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jié)
帶著這個刺探敵情的想法,不一刻便來到外城宣泰橋畔的大宅子門口。只見已然門庭若市,各家小廝仆役奔波忙碌,扛禮物的,抬轎子的,栓馬的,通報的,熱鬧得將大半條街都堵住了。 人群中看到幾個有點眼熟的面孔,儼然便是當(dāng)日來店里鬧事的“潑皮”,眼下都人模狗樣的在門口迎賓呢。見了燕青,當(dāng)時便有幾個認(rèn)出來的,冷笑一聲。 西門慶坐鎮(zhèn)家中,一雙風(fēng)流俊眼里最近多添疲態(tài)。一樣樣點著送來的禮單,露出含蓄而滿足的微笑。 東京城簡直就是個花錢如流水的銷金窟,眼下他這份地位權(quán)勢,完全可以說是拿錢堆出來的。官大一頭壓死人,在這高官遍地的東京城,人人都能來敲他的竹杠。這個做完壽,那個又娶親,還有直接將酒席辦在他家的——這都是抬舉他。流水價錢花出去,換來的不過是他西門慶的名字,在別人耳中,聽得順耳些,有什么機(jī)會,也就多想著他些。 就是還好他當(dāng)年未雨綢繆,早早就派人在東京置辦了些房產(chǎn)地產(chǎn),逃出陽谷縣時盡管倉促,拋棄了大部分不動產(chǎn),卻也不至于在東京白手起家。 但即便如此,錢財上也時刻有吃緊的感覺,只得用盡渾身解數(shù)發(fā)財,比在陽谷縣時更加辛苦百倍,同時也刺激百倍。二娘子李嬌兒早就不太受他的寵,冷房冷炕的幾個月沒去過了,但這次還是大張旗鼓的給她辦壽,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們的心意都明明白白的從那禮物單子中透出來。 本來給小妾慶生,在傳統(tǒng)士大夫眼里是十分丟臉丟份的行為,但世間之人畢竟趨炎附勢的多,這不還是紛紛給他面子? 玳安進(jìn)來叫:“爹?劉通議那邊派人來送禮,爹出去迎一下?” 玳安這小伙子如今也出落得越來越會辦事,簡直也像是個做官的料了。然而西門慶更喜的是,來賀禮的那位,居然是當(dāng)朝王少傅的侄女婿,他巴結(jié)了多久都沒巴結(jié)上,今日總算是給他一個驚喜。 趕緊起身,叫過左右:“田三、鄧六,走。” 兩個膀闊腰圓的大漢一聲不吭,跟在西門慶身后,如同兩個影子。 西門慶畢竟虧心事做多,自己雖然有點武功,但如今不敢托大,老早就托風(fēng)門作“中介”,雇傭了兩個本事超群的保鏢,據(jù)說以前都是江湖上一號人物,如今人為財死,每日寸步不離跟著,讓他心里踏實不少。 堆出笑臉逢迎貴客,溜須拍馬的話說了一籮筐,好不容易給人家奉承舒坦了,那邊又有穿紅戴綠的丫環(huán)被打發(fā)過來,笑瞇瞇一福:“老爺,幾位娘等著你去內(nèi)席吃一盞酒呢。” 西門慶匆匆應(yīng)一聲,等外面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才快步進(jìn)內(nèi)院去應(yīng)付一遭。讓兩個保鏢等在外面,丫環(huán)一掀開簾子,就聞到里面一陣撲鼻膩香,嬌聲軟語如珍珠一般滾進(jìn)他心里。 “哎喲,老爺可算來了!” 李嬌兒一盞蜜酒已經(jīng)敬到了面前。作為今日壽星,她穿一身嬌杏色長裙,披件大紅斗篷。春寒料峭的,胸前倒刻意露一抹白酥,壓了圈沉甸甸金鏈子,愈顯出底下豐滿來。 西門慶本來對這女人已經(jīng)無甚感覺,此時依舊心中小小的動一動,配合地接過酒喝了,故意覆在酒盞的紅唇印兒上,笑道:“待會兒你出去謝一下客人,可別涂這么艷?!?/br> 后面姐妹數(shù)人嘻嘻嬌笑:“老爺喝了二娘子的酒,卻不喝我們的,這哪算公平!” 西門慶如何不識她們的心思,外面長袍脫下來,扔給丫環(huán)玉蕭,自己偎紅倚翠的往中間一坐,聽著耳邊嘰嘰喳喳,頭腦放空,暫時忘記外面的諸般亂象。 愈是享受這種眾星捧月的感覺,反而愈是有些看不起那些捧他的人。