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jié)
于是細細將那銅佛檢查了個底朝天,看看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古物,還是要漫不經(jīng)心地問:“敢問官人這……這‘傳家寶’,是從何處而來,還有沒有相似的?” 燕青有點窘迫的不耐煩:“掌柜的只說能當多少錢便好,要是家里再挖出來,我……我再來不就是了。那個,最好是能換金子,我……家里存不下太多錢……” 幾個當鋪伙計撲哧一笑,這下知道他準是瞞著家里來的。 知道這種落魄小資最好面子,也就很明智地不再追問。 那掌柜的心里估了個價,然后直接砍掉一半:“這東西嘛……雖然是貨真價實的古董,但其實也不算罕見。這么著,官人是頭一次來,給個優(yōu)惠價,十五兩黃金成交,如何?” …… 一刻鐘后,燕青懷揣二十五兩黃金,意氣風發(fā)出了合昌解庫。 那掌柜的小看他,以為不過是頭一次來當古董的生手,他身邊那個小廝更是呆頭呆腦,因此也沒料到,這小廝竟會如此精于討價還價。等意識到不對勁,鄆哥已經(jīng)步步為營,把價格抬到二十五兩了。沒奈何,那掌柜的只好給他倆稱了金子。 但掌柜的覺得自己也沒虧。這么一尊完好的魏晉佛像,倘若主人不來贖回,在大相國寺的古玩市場上,起碼是四十萬錢起價,自己橫豎是賺到了。 看著“落魄財主”主仆倆離去的背影,捋著胡須,偷偷笑一笑。 而燕青和鄆哥快步離開馬行街,回到榆林巷,一溜煙,拐進“孫巧手”后身,抹掉臉上化裝,又趕緊把那發(fā)臭的綢緞衣裳給脫了。 潘小園急急湊上來:“如何?” 燕青優(yōu)雅微笑,袖子里掏出幾小塊金子,拍她手里。 “稱稱?” 潘小園兩眼放光。 金大堅果然沒讓她失望。她決定下次見到這老頭,一定得好好請他一頓酒。 鄆哥還納悶呢:“嫂子,干嘛一定要人家出黃金。要是用銅錢交易,能多賺不少錢?!?/br> 當鋪里的銅錢對黃金“匯率”并不十分理想,鄆哥如此精明,怎能不覺可惜。 潘小園免不得再解釋一遍:“銅錢太惹眼,招搖過市的讓人惦記?!?/br> 招手讓倆人過來,箱子里捧出個栩栩如生唐三彩,進一步指示。 “隨便你們編個什么凄慘故事。過十天,去他另一家分號?!?/br> 第189章 1.15 潘小園心里也知道,這種四兩撥千斤、空手套白狼之事,打的就是個時間差。間隔的太頻繁了,當鋪伙計掌柜一合計,怎的最近這么多人大量典當古董?——便不免會起疑心。而“犯罪”的次數(shù)多了,西門慶也不是傻子,當鋪里頻繁出現(xiàn)古怪交易,他早晚得親自查一查。 所以,做的便是個迅雷不及掩耳,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盡可能榨他的現(xiàn)金儲備。 這幾日騙來的黃金,拿出十兩換成錢,犒賞店內(nèi)大小員工。然后慷慨地讓燕青和鄆哥隨便取,作為這一陣子的辛苦費。 鄆哥不客氣地拿了十兩,笑嘻嘻的說,這便是他以后的媳婦本了。燕青卻十分大公無私,笑道:“我要用錢時,開店鋪的錢箱就行,用不著這么麻煩?!?/br> 反正他也不太識數(shù),隨取隨用倒是符合他的習慣??膳诵@自己,還是得精細籌劃。 這回真的需要在后院挖坑了。讓燕青幫忙,葫蘆宅大柳樹下面挖了個小坑,金子裝個小罐子里,一鏟一鏟的埋好,上面插了根柳樹枝,表明位置。 不過她還是留了兩手準備。埋在地里的金子,只是這陣子“收入”的一半,不過一百兩左右。而另外一百兩,讓她帶到白礬樓,自己拿著錘子釘子悄悄鼓搗,密道里掀開一個樓板,藏到底下去。 