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jié)
但凡坑蒙拐騙,講究的是自己不先透底兒,而是留著些懸念讓別人去猜。別人猜中了時,自然會對此格外信服。 果然,那掌柜的將燕青和潘小園左看右看,摸摸頭,吃一驚:“是那位買茶的老爺?” 燕青拖長聲音:“既知道,還讓我們在外面站著作甚?” 潘小園不得不佩服,燕青溫柔體貼起來,讓人想給他大筆花錢;但裝腔作勢起來,立刻能變得十分討打。 那掌柜的見真的是西門慶派來的人,盡管沒見過,還是不敢怠慢,給迎到后面去上茶,旁敲側(cè)擊地說:“上次貴府帶來的人,似乎不是你兩位……” 燕青打斷:“我家府上人多著呢,哪像小門小戶這么寒酸。” 掌柜的忙道:“是,是。但不知……” 潘小園在旁邊連忙提醒一句:“管家的,他們是怕咱們付不出錢?!?/br> 燕青頓悟,笑道:“原來是這樣,是要見了錢,才能給咱們好臉色的?!?/br> 這一唱一和的幾近刻薄,也不看看他倆自己一身銅臭味兒。 那掌柜的心里不舒服,不敢發(fā)作,小心翼翼地抬一句杠:“可貴府老爺跟小人說好了的,是二十九日,明天交款?!?/br> 潘小園笑道:“這不是錢籌到了,早一天買貨,早一天獲利,怎的,放著現(xiàn)成的錢,你還非得等一天收不成?” 說畢,一張紙條劈頭扔出來。乃是西門慶的手寫便簽,說已經(jīng)提前湊齊定金,今日派府中下人某甲、某乙,向掌柜的敬呈——當(dāng)然是蕭讓順手寫的。 接著,背上包袱解下來,“喏,驗收下?!?/br> 那掌柜的看到真實不虛的錢引,再估量一下那摞錢引的厚度,態(tài)度立刻誠懇起來,笑道:“小的這也是謹(jǐn)慎……” 一邊說,一邊拈起一張,對著窗口光線,細(xì)細(xì)看起來。 潘小園大怒:“這都是我們老爺親手清點的!還能有假?” 燕青反倒斥她:“人家大宗生意,謹(jǐn)慎些是應(yīng)該的,萬一數(shù)目不對,誰負(fù)責(zé)?” 這倆狗腿子互相不服氣,那邊掌柜的連忙將錢引迅速清點一遍,招手叫來個得力的伙計,低聲囑咐兩句,教再驗一遍。 潘小園突然警惕地左右看:“喂,掌柜的,你這兒安全不,別突然來個強(qiáng)盜土匪什么的,要是這錢丟了哪怕一張,我可就得把腦袋割下來賠老爺了?!?/br> 掌柜的忙道:“安全,絕對安全。” 燕青也在旁邊不斷打岔,一會兒挑剔茶水不好,一會兒說外面下水道反味兒,一會兒又說“老爺”如何看重這單生意,讓掌柜的不許怠慢。 兩人一邊你言我語,其實心里頭都懸著一條線,余光盯著那掌柜的手。 捻開一張,接著一張。久經(jīng)考驗、閱錢無數(shù)的一雙毒眼睛,將那些青紅蓋印飛快地掃過去。便錢務(wù)負(fù)責(zé)人的簽字、西門慶的花押,人的筆跡一般是無法模仿的。 潘小園從半盞茶水的反光里看那掌柜的神色。但愿金大堅別手欠,在他的“作品”上加什么獨(dú)家印記。 半晌,那掌柜的抬起一雙老眼,搖搖頭。 “兩位官人,這錢引……有些問題?!?/br> 潘小園心里驟然一沉,不動聲色地問:“都驗過了,還有什么問題?” 那掌柜的笑道:“你家賬房想必是清點得錯了,多給了兩千貫?!?/br> 潘小園差點把茶水灑出來。也怪她從來沒經(jīng)手過如此巨款。金大堅這個“免費(fèi)贈送”,差點嚇出她心臟病。 “不知這兩千貫,是也算在定金里面呢,還是……” “不了,我們拿回去?!币晃腻X也不多給。 和燕青對望一眼。沉住氣。 兩萬斤高檔閩茶的取貨憑證——這回不用擔(dān)心是假貨——一張一張的數(shù)出來。那掌柜的邊數(shù)邊說,他也是頭一次做這么大單生意。兩萬斤生茶的茶引,還是跑到臨近幾家交引鋪,三天前才全都湊齊的。 潘小園一把接過去。 “如此多謝。余下五成尾款,下個月我們老爺著人送來。” 那掌柜的連忙稱謝:“小人在這里專望——誒,請簽一下收據(jù)……” 潘小園一笑,指著那西門慶的便簽,說:“這上面有我家老爺簽字?!?/br> 那掌柜的搖搖頭,坐回去。也是他太急著做成這大單生意,想著有錢人都任性,手續(xù)上也不求百分之百齊全。