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1.7

    內(nèi)城。仙橋坊。榆林巷。孫巧手點(diǎn)心鋪剛剛打烊。一個孤寂落寞的身影靠窗而坐，面前一盞杯，一壺酒，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潘小園小心翼翼地勸：“小乙哥，別喝啦。”

    燕青垂著一雙俊眼，默然不語，猛地又灌一杯。那模樣可以讓任何一個女人輕易心碎。

    潘小園覺得有必要開解開解他：“你也知道皮相不是最要緊的。今兒早些，你不是還光憑一張嘴，說動了多少個姑娘，怎么方才卻……”

    見他又灌兩杯，恨鐵不成鋼。自從見到李師師的一剎那，直至和方金芝、鄭彪他們禮貌話別，這人居然控制不住的失魂落魄，木訥啞巴似的，再說不出一句妙言妙語。到最后，方金芝眼里的嘲笑都藏不住了。

    平心而論，李師師的容貌雖然上等，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內(nèi)里的氣質(zhì)更是遠(yuǎn)勝那副相貌，甫一出現(xiàn)便能讓所有人驚喜贊嘆，甚至不記得她到底膚有多白、唇有多紅。若說她的五官眉眼，單獨(dú)提出來看，也許都算不上毫無瑕疵，但組合在一起，便是渾然天成的細(xì)而不膩，媚而不俗，讓人不禁遐想，這張國色天香的臉蛋后面，又有多少故事。

    燕青抓起酒壺猛倒，空了。起身去續(xù)，潘小園一把拉住。

    “別喝了！再喝店里就虧本了！”

    燕青癡癡看她，生無可戀地問：“表姐，你有蒙汗藥嗎？”

    潘小園：“……”

    “沒有。菜刀倒是有兩把，幫你一了百了?！?/br>
    燕青頹然坐回座位。玉山傾倒，仰天長嘆。

    “表姐，我懂了。我的人品，過去敗得太多了?！?/br>
    潘小園表面上同情，心里頭忍不住贊同這句話。不是不報(bào)，時候未到，那些讓他撩過的、拒絕的、戲弄的、放鴿子的……大姑娘小伙子們，此時終于集體等到了復(fù)仇的時刻。

    但還忍不住為他揪心：“你別著急，咱們和那金芝公主，不是約了十日后再見，細(xì)細(xì)說說雙方山寨的情況么？你……你還是能見她的啊?！?/br>
    燕青茫然接話：“是，是，能再見到……”

    潘小園話鋒一轉(zhuǎn)，自己差點(diǎn)不忍開口：“但是……你、你還得原封不差的扮成今天這個樣子，不能露餡。她都知道你的真名了，以后每次再見，你……你懂的……”

    燕青差點(diǎn)哭出聲來。是他今早上調(diào)皮心起，非要“玩?zhèn)€大的”，扮成了個縮小版的李逵；沒人逼他。

    倘若他能有機(jī)會，回到幾個時辰以前，拼命狠扇當(dāng)時的自己一巴掌，潘小園覺得，他寧愿拿后半輩子的所有桃花運(yùn)去換。

    心疼程度簡直比得上那日心疼清瘦的岳飛。變著法兒開導(dǎo)他：“不過呢，這是為了山寨大計(jì)，個人私事必須放到第二位去。等……嗯、等一切都過去了，這個……你……”

    燕青忽然抬頭，頹然的目光掃了掃面前的空酒盞，“表姐，我……小乙不瞞你，梁山上也指示過，讓我和這位師師姑娘接觸，伺機(jī)招安的?！?/br>
    一句話多少信息量。潘小園懵了。

    不僅是明白了他這么久以來的雙重任務(wù)，不僅是明白了他瞞了自己多少事，更驚愕的是，因著今日的失意，他毫不在意的，就把自己的底細(xì)和盤托出了！

    隨后又是哭笑不得。誰知道李師師已經(jīng)被明教捷足先登，看這架勢，似乎馬上就要和方金芝一起“熊熊圣火”了？

    也難怪。這樣一個人脈廣闊，連當(dāng)今圣上都寵她無度的女人，換成哪個江湖勢力，不管居心為何，都是要搶著爭取的。

    既然是“公事”……

    “那好辦，咱們多跟李師師接近，你就算是不露臉……要么，你可以露本來面目，但是不能叫燕青……”

