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jié)
不敢露怯,簡單客套兩句。在座的“小資”們都是讀過傳奇話本的,平日里文化人見多了,傳說中的俠客卻百年不遇,這會子一下降臨好幾個,如獲至寶,齊齊站起來打招呼。 武松不用說,一股子英氣藏不住,幾個小資美女的目光黏在他身上,怎么都下不去;扈三娘女扮男裝大家都看得出來,顯然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俠”。至于潘小園,雖然沒展露過武功,但既然也參與了“見義勇為”,顯然也屬于“江湖奇女子”一類了。 扈三娘頭一次見識這種場面,有點不知所措,讓那李家小娘子笑著推進席去。立刻圍了一圈大家閨秀,向她討江湖上行俠仗義的故事了。 貞姐開始被當成丫環(huán),她居然也很自覺地去跟其他丫環(huán)站一塊兒。直到潘小園把她拉回來,指指那些捧著筆墨的小jiejie:“人家家里丫環(huán)都是會吟詩作賦的,你去充數呢?” 貞姐這才慚愧地回了來。潘小園介紹說是我家賬房,“累萬積千,不差分毫”的那種。大伙哈哈一笑,半信不信。 潘小園悄悄拉拉武松袖子,怕他在一群“小資”之間不自在。武松卻不以為意,笑道:“今日是見世面來了,我只管喝酒?!?/br> 除了這一點,他心底還有個念頭。既要有“朝中說得上話的人”,那么早晚要打入這些文化人圈子,慢慢尋找可結交的人。 大伙先后落座。便有丫環(huán)上來斟酒。桌子上空碗空碟,不見吃食。李家娘子回頭催了一句:“叫的點心呢?怎么還不來?” 原來酒樓只是包的場,吃食還是從別處叫外賣。這些小資生活也真夠講究。 過了一會兒,才有個小廝過來回報,:“娘子,怕是得等一小會兒……” 那小廝掩著嘴,明顯是忍笑。一桌子人都好奇,問道:“為什么?”“叫個點心也得等?不是早就說好了嗎?” 那小廝這才小聲道:“那春熙樓的廚子,說是剛剛被老婆抓到在御街上勾搭人,這會子已經打得頭破血流了,咱們的點心一個都沒做!娘子,回頭人家得退定金,小的明天去取?!?/br> 一陣吃吃輕笑。李家娘子又是失望,又忍不住好笑,斥道:“什么勾搭人兩口子打架,沒臉沒皮的,也好意思說出來!”看看空空蕩蕩的桌子,又急道:“那就趕緊從街上買點回來!以后記著,別定那家的了,廚子多好也不定了,哼!” 潘小園反應快,連忙讓人把自己的“禮物”取回來,幾盒子點心放在桌子中間,說:“這是敝家點心鋪子里的新鮮吃食,本來是打算送給主人家的,其實放久了也不好,要么大伙先拿來下個酒。不是什么精致東西,權當吃著玩兒吧。哦,對了,還有白礬樓里的銀瓶酒,大家隨意喝?!?/br> 一聽到“銀瓶酒”的名號,滿桌子小資都輕聲驚嘆。一是這位“女俠”掌柜居然品位不錯,二是因為這酒的確夠檔次,就連李家娘子今日請客,備的酒都比這便宜些兒。 李家娘子趕緊道謝:“沒想著讓娘子如此破費,真是生受?!?/br> 潘小園十分豪邁地答:“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兒認識這許多朋友,奴家樂意。” 那邊小廝丫環(huán)分著酒,潘小園和貞姐將那盒子一個個打開。一桌子女客好奇地觀望,尖尖手指拈起一個,一嘗,不得了。 “娘子,你家店店址何處?奴家讓下人記下……什么?居然不是個正店?” “姚家jiejie,不是我說,比你家廚子燒得好……” 那“姚家jiejie”不以為忤,笑斥一句,也嘗一個,小口咀嚼,最后說:“我小時候進過一次宮,這點心,倒隱隱約約有那御賜點心的味兒呢!只可惜,原料糙了點——潘家jiejie,這可不是惡話,但咱們平頭百姓的,哪兒去找宮里的食材呢?能將尋常原料做出官宦味道,卻得非多年的手藝積淀不可?!?