再說,能湊夠五十萬貫錢引,還都是他獨(dú)家貨號的票據(jù),整個東京城里,怕也是沒有第二家了——難道還會有假? 第二天,西門慶家的小廝玳安,身邊圍著五六個運(yùn)鈔保鏢,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進(jìn)了交引鋪,叫道:“掌柜的!錢帶來了!我們來拿茶引!” …… 吵架聲驚動了半條街,一幫閑人湊來圍觀有錢人黑吃黑,亢奮激昂,不一而足。 那掌柜的信誓旦旦,昨天你們老爺已經(jīng)派人把茶引取走了,今天又來,難道是消遣小人? 玳安不信,叫道:“肯定是你將那茶引私自賣給別人了!編出套假話來哄我們!當(dāng)初我家老爺跟你們談得好好的!雖然沒簽字畫押,但誰人不知道我家的信譽(yù)!你這老東西,太歲頭上動土,小心我告到開封府,把你們這些jian商都抓起來!” 帶的那幾個壯漢保鏢是干什么的,此時異口同聲:“貨交出來!沒有就趕緊去進(jìn)!今兒我們非見著貨不可!” 那交引鋪老板也覺得蹊蹺,不想因此而結(jié)仇,心想要么自己讓一步吧。 “那個,煩小官人回去回報貴府老爺,若是反悔了這樁生意,小人就把定金退回去,茶引給小人送回來……” 玳安憤怒地一瞪他,“茶引沒有!” “那、那……那小人就專等尾款了?!?/br> “尾款也沒有!” 那掌柜的這才覺出來對方是仗勢欺人。但他一個堂堂東京城交引鋪,有著政府背景的,動輒千萬的生意,難道還能像對面那些個裁縫鋪、刀剪鋪一樣,任人宰割不成! 將幾個伙計叫出來壯聲勢:“報官就報官!你們莫不是訛人家東西的!” …… 一百萬貫的生意不是小數(shù)目,交引鋪堅決要官府見。 西門慶這種級別的官商,要報官自有門路,開封府少尹家里遞張拜帖,人家不敢輕視,就趕緊得找空兒出來迎一下;可交引鋪掌柜的知道他約莫有門路,不肯讓他們“官商勾結(jié)”,這就派人徑直去開封府擊鼓了。 潘小園喬裝改扮,混在圍觀的人群里,約莫聽了兩耳朵。玳安堅持聲稱被交引鋪放了鴿子,談好的生意讓他們又便宜了別人;而交引鋪掌柜的則堅稱,頭一天西門慶就派人把貨買走了,定金都付了。這再派人來“取貨”,顯見是訛人,翻臉不認(rèn)賬! 描述一下兩個人的長相,玳安嗤之以鼻,府里沒這倆人。拿出西門慶“親手”寫的條子,玳安有點含糊。再拿出西門慶獨(dú)家商號花押的錢引來,玳安徹底沒脾氣了。 ——老爺耍他呢? 不得不說,這一套錢引太過以假亂真,開封府的一干公人衙役看不出來有假。再說交引鋪掌柜也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老江湖了,他經(jīng)手的錢鈔,一般人想不到去質(zhì)疑其真實性。 交引鋪人證物證俱在,玳安這邊面露猶豫之色,開封府當(dāng)即知道該怎么辦。 還是要給玳安面子,知道他家后臺主人畢竟是個官,盡管是買來的,但萬一還升遷呢? 客客氣氣把玳安請了出去。 幾個衙役師爺你一言我一語的安慰:“這事約莫是個誤會。你去回報你家老爺,下個月把尾款給這鋪子送過去就成了。下次再購貨引發(fā)財,別那么高調(diào)?!?/br> 夠推心置腹的。玳安也沒膽子單獨(dú)在開封府鬧,心急火燎的,只好帶著幾個保鏢,想著這事邪門,得趕緊火速回去報告西門慶。再去制造紙鈔的印刷廠,去請專業(yè)人士鑒定…… 正盤算得緊鑼密鼓,走到一個小巷子時,突然聽到一處廢棄的民房里,有人大聲爭吵。 “——那茶引是我騙來的!我得分大頭!” “——屁!要不是我跟那掌柜的里應(yīng)外合,能讓你這么容易騙得?我分一半!” “——我家掌柜的說了,今兒見官,給開封府的賄賂也不少,這個不能算,你倆都只能分四成?!?/br> “——你他娘的說話不算話!看我打你……” 本來刁民吵架,雞毛蒜皮,不是什么新鮮事,旁人偶爾經(jīng)過,就當(dāng)是城市的背景噪音。 可玳安本就心慌意亂,驟然捕捉到“茶引”、“掌柜”之類的詞兒,整個人精神一震。 合著真是交引鋪掌柜的騙人呢! 趕緊朝旁邊幾個保鏢做手勢,讓他們小聲輕步。自己豎起耳朵,把那幾個人的爭吵細(xì)細(xì)聽一遍。這要拿到開封府上去當(dāng)證詞,那掌柜的吃不了兜著走。 