在她故技重施到十幾次的時候,錢多人不傻的西門慶,終于感到不對勁了。 西門慶皺著眉頭,捏著幾家當鋪交來的流水報告,劈頭蓋臉的一陣訓斥。 “開當鋪是叫你們掙錢!這陣子倒是給我一家家的虧!別說是買什么古董,倒是給我變現(xiàn)?。∈裁?,說東西值錢?放在庫房里發(fā)霉的東西,那就是一文不值!還都是付的金子!看那些來質(zhì)當?shù)馁嚌娖觾?,是能來贖回的么?就算贖回,猴年馬月?下個月不許你們再虧,否則一個個給我滾蛋!” 那掌柜的心中也覺出不對。平日里,幾家分號各行其是,不經(jīng)常通氣;今日幾張報表合在一起,發(fā)現(xiàn)每家分號里,都以相似的過程,高價收購了不少稀世古董。難不成是巧合? 身邊探出只白皙的手,高挑美人接過那幾張報表,微笑著問道:“老爺今兒這是怎么了,手下的店鋪,集體虧錢了?” 孟玉樓。當初她一個寡婦立身不牢,又帶著大筆嫁妝,被婆家娘家算計著搶財產(chǎn),這才匆匆嫁了西門慶,算是給他送來了第一桶金。而孟玉樓自己也是個會做生意、會看賬本的。這些年當清閑姨娘,家里的財物不用她經(jīng)手,但對于西門慶生意上的事,還是偶爾念叨一下子。畢竟她的大額嫁妝在他手里,錢生錢呢。 將那報表看了一陣子,孟玉樓也有點吃驚,圓滑地評論一句:“老爺這幾家當鋪,最近可都改成金石鋪子了?!?/br> 西門慶直覺,事出反常必為妖,然而那幾個掌柜的信誓旦旦,都說是低價“撿漏”,有幾個還將收購來的古董呈現(xiàn)給他過目。西門慶哪懂什么鑒賞,自然看不出什么來。 不能變現(xiàn)的古董,極大的制約了他在其他生意上的現(xiàn)金流。再加上莫名其妙惹了高太尉,疏通關節(jié)、溜須拍馬,花了他不知多少辛苦錢,幾個月下來,家里的“黃金儲備”已經(jīng)流失了七七八八,極顯捉襟見肘。 正頭疼著,那邊玳安來報:“爹,有經(jīng)紀人求見?!?/br> 來的是城西李員外的經(jīng)紀人。西門慶官位節(jié)節(jié)升高,免不得打主意拿權(quán)勢換錢。好不容易談下來一個私糧單子——就是不入官庫、專走市場的稅糧——交易額頗大,先付了五十萬的定金,眼下這經(jīng)紀人來催尾款來了。 本來計劃著,這幾個月名下那些商鋪的收入,加起來足夠尾款。這單生意簽的可算穩(wěn)妥。 可偏偏當鋪這邊集體流失現(xiàn)金,數(shù)量都足夠在東京外城買個小宅子了。西門慶就有些難辦。 他是腦子活絡的,不像那些老古董士大夫,有點錢就藏在家里發(fā)霉。他信奉的是以錢生錢,因此手頭并沒有大額現(xiàn)金,全都是拿出去投資的。 那經(jīng)紀人察言觀色,提點一句:“當初大官人跟俺們員外做生意的時候,可是定的本月付全款,員外這才放心將貨交予大官人。俺們員外也想和大官人交個朋友,但他也不是大內(nèi)金庫,其他生意也需要周轉(zhuǎn),想必大官人能夠理解……” 西門慶秘密經(jīng)商,當然不會向人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對外一律依然是“大官人”。對方也許察覺他并非百分之百的商人,但賺錢要緊,誰有那個閑工夫多問一句? 西門慶一面和經(jīng)紀人打哈哈喝茶,一面腦子里飛速轉(zhuǎn),找個借口遁出來,直接去內(nèi)宅,讓人把孟玉樓再叫來。 孟玉樓永遠是溫溫順順,靦靦腆腆的,但眼下也忍不住嗔一句:“老爺今兒不地道,那一單子私糧,又不是我接的?!?/br> 創(chuàng)業(yè)初始,用她的嫁妝投資這投資那,也就算了,孟玉樓看好西門慶的經(jīng)商才能,哪一次不是鼓勵支持??