    又說錯話了。燕青霍然起身，換了一滿壺酒，不顧形象，直接對著壺嘴喝起來。也不顧梁山規(guī)矩，灑得滿衣襟都是。

    “表姐你不懂……要只是公事，倒好了……今日一見，我、我不想別有用心的接近她，不想騙她一個字?！?/br>
    潘小園連連表示我懂我懂。這人一見師師誤終生，今天是徹底把自己給搭進(jìn)去了。

    不忍心再看他心碎，咬咬牙，拍胸脯：“私事你負(fù)責(zé)你自己的；公事我?guī)湍恪！?/br>
    燕青徹底醉成一灘泥，噴著酒氣，歪歪斜斜地朝她撲通一跪。

    “表姐……大恩大德……小乙做牛做……馬……”

    簡直要命。如此毫無形象的做派，放別人身上是猥瑣難看，但配著燕青這一張臉，竟然也有那么三五分的魅力。

    潘小園搖頭嘆氣，不理他了。叫你作死。

    抬頭看看另一邊打掃店面的董蜈蚣，把他叫過來，清理燕青灑的這一地酒。

    潘小園眼下的任務(wù)列表里，又多了一樣分量十足的：把李師師爭取到己方陣營來。

    本來要“勾搭”李師師的事，燕青一直瞞著她，她也明白為什么；勾搭師師是為了在皇帝面前說好話，為了順利招安，而武松一直是反對招安派，這一點(diǎn)梁山上誰人不知。燕青犯不著熱臉貼他冷屁股。

    但眼下，兩人算是陰錯陽差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招安盡管并非眼下頭一號重任，但畢竟是個“方案二”，萬一情勢需要，必須馬上有突飛猛進(jìn)的進(jìn)展。何況，萬一朝廷有什么不利于梁山的計(jì)劃，有個盟友在官家身邊吹吹枕邊風(fēng)，能起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但是……

    潘小園悄悄提醒燕青：“你暫時也不能用情太甚，亂了分寸。別忘了，你要是在東京辦砸了事兒，你的主人盧員外，在梁山上能有好日子過？”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眼下輪到別人來勸燕青“不要用情太甚，亂了分寸”。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燕青點(diǎn)點(diǎn)頭，又隱約聽出她的弦外之音。

    她是知道盧俊義在梁山上的尷尬處境的。她也沒有用什么“義氣”說事，顯然不介意燕青和梁山微有離心。

    “戰(zhàn)線”似乎又統(tǒng)一了一點(diǎn)。但燕青畢竟沒有真的“亂了分寸”，馬上又想，焉知這話不是戴宗授意，讓她來試探他的？

    而潘小園見了他神色，突然靈光一現(xiàn)，和他同時意識到這點(diǎn)，趕緊加一句：“嗯，我忘啦，盧員外眼下立了大功，又是二寨主，可沒人敢欺侮他。算我多慮。”

    第二次見到方金芝并李師師，燕青依然是丑小廝打扮，但已經(jīng)淡定了不少。后來潘小園問起原因，他只是凄然一笑，指著自己左邊胸膛：“我就當(dāng)這東西不存在?！?/br>
    宋江的信已經(jīng)被飛速傳遞回江南，這會子正在明教不知哪個秘密據(jù)點(diǎn)歇腳。在雙方老大進(jìn)一步指示下來之前，再和明教接頭，氣氛便隨意了許多。

    畢竟都是江湖豪杰，互相之間“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略略說了些人名，發(fā)現(xiàn)雙方各有不少人都是“神交已久”，有的在江湖上還有盤根錯節(jié)的聯(lián)系。