/br> 潘小園看出來了,這些娘子們都是嘴刁的,識貨。 哪能錯過宣傳店鋪的機會,連忙笑著介紹:“這是我那鋪子里一個山東廚娘燒的,雖然進行了些改良,但和東京自然本味不太一樣。大伙若去,給你們打個八折?!?/br> 幾巡酒下去,一桌子鶯鶯燕燕都粉面嫣紅,潘小園帶來的點心所剩無幾。這時候小廝才來報,說新叫的外賣馬上就到了。 李家娘子懷里抱著雪炭,一邊擼,一邊隨口問:“不知娘子這些點心,都有些什么名號?” 貞姐天天記賬,這會子倒是比潘小園記得牢,如數家珍,立刻說:“這個是腐皮酥,那個是白rou胡餅、黃糖夾心燒餅、炸馓子、紅油湯、鹵豬rou脯、茶葉梗磨糕……” 李家娘子吃吃而笑:“你家如此美味的點心,倒都是這般樸實的名兒。” 潘小園笑道:“鄉(xiāng)土氣,鄉(xiāng)土氣?!?/br> 其實也不是她有意打鄉(xiāng)土招牌,誰叫孫雪娥這些拿手菜,本來就沒個雅致名稱呢?她自己又才學有限,發(fā)明不出新的。 李家娘子指著那腐皮酥,隨口說:“娘子若不嫌棄,我倒有個主意……”一雙妙眼轉著,慢慢說:“腐皮為囊,內有五彩,各自不同,嚼之辨味——每一口都是驚喜,且餡料飽滿,喜中有福,福腐又是諧音——不若叫做‘福袋兒’?” 潘小園微微驚訝。福袋兒?也真能聯想! 但確實言之有理。東京人迷信,一個吉利名字,確實格外招人喜愛。 趕緊笑著謝了,敬她一杯:“我明兒就改菜牌兒去。” 李家娘子嘻嘻一笑,又一杯酒落肚。她喝起酒來倒有兩把刷子,不像是當日那個伺候貓主子的靦腆小娘子,倒有些扈三娘女中豪杰的氣概。 帶著酒意,又指著那茶葉梗磨糕,想一想:“點茶翡翠糕?!?/br> 凸出了原料和賣相,潘小園滿臉一個大寫的服。 李家娘子想象力無處安放,這會子看來也樂在其中,又或許是念著那銀瓶酒的人情,忙叫丫環(huán)又給斟一杯,繼續(xù)開腦洞:“這個嘛,蜜煎琥珀餅;這個叫香湯團圓餅;這個炸的,碧油嫩黃深;這個是玉樓梅花包子;這個紅通通的,當叫做錦鯉上上簽……” 旁邊又一才女插嘴:“錦鯉太過具象,不若就叫做‘有余上上簽’,年年有余,便凸出個魚字了,含蓄為妙?!?/br> 李家娘子拍手道:“妙哉!妙哉!有余上上簽,我拿最后一個啦,誰都別跟我搶?!?/br> 潘小園心跳加速,悄悄問貞姐:“帶紙筆了嗎?” 隨后一看,哪用得著問貞姐。這些年輕小資聚會,紙筆就像錢財一樣隨身帶的。旁邊伺候的小廝丫環(huán),眼看就捧著上好的筆墨宣紙,等著之后大家行酒令,記錄洋溢的才思呢。 也不顧丟面子了,笑嘻嘻討來紙筆:“娘子鬼才,慢著點兒說。” 其中一個王家娘子有些難為情,笑道:“我們都是一群不成器的女流之輩,專愛不務正業(yè),卻整日價賣弄才藻,吟詩結社,沒點兒女人家本分。潘家jiejie是正經人家門里的,就當看我們笑話吧?!?/br> 潘小園忙道:“哪里哪里!我平時最羨慕的就是才女,只恨自己自幼失教,骨頭里風雅不起來,否則巴不得整日價賣弄呢!莫說咱們女子同樣是兩只眼睛一張嘴,都是吃飯長大的,憑什么不能跟男子一般耍筆桿子?愛做什么就去做,才不負了咱們大好青春不是?” 這話算是她的肺腑之言,本以為藏在心里,閑時自己激勵自己便罷;沒想到今日遇到知音,終于一吐為快。旁邊幾位“才女”當即嬌笑叫好。 李家娘子豪爽笑道:“正是!咱們今兒也學太白,來個斗酒詩百篇!女人家量淺,先給上十篇的量!” 潘小園自己掉下自己的套兒,假裝沒聽見這句話。還作詩十篇呢?背別人的,都得背一陣子呢。 正歡快著,旁邊男賓的桌子一陣優(yōu)雅大笑,開始行酒令了。 武松坐在一幫文人雅士之間,雖然接不上吟詩作賦,但每個人的名字,說一遍他都記得住,輕松鎮(zhèn)場。隨便講兩句江湖軼事,那就是旁人半輩子沒經歷過的跌宕起伏,恨不得馬上讓鄰座給寫成詩。