可吵架的幾個人也小心。聽到有人說:“……小點聲,別讓外面人聽見……那掌柜的……證據(jù),藏在……” 聲音卻是越來越小。玳安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往里走,想聽得清楚些。 第197章 洗錢 點心鋪里,潘小園沒閑著,坐鎮(zhèn)指揮。 “小乙哥快去下門板,咱們暫時歇業(yè)。三娘負(fù)責(zé)監(jiān)視鋪子到潘樓街之間,若有風(fēng)吹草動,立刻回來通報。蜈蚣兄,你拿十萬貫錢引,化好裝,迅速去南通界身購置絲絹彩帛,價格高點沒關(guān)系,只要將這錢引換成貨物,越快越好。鄆哥拿三十萬貫,到汴河大街牙行去購買商鋪店面,同樣可以吃虧,別讓人看出蹊蹺;周大哥拿十萬貫,今兒是相國寺萬姓交易不是?去市場里撿貴的買,寶刀弓劍、首飾珠寶、犀角象牙,什么都行——別買古董!” 迅速分派完畢,再加一句:“若是那西門慶反應(yīng)過來,或是報官,市場里看見巡捕,就立刻停止采購,保身為上,申時以前,在此集合?!?/br> 說完,自己心里砰砰直跳。這是她犯罪計劃的最后一步。真錢拿到手的剎那,立刻開始一場迅速而精準(zhǔn)的洗錢行動,把帶有西門慶商號標(biāo)識的錢引,分散到東京城各個角落去。 見幾位小弟同時出門,潘小園淡定叫道:“鄆哥慢著。小乙哥跟你一起去?!?/br> 鄆哥回頭一怔,立刻笑道:“也好,我還沒去牙行買過房子哩?!?/br> 潘小園鼓勵地拍拍他肩膀。燕青臉上現(xiàn)成的化裝,倒也用不著多耽擱。 如此巨大的數(shù)額,她不得不存著點小人之心。燕青不識數(shù),不能派他單獨(dú)行動;派出去洗錢的幾個人,董蜈蚣是有盜門羈絆的,周通是梁山好漢,都不太會心猿意馬;唯有鄆哥這個小猴子,雖然生意上最為得力,但人品上,并沒有取得她百分之百的信任。當(dāng)初在陽谷縣的時候就差點做了西門慶的幫兇,這個“案底”她一直沒忘。 所以這次,給他“洗錢”的數(shù)額最多,但同時,也不能放他一個人去。 鄆哥顯然也明白。按他的人生觀,這當(dāng)口還無條件輕信別人的,才是傻瓜呢。 因此順?biāo)浦?,笑嘻嘻的把燕青推在前頭。這件事做漂亮了,以后不愁嫂子不賞飯吃。 潘小園松一口氣:“快午飯了,我去白礬樓伺候師師姑娘去?!?/br> 心不在焉的忙了一下午,回到點心鋪,派去洗錢的幾個人全須全尾的回來了??偹闶切乜诼湎乱粔K大石。 董蜈蚣的十萬貫,全都換了上等絲綢絹匹,眼下在白礬樓的密道里堆著;鄆哥直接甩出一沓子地契,他倒有商業(yè)頭腦,知道黃金地段豪門大宅,有的要二三十萬貫,太惹眼;尋常地段的普通商鋪院落,也得兩三萬貫起;至于外城的民房,價格倒是便宜,也不引人注目;因此蜻蜓點水的拜訪了幾個牙行,直接買下了金水門外一條街。 周通吭哧吭哧的回來,帶了一兜子香藥珠寶薔薇露,有點沮喪地說,還有三四萬貫沒用完,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似乎有西門慶家的人往這兒走,不敢多耽。 潘小園勉勵了幾句。洗錢有成本,不差這點小錢。 悄悄開了一壇子好酒,大伙輕輕干一碗,慶祝犯罪成功。 等到西門慶向開封府報案,稱自家五十萬貫錢引讓人當(dāng)街搶劫,不知所蹤,開封府那邊再拖延幾日,錢收夠了,開始調(diào)查的時候,點心鋪這邊,當(dāng)日火速收購來的絲絹彩帛、地契、香藥珠寶之類,已經(jīng)通過各處牙行,悄沒聲的換成金銀,一點一點的運(yùn)了回來。 洗錢的方法雖然原始,但在這個沒有電話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已經(jīng)算得上悄無聲息。 等一切稍歸平靜,將董蜈蚣悄悄叫出來,足量的金子送出去,與東京盜門締約,辦了最后一件事。 西門慶一杯一杯的灌酒。平日里他不怎么酗酒的,更不會借酒澆愁。但今日他無心他事,連飯也不想吃,腦子里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