    包道乙和公孫勝就不必說了，據(jù)說都是什么“羅真人”的徒弟，分別學(xué)到了師父兩脈不同的本事，哥倆互相不服氣，約定闖蕩江湖，看誰先混出萬兒來。

    照包道乙的說法，“伊武功勿行，戲法勿靈，常常被打，比我差遠(yuǎn)個?！?/br>
    包道乙今日沒有出門閑逛，留在妓院里參加會議。潘小園不想搭理他，但鑒于“梁山大計(jì)”，還是恭恭敬敬地叫了聲道長。

    包道乙居然一直記著她：“儂是周老先生那個功夫膿包個女徒弟！”

    潘小園挺胸抬頭，答得底氣十足：“正是?！?/br>
    包道乙感嘆：“當(dāng)時還以為是武松瞎七八搭編個呢?！?/br>
    淵源不止他一個人。梁山上的“白面郎君”鄭天壽，祖籍蘇州，算起來和鄭彪是五服之外的族兄弟，算是一個小小驚喜。

    李俊年輕時乃是長江中一條地頭蛇，是每年都要去明教青溪幫源洞拜山頭的，此時翅膀硬了，加盟梁山，方金芝一笑置之，并不以為忤。

    最不可思議的是，居然發(fā)現(xiàn)不高興大哥石秀祖籍金陵建康府，年幼時曾經(jīng)穿白衣，做過幾個月的明教教眾，和方金芝算是地位懸殊的“青梅竹馬”。后來似乎是家庭變故，母親勾搭上別人，把他狠心拋棄，讓他生活驟然沒有著落，受盡苦難，這才輾轉(zhuǎn)流落北方。

    聊到這里，潘小園終于忍不住問：“他那狠心的娘，是不是姓潘？”

    方金芝奇怪：“儂如何曉得？”

    ……

    不覺過午，正事告一段落，方金芝留他們吃飯。潘小園看出來，她雖然貴為“圣女”，在居室里從容大方，畢竟不太習(xí)慣拋頭露面，這會子把包道乙和鄭彪當(dāng)小廝使喚，又是買菜，又是叫外賣，師徒倆整出一桌細(xì)膩江南菜。

    明教食菜事魔，教眾吃素，但貼心地買來幾樣葷菜，款待梁山來客并李師師。

    都是江湖豪杰，地點(diǎn)又是在煙花柳巷，再說也沒有富裕的地盤，也就不在乎什么男女同席。

    梁山上都是不分你我的兄弟，明教卻顯見得地位森嚴(yán)。包道乙、鄭彪兩個男人，盡管都是一代高手，甚至方金芝是把包道乙當(dāng)長輩敬的，但師徒倆此時不敢和圣女爭輝，規(guī)規(guī)矩矩地都坐下首。

    吃飯時把李師師也請了來。師師姑娘學(xué)習(xí)興趣濃厚，大部分時間都在和方金芝練習(xí)對話，一口吳語已經(jīng)說得幾近爐火純青。潘小園還知道不時贊兩句，燕青只是默默聽，一言不發(fā)。

    李師師只道他受冷落，大大方方地微笑，朝他誠懇賠罪：“哥哥見笑，奴這路人，做什么都身不由己?！?/br>
    語氣中藏不住的一絲無奈。若是當(dāng)今圣上喜歡聽她用吳語唱曲兒，她難道還能偷懶不學(xué)嗎？

    花魁娘子平日交往之人，不外乎“官人”、“員外”、“公子”，而今日是與江湖豪杰，以朋友的身份小聚，貼心地不使用這些稱呼，直接稱了一句“哥哥”，燕青當(dāng)時就心中酸楚，感激涕零。

    溫溫和和接一句：“誰人不是如此，何止娘子一位?！?/br>
    一句簡簡單單的解頤，語調(diào)里聽出些微的顫抖，全然沒有往日的機(jī)靈自在。

    李師師微微訝異，掩口笑道：“難道你今日前來拜訪我們，也是身不由己么？”