眼下這一桌子開始行酒令,葡萄酒、竹葉青、仙醪露連番上陣,詩詞歌賦無所不用其極,武松自然每次都被罰酒,樂在其中;到了最后,全桌子都趴下了,卻就剩他一個,只好自己給自己斟。 一個文雅郎君臉喝得通紅,懷中掏出一疊紙,口齒不清的,建議大家玩?zhèn)€游戲:“這個是……不才做的五十闕詞,其中——夾了三句友人作,大家都知道我的詞風,嘿嘿,要是誰能找出那三句友人作,我——輸你一幅米芾小字!……誒,這位武二郎,你也可以參加……” 大家酒酣耳熱,紛紛接受挑戰(zhàn),低頭研究起來。 潘小園這一桌也開始高雅了。她在考慮要不要趕緊溜。卻讓那個“姚家jiejie”勸住了。 “不過是大伙玩玩,誰都可以笑話誰,娘子慌什么——你帶的這個小丫頭可還沒慌呢?!?/br> 貞姐是不慌,她已經吃得快睡著了。 扈三娘幾杯酒下肚,倒是稍微放得開了。她也是讀過詩書的大家閨秀,雖然靦腆,但內涵藏不住。一桌子才女見她一身正氣的模樣,推舉她當“司令”,也就是裁判。 潘小園只好舍命陪君子。聽李家娘子拿出主人家架勢,一手執(zhí)著盞子,笑道:“這么著,咱們的第一個酒令,也不走太難的。一句合韻應景的詞就好……”看看潘小園,再降低難度,“最近做的也成,江湖口令也成,……” 說著吩咐丫環(huán)?!坝螒虿牧稀痹缇蜏蕚浜昧?,厚厚的一沓子精美字紙,上面寫著韻腳、字詞之類。 那姚家jiejie抽了個韻,首先來了一句,全場叫好,旁邊那個“有余上上簽”才女接了第二句。 潘小園暗暗咬嘴唇,天大的誘惑向自己撲過來。 自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她一直堅守一個底線:堅決不當抄襲狗,后世的詩詞一概不拿來顯擺。在寫小說的時候,這就是她的一個大雷點。憑什么穿越女憑著一句“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就能忽悠滿腹經綸的古人,輕松贏得滿堂彩走上人生巔峰? 況且,剽竊后人詩詞,簡直是世間最損人品之事。她可以想象,幾十年后,初露頭角的才子陸游,處女作就被噴成抄襲狗,從此名聲掃地心灰意冷郁郁而終,一代才子就此胎死腹中,中國文學史少了幾千首好詩好詞……這個孽她不作。 正在為自己的氣節(jié)而孤芳自賞,吟詩作賦已經快輪到她了。李家娘子抽到了一個“夏”,韻腳是去聲宥,不太容易,一邊擼貓,一邊歪著頭,慢慢吟道:“綠肥紅瘦。獻丑了。” 幾位才女紛紛表示不滿:“跟夏天有什么關系!” 潘小園:“……” 第一反應是出離憤怒。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哪里來的穿越女,來炒她的冷飯! 再看看那“罪魁禍首”,一副漫然自得的樣子,顯然這種事做得多了。以前竟是小看她,白被那副知書達理的樣子蒙蔽了。 她正考慮要不要揭穿,肩膀被人捅了一捅:“潘六娘子,該你啦。” 心不在焉地抽了個“冬”,下平蕭韻。 潘小園毫不猶豫來一句:“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br> 一句“暗號”吟完,盯著那位“綠肥紅瘦”,等她露破綻。 沒想到卻是滿堂彩:“沒想到江湖兒女也有如此才情!”“大氣、豪爽!”“簡直女中豪杰!” 潘小園徹底傻了。終于做了一回自己鄙視的人。要不要趕緊找補,這其實是自己一位“朋友”做的? ——口袋里的朋友。 眼看旁邊的丫環(huán)就要把這一句記下來,她急忙阻止:“不行,等等……那個,我覺得這句話,還有一個字不妥,需要推敲‘煉字’,少等再記!” 她無心一句話,滿桌子才女全都陷入了思考?!氨眹L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到底哪個字需要“煉”呢? 那邊男賓桌上也突然爆發(fā)一陣歡呼。 