貨郎趕緊理了理衣裳,忍不住看了武松一眼。聽他的口氣,是哪里來的鄉(xiāng)下人,只是湊巧學(xué)了些厲害武功,背后沒什么江湖勢力? 要真如此,那可謝天謝地。不過就算他是敷衍,眼下也不敢再刨根究底,于是很配合地朝武松一拱手,笑道:“大哥取笑了。敝號一向敬重好漢,不求大哥青眼相待,單咱們不打不相識,今日一見,也是緣分,不敢再有冒犯?!?/br> 意思是你們可以不把我們當(dāng)哥們,但我們就此把你們當(dāng)朋友。話說到這份上,再不給面子就不太合適。 潘小園微微一笑:“既如此,那咱們就緣盡于此吧。往后地上地下,相見麻煩,各自珍重。” 算是一句不痛不癢的告誡,往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風(fēng)門也別想著sao擾她的地盤。 武松朝她點一點頭。這一路走過來,她的江湖智慧倒是步步高升,修煉得越來越會說話。 那貨郎沒接她的話,而是圓滑地來了一句:“恭送貴客。” 話音剛落,已經(jīng)有人給指出了離開的方向。和來時是一條路,只不過從岔道分出一條略緩的曲徑,方便攀爬。 看來風(fēng)門誠意足夠,也不太會出什么幺蛾子了。潘小園剛要大踏步往回走,忽然心念一動,想起一件偏門之事。 驀地回頭,那貨郎和水夫人還在目送他們離開。 她盡量無害地笑笑,問道:“不敢動問,貴號對于所有來東京發(fā)財?shù)目腿恕紩埳线@么一遭嗎?” 水夫人淡淡答道:“這是我們的待客之道?!?/br> 當(dāng)然,看起來絕對惹不起的,譬如百十人結(jié)伴而行的那種,自然也沒那個運氣接到風(fēng)門的邀約。這話就留著不說了。這回“請”來武松這么一個太歲,算是他們看走眼,并非什么光彩之事。 潘小園點點頭,看看水夫人,又看看那貨郎大哥,笑盈盈地問一句:“那么去年,這里可曾來過一個……叫西門慶的?” 武松立刻知曉了她的意圖,心里一震。他怎的沒想到,風(fēng)門的暗渠四通八達,和東京城里的生意人,或多或少都打過交道,堪稱最完美的信息渠道。 那貨郎并沒有立刻回答潘小園的話,而是反問:“潘老板問這個做什么?” 潘小園微笑:“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br> 邊說邊心中盤算。倘若風(fēng)門和盜門一樣,是要對“客戶”信息嚴(yán)格保密的,以自己和武松兩人所擁有的砝碼,自然不太可能問出個所以然。但是,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