扇缃袼业仔酆瘢睦镌儆玫蒙吓说腻X,老早就笑瞇瞇跟她保證,三娘子的嫁妝以后自己收好了,不再管你要啦。 親老婆明算賬,孟玉樓的嫁妝,讓他拿去,生了十倍二十倍的利潤,可最終還給玉樓的,不過是當初嫁他時的“本金”。孟玉樓性子和順,也沒說什么,畢竟她又不是放貸的。跟了這個男人,還不是一切都歸他的,就算嫁妝屬于自己,也不過是讓自己在妻妾當中多些話語權(quán),在這個家里過得有些底氣。 可現(xiàn)在呢,為什么又管她要箱籠鑰匙了? 西門慶左哄右哄:“不過是手頭缺些現(xiàn)錢周轉(zhuǎn),我倒是可以賣個小房子小地,可東京城里的地鋪,哪一年不是漲價,你定然也不舍得,是不是?我倒是也可以抵押貸款,傳出去,倒讓人看扁了,以后誰還來找我做生意?好jiejie,借你些錢,等這個單子現(xiàn)貨出手,回頭定然加倍還你。” 哄女人可比哄經(jīng)紀人容易多了,何況是個通情達理的玉樓。沒一刻,從她這里撈走了一包整整齊齊的金條。不多時又從李瓶兒那里要來些現(xiàn)錢。再加上手頭宅子里的金銀錢引,讓人整理好了,朝那經(jīng)紀人一攤。 玳安朝底下一指,理直氣壯:“這些不是說好的數(shù)?煩請回李員外,我家大官人是京城里第一誠信生意人,向來是錢貨兩清——官家去白礬樓喝酒還有賒賬的時刻哩!你數(shù)數(shù)?” 那經(jīng)紀人連忙站起來道謝。做這行的除了腦子活氛,也講究個眼睛毒。同樣是付貨款,通過付款的方式,也能看出商人爽不爽快,家底兒如何。倘若是那拖完十天拖半月,抵押這個抵押那個,才能拿出錢的,或者拿出來的竟是女人家的金銀頭面,再拖拖拉拉換成錢的,那便知這人定是手頭緊了;倘若二話不說就直接砸現(xiàn)金錢鈔,那才叫砸出信譽和誠意。 眼下一看,西門大官人確實是夠意思的,那經(jīng)紀人當即著人收款驗鈔,袖子里變出簡易放大鏡,細細的看。 玳安不耐煩道:“我家大官人的錢引還能有假貨?驗什么驗!” 那經(jīng)紀人賠笑道:“不是小人多心,眼下那造假鈔的日益猖獗,擔著掉腦袋的風險,做得以假亂真,前陣子開封府不是還剛斬了兩個?這鈔上雖有大官人的商號和簽名,眼見得真實無錯,但我家員外說了,錢鈔無論大小,必須檢驗,這是程序,并非針對大官人一人?!?/br> 玳安見西門慶沒話,這才不追究了,看那經(jīng)紀人簽了收據(jù),恭恭敬敬行禮走了。 西門慶出一口氣,心思這才回到當鋪上。把玩了一會兒那個魏晉銅佛,又看了看栩栩如生唐三彩,心里還不太明白,就這些灰不溜秋的東西,居然有人肯出大價錢買回家去“賞玩”,簡直是腦子進下水道了。 但他是善于化腐朽為神奇的。腦筋一轉(zhuǎn),將古董讓人包好,裝進盒子里,拜訪同僚的時候也不忘帶上,讓他們品鑒一二。大多數(shù)人都是附庸風雅的,哪說得出什么所以然,只會哼哼哈哈的說漂亮。 沒多久,西門慶“撿漏”古董的事情,就傳到上級高官耳朵里了。這日有述古殿直學士設宴款待同僚,西門慶知道列席的有不少好古的,讓幾個小廝將收來的古董精心包好,打算讓它們發(fā)揮應有的價值。 果然一石激起千層浪。收藏一兩件古董不是稀罕事,一下子“展出”十幾件,那可是百年不遇的風雅人兒。更別提,西門慶還說,自己家里還藏著不少沉重的,帶不來呢。 他意欲何為,大家心知肚明。幾個“收藏家”當即就跟他熱絡起來。 “西門相公啊,這個、在下斗膽請求,若得空兒,能否去府上一觀?……” “哎呀呀,這塊古玉,朱勔朱大人可是念叨了許久,家中的花園就缺個這種形狀的裝飾……” 正當他春風得意,“古董外交”順風順水之時,席間卻偏偏來了個不曉事的國子太學正李迥,將他帶來的那幾件古董左看右看,忍不住說:“西門相公,你這些古董,都是真品?” 