第168章 1129.10 天上絨絨的飄著小雪。潘小園跟武松肩并肩,拐上御街。 武松笑她:“聽說你方才,一展才情來著?我倒不知道你會作詞?!?/br> 潘小園一身的冷汗,翻毛斗篷解開系帶,灌進點涼風。 “這個嘛,其實……那個、是……以前偶然聽吳學究酒后吟起的?!?/br> 武松哈哈大笑:“我說呢?!?/br> 潘小園懷里掏出手帕,小心擦擦額角的汗。生怕把臉上的薄粉弄得花了。 懷里那張寫滿奇思妙想的菜名的紙,讓她當寶貝,跟自己的全部身家收藏在一塊兒。誰能想到,這些美妙的點心名稱,都是古往今來第一大才女李清照給她開的腦洞? 開始還以為人家是穿越女,毫無底線的剽竊詩詞。誰曾想,人家就是詩詞祖宗。 能跟她同席而坐,同桌飲酒,三生有幸。 李清照喜歡她,對扈三娘更是跟興趣,酒過三巡,拉著她們問這問那,無非是些快意江湖的勾當。潘小園想起那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即便是如此文弱風流的小娘子,心底卻向往著金戈鐵馬、大漠風沙。 突然想到歷史上的李清照,那個凄涼的晚年,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終于算是有些理解“恩師”周老先生的那些思想:生機盎然的城市、泡沫般的狂歡、在座的這些才子才女——優(yōu)雅的、淡然的、伶俐的、清秀的、狡獪的、淵博的——不管眼下的皇帝多么無能,軍隊多么不靠譜,官場多么腐敗,這些后果,都不應該由李清照女神這樣的人承擔。 到了二更天,走了一撥人,潘小園實在是不勝酒力,恐怕失態(tài),再蹦出什么“醉里挑燈看劍”來。于是告罪離開,跟才女約著,元宵過后,給她家送新研制成的點心。 扈三娘倒被才女留在酒店里。李清照明明酒量平平,卻偏偏喝得醉態(tài)可掬,口里不清不楚的吟著什么賦,吵著讓美人教她舞劍。貞姐不小心喝了兩口酒,誰也叫不醒,此時已經被在那酒店客房里安置了。給了扈三娘一副鑰匙,她答應回去的時候,順便把貞姐帶回去。 潘小園看著御街兩廊,寶馬香車,心里盤算著,若她記憶沒錯,李清照的父母親族都有在朝中做官的。今日席間認識的幾個娘子,也都是官宦人家出身。她雖然急切間高攀不上,但靠著孫雪娥的拿手點心,她已經接到了兩三個人的訂單,回頭用心跟人家建立聯系。 她自己默默出神,直到聽見武松叫她,才意識到,元宵夜才剛剛開始呢。自己才趕了第一個場子,卻已經喝得半醉了,真夠沒出息的。 武松笑道:“給你點碗解酒的茶?” 坐下來,nongnong的點兩碗驅寒的蜜糖姜茶,再配幾色解酒果子。御街正對宣德門外,此時熙熙攘攘的全是游人。絞縛山棚,歌舞百戲,走馬燈般流水過路。紙糊的百戲人物招搖過市,風一吹動,宛若飛仙。更有吞鐵劍的、變戲法的、唱雜劇的、斗蟲蟻的、說書的、鼓笛的、踢球的,你方唱罷我登場。潘小園在人群中似乎還瞄見了孫雪娥,舉著兩三串各色小吃,兩只手上掛滿了買來的小玩意兒。剛要招呼,人群一擠,便看不見了。 她看熱鬧。武松看她。武松是不太喜歡熱鬧的,但見那熱鬧當中,她頭頂覆了一層薄薄的雪,白沙一般的嵌在烏黑的發(fā)里,她興奮地拍手笑鬧,那白沙便抖抖的落在她肩上,勾出柔媚的輪廓,卻也顯得她在人群中格外的孤零零。 他倒是帶了個斗笠,遞給她,示意她扣上。女人不像男人那樣筋強骨健,就怕她萬一涼出病來受罪。 潘小園漫不經心接過了。斗笠蓋住大半個腦袋,看東西便看的不是太清楚。想掀掉吧,又不太好拂他的意思。正猶豫的當兒,珠翠叮當,卻是艷麗的女郎款款走過,幾個人好像是一個打賭賭輸了的,你推我擠,嘻嘻笑著,最后推出一個人來,裊裊婷婷往武松身前一站:“不若官人的茶錢,便讓奴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