后院里的女人們一個賽一個的嬌媚如水,每天無事可做,挖空心思爭他的寵,那些勾心斗角的小伎倆他看得都膩了。偏偏這些女人樂此不疲,如同一個個空心的精致人偶,要靠著他的滋養(yǎng),才能煥發(fā)出生命力來。 還是最喜歡瓶兒,從不刻意爭寵,惹人憐惜,人也是見過些世面的,起碼能跟他聊到三句以上。玉樓中庸無趣,私底下小動作也不少。也罷,當(dāng)初只是圖她嫁妝,她呢,寡婦圖安穩(wěn),兩個人各取所需,算不上什么天雷地火。李嬌兒那點媚術(shù)幾年不帶進(jìn)步的,叫她減些體重也聽不進(jìn)去,這兩年越發(fā)腰圍漸粗,可見其人疏懶。月娘呢,跟他談話的內(nèi)容,三句不離生兒子,倒讓他覺得自己成了某種工具了。眼下成了官太太,也有點不好意思帶出去——瞧瞧別人家的夫人! 當(dāng)然身邊也不乏爭奇斗艷的花花草草。想留個可心的人在家里,偏偏東京城里,連納妾都要漲價,隨隨便便就是三千貫往上,而且官場中人趨于保守,誰家侍妾多了,落個“好女色”的名聲,輕則遭笑話,重則仕途都受影響。 不禁又回憶起當(dāng)初陽谷縣里,武大郎家的那個小媳婦了。他記得清楚,姓潘,行六,是唯一一個把他西門大官人看得比她家炊餅還不值錢的。那人三句話不離財,卻意外的身上沒一點銅臭味,當(dāng)真是女人堆里一股清流,繁花叢中一只會動的鳥兒。 越是正眼不瞧他,越是激起他的征服欲。本來想著,打壓掉她的棱角,再收為屋里人,也不失為一個情趣的過程。可偏偏功敗垂成,讓那個不要命的武松最后壞他的事。當(dāng)時旁人嘆息議論,說這小媳婦定要死在武都頭手里了,他卻不敢茍同。他以己度人,如此妙人,武松才不舍得殺,多半心里也存著什么不可告人的念頭——妙齡小娘子落在一個生猛壯漢手里,下場如何,可嗟可嘆。尤其是,聽說她后來還被擄上水泊梁山,落在一群生猛壯漢手里,那必定是生不如死了。 也算是活該。她要是還活著,肯定終日以淚洗面,后悔當(dāng)時沒進(jìn)他西門慶的門吧。 而武松也把他禍害得夠嗆。西門慶想起這事就糟心。他好容易在陽谷縣積攢下的基業(yè)。那棟大宅子! 東京房價貴上天了,眼下住得還不如以前的一半寬敞。 忍不住推開吳月娘夾來的一筷子菜,探身看看窗戶外面,自己宅子拐角處的灰壁上,就張牙舞爪的貼著個反賊武松的通緝令,跟其他幾個人,什么魯智深、李逵并肩而立,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這才心頭略安。 身邊溫言軟語,敷衍著講了幾句笑話,那邊玳安又把他叫出去了,神秘兮兮地說:“爹,那個四娘子所在的點心鋪子,派人來送禮啦?!?/br> 西門慶聽見“四娘子”三個字,不由得一愣神。差點忘了自己還曾有那么位四娘子了。 問出送禮的數(shù)額,又不屑地哈哈一笑,說:“禮收了,人送走吧?!?/br> 倒不是他要有意怠慢人。接盤了他西門慶的女人——即便是不要了的女人——就得做好被他膈應(yīng)的準(zhǔn)備。這里是東京城,以他的身份級別,強(qiáng)奪民女的戲碼玩不開,他也沒那個閑工夫。不過他也不打算就此忍氣吞聲。過幾日閑下來,不妨帶人去那個點心鋪子坐坐吃吃,好好臊臊她那個新男人。萬一孫雪娥舊情不忘,給那點心鋪子房頂上刷兩把綠漆,他也是十分樂意的。 燕青吃個閉門羹,意料之中。他挨在人群里,不慌不忙地聽著高墻內(nèi)聒噪喧嘩,幾桌子客人附庸高雅的高聲談笑,酒令行得不倫不類,三句話不離對西門慶的阿諛奉承。要么就是低俗難聽,韻腳都合不上。 聽著有人卡殼了,“我有一枝花……那個、那個……今晚帶回家……顛倒鸞鳳、好不盡興……” 墻內(nèi)一陣哄笑:“不成!這個不成!連個‘酒’字都沒有!” 燕青在墻外,一陣技癢,高聲回一句:“我有一枝花,我斟一斗酒,惟愿花心似我心,幾歲長相守。” 里面一下安靜了,聽得竊竊私語:“這是……誰家的小廝?