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在門后靜靜聽著。知道西門慶不同于一般商人，很多產(chǎn)業(yè)都是秘密在他名下，“折現(xiàn)”就會比較慢。眼下他又現(xiàn)金短缺，月底之前，到底能不能付清那掌柜所要求的定金？

    西門慶思忖一會兒，還是堅(jiān)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做個手勢。

    那掌柜的笑道：“大官人是爽快人，以后咱們合作愉快——對了，最好付來貴號的錢引，要是折成金子，金鋪還要插手，一來一回，咱們雙方都吃些虧?！?/br>
    西門慶笑道：“這個我明白?！?/br>
    交引鋪每日巨額的成交量，一目了然的錢引，比需要過秤、測量成色的金子方便得多，轉(zhuǎn)手就可以再進(jìn)入下一單的生意循環(huán)。

    但西門慶的聲音里，還是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猶豫的。如此巨額的錢引，他自然是一時拿不出手的。在月底之前，必須籌措一筆可靠的現(xiàn)金，這才能將他辛苦談成的生意變?yōu)楝F(xiàn)實(shí)。

    皺著眉頭，心里盤算著可折現(xiàn)的資產(chǎn)。不禁又想起來那些莫名其妙的假古董，心情糟透了。

    忽然腳下一絆。西門慶沒好氣，開口便要罵人。

    “大官人，你的扇子掉了?！?/br>
    轉(zhuǎn)頭一看，才見是個娘娘腔的富貴小子，看樣子正在交引鋪外面閱讀當(dāng)日行情。他直著眼睛撞過去，人家殷勤地幫他把扇子撿起來。

    這人男生女相，纖細(xì)秀氣，倒是討人喜歡。若在平時，西門慶也免不得跟人家結(jié)交一番，看看有沒有從中升遷牟利的機(jī)會。可眼下沒這個心情，只是朝他略一點(diǎn)頭，身邊的小廝接過扇子，道了聲謝，跟著就走了。

    潘小園一顆心放下。沒認(rèn)出來。

    說到底，他可能已經(jīng)忘了這個陷害過、但卻沒吃到嘴的平民小娘子了吧。

    信步走進(jìn)交引鋪，左右看看，做出一副“人傻錢多快來宰”的模樣。

    掌柜的還沒離開，連忙笑盈盈的迎上來。清晨交易量少，商人們都在忙著處理自己的生意，到了下午，交引鋪才算是真正火爆。因此這時候鋪?zhàn)永餂]什么人，能拉一單是一單。

    “這位小官人，手頭有閑錢，頭一次來？”

    潘小園十分氣派地點(diǎn)點(diǎn)頭，胳膊搭在旁邊小廝肩膀上，將墻上掛的各樣價牌兒環(huán)視一圈，開口：“要絹引！”

    掌柜的樂了，小富二代真以為自己是投資之神呢。

    忍笑問：“小官人要絲絹？小人話說在前頭，絹引那是朝廷管制，因著年底要向大遼供歲幣，因此價格浮動不大。但若是小官人想要到江南去進(jìn)上好的絲絹，東京這邊價格低些，絹引也充足，不用排隊(duì)。”

    潘小園十分懂行地點(diǎn)點(diǎn)頭，“所以要多買?！?/br>
    掌柜的更高興，笑問道：“不知小官人要買多少？”

    小富二代猶豫片刻，明顯是想說出個震撼全場的數(shù)目，奈何經(jīng)驗(yàn)有限，只怕一開口就露怯，要么說太多，要么說太少，因此尋思一番，笑道：“就方才那位大官人，他要進(jìn)多少錢的，我就進(jìn)多少錢的?！?/br>
    拾人牙慧，有樣學(xué)樣，還不會么？

    掌柜的心里頭笑慘了，脫口道：“那位大官人么，他是大手筆，輸?shù)闷?，小官人你也要做一百萬貫的生意？”