    燕青苦笑：“小乙自知貌丑，不愿唐突娘子。但身不由己，還是來了?！?/br>
    李師師和方金芝互相看一眼，眼角彎起來，眼中都是一個意思：如此大膽不羈、又會說話的小廝，生成這樣，可惜了。

    不再理會他，轉(zhuǎn)而和方金芝閑聊：“多謝jiejie這些日子收留。白礬樓已經(jīng)整修完畢，奴不日就要搬回去了。往后若有空閑，期待與jiejie再會?！?/br>
    方金芝問：“如何去尋儂？”

    李師師笑而不答。潘小園琢磨一陣，明白了。似乎她與畫家皇帝相會的地點(diǎn)，就是在那個白礬樓。畫家欽定的雅間，就被俗稱成了“御座”。而位于小御巷的李師師的家，據(jù)說為了私會她方便，皇宮里直接修了條地道，以供畫家出入。這點(diǎn)八卦軼事，雖然官府屢禁不止，但老百姓仍是傳得津津樂道。

    如何能讓明教自由出入白礬樓內(nèi)、李師師的“辦公地點(diǎn)”！

    看來李師師還沒有完全被明教策反。不過話說回來，李師師既然能與皇帝周旋，這等玲瓏心竅，又哪是能輕易被“反賊”所影響的？說不定她根本不“知道”方金芝的真實(shí)身份。

    但馬上又想到一件事，脫口問出來：“白礬樓……原是那么容易著火的？”

    想起來許久以前，武松也曾提到過，白礬樓失火，燒毀了一部分庫房，這才將好酒低價(jià)清倉。

    可眼下覺出不對勁。既然是畫家的相好所在，消防工作怎能如此不走心？燒的偏偏是皇帝最經(jīng)常光顧的那一隅？

    方金芝顯然也沒想過這個問題，隨口說：“北方干燥……”

    李師師瞄了潘小園一眼，柔柔的目光閃過剎那的冷漠。

    “這……奴就不知了?！?/br>
    潘小園點(diǎn)頭，識趣地不再問。皇帝逛院狎妓，免不得招人言語，后宮已經(jīng)不知釀了多少盆醋。難不成，這是宮斗斗到宮外來了？

    “辦公室”被燒毀，李師師立刻連家也不敢回，這就遠(yuǎn)遠(yuǎn)的搬到了外城，等待這件事解決、冷卻。

    她那顆聰穎的心里，想必也是一清二楚吧。

    但李師師能如何選擇，對皇帝閉門不見嗎？

    她沒說一句抱怨的話，盈盈淺笑留給所有人。短短幾個眼神的交匯，潘小園對這個女人，已經(jīng)是心疼、憐惜、加佩服。

    燕青更別說，已經(jīng)不忍心看他那偽裝之下的表情了。

    但這并不代表他就此放棄了對她的關(guān)注。三個女人興高采烈的聊天，從家國大計(jì)聊到宮闈八卦，燕青突然來一句：“李姑娘，今日食欲不振？”

    也虧他細(xì)心。再一看，可不是。方金芝是女中豪杰，此時飯已經(jīng)下了一大碗了，意猶未盡地喝酒。潘小園雖然覺得這些菜甜膩膩的不合口味，畢竟餓了，顧著三五分風(fēng)度，慢慢掃蕩著面前幾味合口的菜。

    李師師面前，卻是幾乎動都未動，飯幾乎是數(shù)著米粒吃的，菜也只是揀了最美味的東坡脯、莼菜羹、梅菜悶rou之類，各自象征性的動了幾筷幾勺。酒更是一滴沒沾，只是在灌茶。

    方金芝也終于注意到了，連忙笑道：“想是今日個菜不合儂脾胃。包道長，煩儂再去買些……”

    李師師忙道：“且慢，不必了！師師今日已飽了，大伙別拘束?！?/br>
    方金芝雖然言語溫柔，內(nèi)心卻顯然在某些方面并不細(xì)膩。潘小園可有點(diǎn)理解李師師了。

    燕青更是落寞，低聲一句：“楚王好細(xì)腰，傷的卻不僅是細(xì)腰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