不對不對,應(yīng)該是個客人……” 燕青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繼續(xù)對出三四句: “我有一枝花,花酒滿筵有,酒滿金杯花在手,休問南辰共北斗;我有一枝花,花酒平生友,飲罷了、三杯兩盞,付予諸公手?!?/br> 拆白道字,頂真續(xù)麻,本就是他從小的長項。今日一語驚四座,他自己也有點驚訝。想了想,并非自己修為突增,乃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西門慶府上,“有文化”這三個字,門檻頗低。 這下,里面一連串的“請進(jìn),快請進(jìn)來!” 燕青整整衣襟,信步進(jìn)了西門慶家大門。 天幕漸暗,雅間之內(nèi),一方小桌,桌上點著一盞孤燈。 燕青臉頰上兩抹暈紅,雙目微飭,目光卻還是明亮的,甚至比平日更多了些冷冽的氣質(zhì)。 潘小園端起熱水壺,面前的幾盞茶沏上,問:“如何?” 燕青笑笑,環(huán)顧店堂,先說一句:“表姐,等咱們有錢了,得把這店面重新裝修一下子。今兒小乙算是見識到東京貴人家里,都是怎么個裝扮了?!?/br> 旁邊周通粗聲一笑:“要這些虛頭巴腦的作甚,咱們又不做貴人官老爺,有錢了不如吃喝!” 胸?zé)o大志,卻也務(wù)實。燕青朝周通微笑一笑,接著說:“打探出來了,那西門慶確實是蔡京門生,眼下正打得火熱,是什么三司里的朝散郎,算是個七品官兒,但近期可能還會再升?!?/br> 潘小園點點頭。旁邊董蜈蚣好奇:“他倒知道何時會升官?” 燕青冷笑:“按他的出身本事,升官倒是比賺錢難那么些個。但朝廷里的‘六賊’,讓他巴結(jié)上好幾個了。那個王黼,公然賣官鬻爵,小乙今兒才算開眼界,‘三百貫,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閣’,看碟兒下價,方便快捷?!?/br> 原來還是買官。潘小園心里默默呸一聲,問:“還有呢?” “嗯,他為人謹(jǐn)慎多疑,家宅守備森嚴(yán),貼身還帶著兩個護(hù)衛(wèi),看樣子,本事都不遜咱們梁山好漢的手段?!?/br> 潘小園漫不經(jīng)心轉(zhuǎn)著茶盞子。這么一來,把他神不知鬼不覺綁到梁山的計劃,看起來多有艱難。 “還有呢?他名下的產(chǎn)業(yè)什么的……” 燕青忽然搖頭一笑:“既是做官的,如何能從商!我只是雜七雜八的聽賓客們說,他在東京郊外有些田產(chǎn),此外便沒什么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來的財,想必是祖上積累?” 潘小園倒吃一驚??磥盹L(fēng)門所說的那個“合昌解庫”——在東京城還開出分號的當(dāng)鋪——并非西門慶的公開財產(chǎn)? 想想也是。一個做官的,鄉(xiāng)下置點田產(chǎn)無可厚非,閑錢購置些商鋪房屋也說得過去;但同時開著暴利的當(dāng)鋪剝削百姓,于情于理都有點說不過去。因此這只能是他的秘密產(chǎn)業(yè)。 暗暗把這個新情報記在心里。問:“還有嗎?” 燕青慢慢喝著茶,神色突然一瞬間的忸怩,接著爽朗笑道:“這人也真不講究,直接讓那個過生日的小妾出來敬酒謝客了。打扮得倒像個貴婦人,穿金戴銀的,頭面首飾也都真夠講究……” 潘小園撲哧一笑,然后意識到什么,忍不住茶水都幾乎噴出來了。李嬌兒今日不管扮成何種雍容華貴的模樣,以燕青的眼光,她以前的老本行是什么,他可是一覽無余。 旁邊一起開會的周通、董蜈蚣,聽了燕青口氣,這會子眼睛同時一亮,問道:“姿色如何?” 燕青知道西門慶跟“表姐”是對頭,也就不給他的家眷面子,刻薄了一句:“再減個三十斤分量,約莫能在不入流的酒館里當(dāng)個小花魁?!?/br> 周通董蜈蚣會意,吃吃的低聲笑起來。潘小園輕輕白了他們一眼。 