西門慶一下子火了。這李迥也不是什么大官兒,上來就駁他面子,簡直智力感人。 冷然道:“當然是真品,都是下官這幾年盡心收集而來的。” 李迥嗤的一聲笑了:“可在下怎的在不起眼處,卻摸出個小小‘金’字呢?這些年代各異的藏品,總不會都是一個人造的吧?!?/br> 他這話一出,幾位“收藏家”大感興趣,試探著伸手摸起來。 一摸不得了。 “真的、真的有字!哈哈,做得好逼真,差點兒把我騙過去了!” …… 西門慶傻了。他自己哪懂這些調(diào)調(diào)兒。 一個念頭跳進腦海里: 我收購的可能是假古董。 李迥也竊笑。堂妹李清照無意間跟他說起買到高仿贗品的事,他不過是當笑話聽,沒想到今兒真的見到了真人版的冤大頭。偌大一個東京古玩市場,真的有人完美錯過了所有真品,倒把那個金大堅的“高仿”全都收集齊了!這等運氣,真該去開賭場了。 西門慶徹底無心做客,感覺前后左右盡是嘲笑的眼神,一咬牙,讓人挑著古董,灰溜溜回到了家,發(fā)了一通脾氣,連玳安都被他踢了一腳。 偏偏這個時候吳月娘遣了丫環(huán),請他今晚來房宿歇,支支吾吾透露說,用了興國寺哪個和尚的方子,今日行房,必定能懷上子嗣。 西門慶大怒,一巴掌將那丫環(huán)扇了個跟頭:“老爺沒興致!子嗣子嗣子嗣,子嗣能換金子么!” 那丫環(huán)哭著回去了。 不僅是生氣吳月娘如此沒眼力見兒。來東京這些時日,焦頭爛額嘔心瀝血,每天都挖空心思上位賺錢,又或許是年紀漸長,有些方面居然開始覺得力不從心,藥也不敢多吃,越發(fā)覺得女人們?nèi)缋撬苹ⅲ炔簧鲜掷锏腻X鈔,從來不開口向他討要什么,乖得很。 心思又回到當鋪上,如此大批量的“高仿”同時被拿來換了他的錢,說沒人針對他,孫雪娥都不會信。 ……等等,孫雪娥呢? 西門慶仰天長嘆,頭一次覺得,簡簡單單活著多好。 召來幾個心腹,陰沉著臉,命令道:“最近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或是擋了誰的路,給我好好的查出來。再有來當鋪交割古董的,別問他是誰,直接綁了,送到我宅子來,我親自拿問。” 幾個心腹都慌了。這可不是在陽谷縣??! “大……大官人,這當街綁人的事兒,咱、咱還是得三思……” 西門慶一揮手:“不會做得隱蔽么!就算綁不來,給我騙來請來,我倒要看看,是誰這樣處心積慮要老子好看!” 燕青在幫潘小園切蜜瓜。修長靈活的手指,cao作起川弩棍棒能殺人,眼下小刀翻飛,青翠的瓜瓤兒薄薄嫩嫩,一滴汁水也沒濺出來,任誰見了都得愛上。 一面閑聊:“表姐,那個西門慶終于察覺了。今兒我再去,差點讓人請到小黑屋里喝茶?!?/br> 說得輕描淡寫。他燕青是什么人,能被那些混混們不入流的手段留住?見店里幾個保鏢眼神不對,立刻便心知肚明。隨便使個詭計從容脫身,連帶著鄆哥也給救出來,手頭的高仿古董也沒丟,混亂中飄然而去,不留一絲云彩。 潘小園戴上厚手套,小燉鍋從煤爐上端下來,煮得嫩嫩的雞胸rou出鍋,立刻撒上鹽和白胡椒,香氣四溢。 廚房外面,鄆哥那蠱惑人心的叫賣聲:“正宗師師酪,李師師親口夸贊的養(yǎng)生乳酪,不吃后悔嘍!只要一百錢……” 潘小園微微一笑:“咱們已經(jīng)賺了他不少錢,見好就收。我猜這一陣子,他要再想買官上位,可不太容易了?!?/br> 燕青將切好的蜜瓜用心擺盤,“人家來錢的門路多,就當是給蔡京做了個壽?!?/br> 潘小園將雞胸rou上秤,二兩三錢;于是截掉一小截,只剩精確的二兩,小心放到盤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