    ……

    小富二代顯然被嚇到了，心不在焉聊兩句，一匹絹都沒買，就告辭了。

    潘小園心里頭由衷佩服西門慶。一百萬貫茶引，是不是能買斷大宋今年所有的茶葉生產(chǎn)量了？

    想當(dāng)初，晁蓋等七人擔(dān)了血海的干系，劫來十萬貫金珠寶貝生辰綱，安置梁山，作為第一桶金，打造了如今這個轟轟烈烈的造反派大本營。

    而西門慶今日野心勃勃的交易額，相當(dāng)于十個生辰綱！

    需要繳納的“定金”，則是五成五十萬貫，難怪他要回去湊錢。

    等茶引到手，茶價攀升，他再高額賣出，只要賺個一成半成的利潤，就算那些金大堅(jiān)的贗品通通變成真的，他也都能毫不眨眼的買下來了。

    潘小園覺得自己還是太沒見過世面。本來還打著算盤，用坑他得來的那幾百兩黃金，跟他玩商戰(zhàn)呢。

    默默往回走。董蜈蚣拿不準(zhǔn)她心中所想，輕聲叫她：“大姐，這個……不玩了？”

    潘小園苦笑：“玩不起?！?/br>
    嘴上認(rèn)個慫，心里卻不服輸。西門慶這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這批茶引上了，難道眼看著他艱難翻盤走上人生巔峰？

    要不要阻止西門慶籌錢，讓他做不成這單生意？但若如此，一來則必須和他正面撕破臉，自己免不得露面，二來就算西門慶這單生意黃了，他不會去尋別的來財(cái)之道嗎？

    要么在他籌款完畢之后，請盜門潛進(jìn)他家，巨額錢引都偷出來，讓他欲哭無淚？

    她剛想詢問董蜈蚣，這么個單子，盜門會開什么價碼，話沒說出口，卻猛然有了另一個想法。

    西門慶坑她的時候有多毒，怎么能如此輕描淡寫的用“偷東西”來報(bào)復(fù)。

    開口，命令董蜈蚣：“我回點(diǎn)心鋪。你去白礬樓，若是燕青忙完了，把他叫回來，我有事要說?！?/br>
    半個時辰之后，潘小園把所有梁山暗樁小隊(duì)的初始成員聚在一起，宣布了一件事。

    第191章 述職

    “我要回梁山?！?/br>
    大家全都目瞪口呆。

    半晌，周通小心翼翼地說：“嫂子，那個……按規(guī)矩，‘述職’半年一次就行了，眼下……眼下還沒到時候……”

    上次戴宗來帶口信，的確提到了駐外人員需派人回山“述職”。但這又不是什么十萬火急的事兒，東京這邊事務(wù)閑下來時，隨便派個人回去，跟眾兄弟打個招呼就行了。

    潘小園堅(jiān)決要求親自出馬，“我這次回去，當(dāng)然也不全是為了述職。那個和我有過節(jié)的西門慶，眼下我想出個法子對付他，但非得先去梁山做準(zhǔn)備不可。倘若成功了，便是大筆進(jìn)賬，咱們點(diǎn)心鋪就算不開業(yè)，大伙也能有花不完的錢了。并且這人是和朝廷六賊有首尾的，若能扳倒他，那些個貪官起碼缺了一半的孝敬，對咱們梁山也有利。”

    述說得井井有條，顯然是決心已定。大家也有不少參與過算計(jì)西門慶的，此時自然也沒意見，有些還嘻嘻竊笑。

    潘小園開始分派：“我今日收拾收拾，明日便出發(fā)。眼下咱們的生意也都步入正軌，鄆哥暫時回到點(diǎn)心鋪，負(fù)責(zé)監(jiān)督每日生意；白礬樓那邊，我已經(jīng)給小乙哥留下了一本子食譜，他也有經(jīng)驗(yàn)了，每日照做便可。貞姐兒跟我走，因著點(diǎn)心鋪的賬本主要是你負(fù)責(zé)，‘述職’的時候，你也得跟著解釋說明。另外，周通大哥辛苦一趟，護(hù)送我們倆。店里的保鏢事宜，三娘這陣子忙些個。我月底二十九日之前準(zhǔn)回。”

    大家趕緊接受指派。只有周通面露難色。

    “嫂子，大姐……這個、讓我出差？”

    潘小園笑道：“你不想回去瞧瞧你的老哥們？”