待要再給大家續(xù)上茶,燕青卻看了看她,欲言又止,“表姐……” 潘小園還是給他沖了第二盞茶,笑盈盈道:“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燕青糾結(jié)了好一陣子,終于還是說出來了:“小乙話說在前頭,這可不是我本意,我可什么都沒做……” 第175章 1129.10 一片寂靜。雅座外面,幾個食客正在跟鄆哥道別,順帶給了他幾文小費,鄆哥連連作揖稱謝?!安铚酢崩蠞h飲料售罄,正呵呵笑著,從貞姐手里接過今日的分成。孫雪娥這陣子沒的可忙,坐在廚房門口嗑瓜子兒,數(shù)她口袋里的零花錢。 而雅座里面,潘小園聽著這些生意興隆的雜聲,臉卻黑了。 麥秸巷的地理位置,恰在西門慶后宅之外。這明顯是叫他從那里翻墻進(jìn)去呢。 “你……你……你到底干什么了?” 燕青又是無辜,又是無奈:“表姐明鑒,小乙什么歪心思都沒起,不過是敬酒的時候,恭維了兩句那位二姨娘,總過沒說超過三句話。過一會子,她的貼身丫環(huán)把帕子塞我手里了,我總不能當(dāng)場扔了吧?” 周通和董蜈蚣兩個人,表情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羨慕嫉妒恨。 周通:“我……我不信,你肯定干別的了!眉來眼去,有沒有?!” 燕青:“天地良心,沒有!” 潘小園讓他們別爭這個,“那現(xiàn)在怎么辦?” 燕青苦笑:“我這不是來找表姐拿主意么!我……”說著說著,痛心疾首,“要是個窈窕淑女也罷了……” 宋女尚纖瘦,被體型勝似楊貴妃的李嬌兒看上,想必燕青的內(nèi)心也十分挫敗。 潘小園樂得眼沒縫。要是真能趁這機(jī)會,給西門大官人戴個小小綠帽,她倒是不介意,只是她舍不得讓燕青大帥哥受這個委屈。 眼看三個大男人都眼巴巴望著自己,有點臉紅。趕緊收起遐想的心思,嚴(yán)肅地咳了一聲。 不管怎么說,起碼這證明,西門慶家宅不寧,未必所有人都跟他一條心。李嬌兒被他冷落許久,說不定早有出軌之心,這帕子說不定早就寫好了,就等合眼緣的男人呢。 想想也不對,聽孫雪娥平日里絮叨,西門慶的宅眷都住在后院,外面是小廝管家值守,要想三更半夜偷人進(jìn)來,得冒不少風(fēng)險——至少在陽谷縣時如此。 嘆口氣。李嬌兒難道是動真心了? 董蜈蚣突然來一句:“大姐,不是小弟多心,這不會是人家引咱們上套兒吧?比如,騙小乙哥翻墻入院,然后打一頓?” 幾人神色一凜,同時點點頭。但再討論兩句,又覺得不太可能。燕青與西門慶素不相識,身份只是個小小點心鋪的老板,犯不上被人這么用心對付。再說,要想打一頓燕青,直接派人來點心鋪找茬就行了,何必把他引入后宅?就算這是個處心積慮的圈套,到時燕青只要不出現(xiàn),一切處心積慮就化為泡影——西門慶才不會做如此虧本的買賣。 所以還是傾向于認(rèn)為,這是李嬌兒的單方面舉動。 問燕青:“若放在往日,你……一般怎么做?” 被他拒絕了的姑娘肯定多如牛毛,這方面燕青能沒經(jīng)驗? 他倒爽快:“我……”眼珠轉(zhuǎn)一轉(zhuǎn),笑道:“不過我最近不太做那種事啦,敗人品。” 燕小乙對潘小園無意中拋出的“人品”理論十分著迷。聽他的口氣,擱以前,遇上不合眼緣的女子糾纏,他說不定還會戲弄戲弄,放放鴿子什么的。 周通來了興趣:“那現(xiàn)在呢?” 燕青深情凝視周通:“娘子是個好人,但……” 周通被這張好人卡惡心得不要不要的,瞪他一眼,起身去廚房,找媳婦去了。 燕青哈哈大笑,又說道:“但這娘子既然是西門慶宅眷,當(dāng)初陷害你和武二哥的圈套,她也說不上是局外人。又不守婦道,背夫勾搭旁人,表姐你……” 意思很明顯,作死作得如此全面,你不想趁機(jī)整整她? 潘小園索然無味地?fù)u搖頭。放在她剛被西門慶害慘的那會兒,確實恨不得殺他全家,連他家床底下的蟑螂都一個個踩死。但隔了這么久,她只對整西門慶感興趣了。至于他院子里那些鶯鶯燕燕,說實話,除了孫雪娥,都快忘得差不多了。 至于什么不守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