    周通搓手，有點(diǎn)難為情。

    “可是，這個……俺媳婦這邊，怕是，有點(diǎn)、離不開……”

    潘小園一怔。孫雪娥不至于如此黏人吧？

    還想著怎么再做做工作，燕青忽然輕輕一拍手，低聲問：“孫嫂子怎么了？是不是該恭喜大哥？”

    ……

    他這么一說，所有人都明白了，一個個喜笑顏開。

    鄆哥眼巴巴往廚房里看：“喂，這么大個事兒，不告訴我們？”

    周通臉上笑成一朵花兒了，還是扭扭捏捏的：“這個，也是前天剛看了大夫……”看了看潘小園，又看看燕青，“兄弟知道，這個、不能耽于女色，山寨大事要緊……但是、那個，我頭一次……能不能……”

    潘小園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人是擔(dān)心，太關(guān)心媳婦了，讓人看扁了不是好漢？

    放在梁山大本營，這個擔(dān)心還有些群眾基礎(chǔ)。但暗樁里都是什么人，要是周通敢撇下媳婦自己出差，光一個燕青就得唾棄他，潘小園估計(jì)得立刻給他扣工資。

    已經(jīng)有人嘻嘻哈哈的把孫雪娥拉過來了。孫妹子臉紅得跟櫻桃似的，一個勁兒搓手摸鼻子。

    “我、那個……我……我男人說，暫時不能上灶了……”

    周通一怒，啪的一拍桌子：“喂，我什么時候說這話了？懷個孕還不能做飯了怎地？”

    潘小園暗暗搖頭。這人當(dāng)著媳婦的面，非得演足戲，做成個霸道大男人不可。不過孫雪娥還真吃這一套，見她男人盛氣凌人的訓(xùn)她，當(dāng)即低眉順眼，賠笑道：“能做，能做。”

    她才不附和，立刻重新分派人手：“好了都聽我的。咱們現(xiàn)在也不缺錢，點(diǎn)心鋪就算歇業(yè)也沒關(guān)系。孫妹子你安心休養(yǎng)，廚房里的小廝也能使喚，做些簡單的點(diǎn)心售賣即可，你自己不用動手；周通大哥，你留在東京陪媳婦。董蜈蚣跟我去。”

    說完一句話，看著扈三娘有些落寞的神情，心里暗暗給她道個歉。這一趟是去梁山，叫誰保鏢都行，就是不能叫你，對不住。

    想到馬上就能回到闊別已久的水泊梁山，重新乘上金沙灘的船，心中立刻激動澎湃。

    “對了，還有最后一件事……”

    潘小園雙手撐著桌子，笑嘻嘻地說：“大伙有什么要往回帶的禮物書信，你們有一晚上的時間準(zhǔn)備?！?/br>
    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潘小園結(jié)束整齊，帶上貞姐兒，董蜈蚣扛著大包小包，出了東京城門，豪爽雇了輛驢車兒。讓董蜈蚣可勁兒趕，驢兒累壞了，就路上換一頭。

    抓緊時間日夜兼程，早中晚三頓都在車上，加上入夏以來日頭長，沒七八天，就遙遙望見了東溪村酒店。

    三個駐外人員同時眼前一亮：“嘩，夠氣派！”

    貞姐準(zhǔn)確地估計(jì)出了酒店眼下的客流量：“一天至少四十桌！”

    東溪村酒店已經(jīng)整修成了東京正店風(fēng)格，朱檐繡簾，酒旗招展，外面齊齊站著兩三個迎賓小廝，潘小園過去的小弟——肘子、肥腸——赫然在列。而且居然統(tǒng)一穿上了皂色的“工作服”，配合著滿面土匪氣，潘小園當(dāng)時就樂得軟在地上了。

    趕緊過去接頭，大家“相見大喜”，“納頭便拜”，然后招呼分例酒食。這時候張青孫二娘兩口子聞訊而出，又是一波“納頭便拜”。

    孫二娘眉花眼笑：“剛和我當(dāng)家的念叨妹子你呢！怎的，你瞧瞧我這店現(xiàn)在如何，回頭你和武兄弟的喜酒，在這兒辦，不掉價兒吧！”話說一半，又自己跌腳，“可惜武兄弟眼下還在江南沒回來，要么可美得他！”

    潘小園當(dāng)然也不盼著武松能飛回來，轉(zhuǎn)而笑道：“jiejie你最近怎么發(fā)財(cái)了？總不會是周圍的大伙兒全發(fā)財(cái)了吧？”

    她還沒忘，東溪村酒店的收入，主要是靠收附近老鄉(xiāng)的保護(hù)費(fèi)。眼下酒店麻雀變鳳凰，難不成附近的老鄉(xiāng)，一個個都成有錢員外了？

    孫二娘笑道：“才不是呢！近來咱們也和些朝廷官員打交道，有些讓咱們打敗了的，宋大哥給客客氣氣留下，總得給人家個像樣的住地吧？這就撥款整修了，不能讓他們把咱梁山看扁了！”

    這才明白。梁山最近定然是吸納了不少朝廷命官——打了敗仗被俘的那種——因此需要更好的居住條件。要么就是宋江把人留住，一通洗腦，讓人家回去幫忙在朝上說好話，給可能發(fā)生的招安鋪路。情勢所需，也就在梁山腳下，開出了這么一間星級酒店。

    但聽孫二娘說，朝廷確實(shí)有那么幾次招安的意思，可惜都狗眼看人低，把梁山當(dāng)成尋常土匪山寨，話里話外的不尊重，好像吃口皇糧就是大伙祖墳冒青煙。當(dāng)然沒人買賬，每次都是不歡而散，要么靠嘴炮，要么靠武力，把那說客趕走了。

    潘小園心知肚明，眼下的梁山雖然聲勢浩大，但要想達(dá)到武松所期望的，“在朝中說得上話”，還差那么一星半點(diǎn)。因此招安并不是一條最好的路子。

    但這不妨礙她在這兒先享受一番星級服務(wù)。孫二娘手下的小二們顯然經(jīng)過了相當(dāng)?shù)呐嘤?xùn)，毛巾搭在肩膀，一笑露出八顆牙，一開口全是文明用語：“先打兩角酒？客官請慢用?！?/br>
    快速吃一頓，朝董蜈蚣招招手，笑瞇瞇拿出兩個大包兒。

    “張大哥，孫二姐，在東京這么久，倒都忙著鋪?zhàn)恿耍矝]啥時間閑逛，這是大相國寺萬姓交易市場買來的幾件衣裳首飾，我瞧著都是濟(jì)州府沒有的款式，拿來給你們瞧新鮮?！?/br>
    張青孫二娘連忙道謝。孫二娘喜滋滋的挑了一身最艷的，到后面試穿去了。

    張青見給他也帶了幾身帥氣衣裳，不太好意思表現(xiàn)得太興奮，伸手撥弄撥弄，忽然發(fā)現(xiàn)：“咦，這是什么？”

    潘小園支吾：“這個嘛、這是……我買多了衣服，送的。”

    張青挑眉。哪有買衣服送嬰兒肚兜的？

    潘小園也冤枉。這其實(shí)是孫雪娥關(guān)心她這結(jié)拜jiejie，死乞白賴非要塞進(jìn)來的。她想著，自己都有了，離開梁山這么久，這倆人伉儷情深，萬一也鬧出人命呢？或許需要不是？

    眼下見孫二娘還活蹦亂跳的，潘小園知道孫妹子大約是多慮了，忍笑把這肚兜兒的來歷說了。

    董蜈蚣在旁邊多嘴：“也不妨礙你們未雨綢繆嘛，嘻嘻?！?/br>
    張青是好漢性格，這種事上也不扭扭捏捏，哈哈一笑，將那肚兜兒收起來了。

    店里的小二也各有贈禮。不光是潘小園的，鄆哥跟這幫子古惑仔大哥相處了幾個月，雖然交情不深，但畢竟是踏進(jìn)土匪窩的第一步，打開了多少新世界的大門。加上小猴子做人圓滑，又在東京可勁兒發(fā)財(cái)，這會子沒忘了這些大哥們，一人給送了一片價值一貫左右的金葉子。

    星級酒店里的服務(wù)生們終于忘記禮數(shù)，粗豪大笑，歡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