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節(jié)
燭光移近,映出旁邊一張嬌媚小臉,丹唇輕啟,笑靨如花。 “西門大官人既窮得都求娶有錢寡婦了,我倒不信,你家里還能湊出多少贖金來?” 西門慶咬牙切齒:“娘子好狠心,是那風(fēng)門的不是?我……我的伴當(dāng)就在門外,小心他們報官!衙門里不見了我,立刻也會聲張起來!開封府……” 一面說,一面看她滿不在乎的笑。西門慶又氣又急又怕,猛然吸口氣,大叫:“救……” 砰!周通這下子用盡全力。打了這幾下,筋骨也活動開了,西門慶嘴角細細的一道血,表情痛苦,一個字也叫不出來了。 腦海恍惚一刻,再看面前的俏麗小娘子,突然心中一震,思緒飛快地倒回過去的某一時刻。 “你、你……你是……” 潘小園備了身白衣,本來興致勃勃的,計劃著跟他來一個裝神弄鬼,假作被他迫害致死的冤魂,幽幽怨怨的嚇?biāo)粐???纱藭r見到五花大綁的真人,頓時懶得跟他浪費時間,冷冷問:“大官人還認得我嗎?” 但就算她穿戴正常,西門慶還是全身一震,臉上神色變幻,喃喃道:“武……武……武大娘子……你、你……” 如今再聽到武大的名字,潘小園已經(jīng)不覺得有多羞憤難受。就當(dāng)他是個不太靈光的朋友,眼看著被西門慶一步步逼上絕路,順帶將自己那些安穩(wěn)平庸的小日子無情的扯碎。 故作驚訝,“大官人居然還記得武大郎。不是說……平生從未做過虧心事嗎?” 西門慶又驚又懼,看看她,看看旁邊的周通,外面似乎還守著其他的賊,哪有心力思考事情的來龍去脈,只知道她——這是來報仇了? 脫口說:“本以為娘子已遭不幸,小人日下,時時懷念。今日一見,那個……老天有眼,原來你還活著,容貌氣質(zhì),尤勝于前,小人……不勝之喜,不管娘子恨我也好,惱我也好,今日見娘子沒瘦些個,也算了了小人一樁心事?!?/br> 他的反應(yīng)也真快。若是換了當(dāng)年那個青澀怯弱的小媳婦,也許還會被這番肺腑之言撩一下子。但小媳婦早已非復(fù)吳下阿蒙,單她身邊那個知疼知熱的燕小乙,就足以把他西門大官人甩出八百里地。更別提,讓她家里那個武二哥一襯,連燕青都顯得渣。 因此對于西門慶的“肺腑之言”,她內(nèi)心毫無波動,笑吟吟的就當(dāng)聽說書。聽他說完了,才跟周通互相看一眼,嗤笑一聲,算是給個好評。 “確實是老天有眼,教奴家今日與大官人重逢。大官人不用擔(dān)心,有的是時間敘舊,沒人打擾?!?/br> 西門慶見她有恃無恐,驀然想起一人,叫道:“武松呢!” 那個差點摸進他府上,殺他全家的惡霸,眼下不還是被通緝著呢嗎! 潘小園好像才想起來有這么個人,笑了。 “原來大官人更愿意跟武二郎敘舊。那奴家怎么好拂你的意,這就去把他叫來——哎呀,不過他眼下人不在東京,還得委屈大官人,在這兒呆幾天,你說好不好?” 幾句話說完,西門慶對她的印象,立刻從當(dāng)年的“涉世未深”、“任人宰割”,換成了四個字“蛇蝎心腸”。她……她居然還在和武松同流合污! 武松定是在不遠之處指示呢。不能這么坐以待斃。只要能逃出去,街上隨便找個公人,告訴他們這里藏著反賊…… 西門慶也是練過的,一聚力,狠命一掙。未想到那粗麻繩卻結(jié)實得要命,又浸過熟油,一用力,只落得渾身疼痛,不由得悶哼了一聲。 周通笑道:“這是俺們桃花山的獨門手段,多少英雄好漢都脫身不得,你小子還想掙開?” 潘小園也忍不住嘻嘻一笑。此前她多次夢想過,真捉到西門慶,要將他扔刀山、下油鍋、碎尸萬段才消氣。如今見他在麻繩里掙扎的狼狽樣兒,意外地覺得解恨大半,沒什么心思再琢磨什么折磨人的法兒。 見他認慫,也不敢喊了,也不敢掙了,才說:“周大哥,咱們先公后私。那個什么十節(jié)度征討梁山的事兒,交給你來問。” 周通爽快應(yīng)一聲,陰沉沉朝西門慶一笑。 潘小園翩然出門,又回頭,不懷好意地囑咐一句:“若是需要什么皮鞭辣椒水,盡管找我要,我去吩咐人買來。” 周通又應(yīng)一聲,見西門慶一張俊臉發(fā)白,心里頭暗笑。 還好潘嫂子不熟悉什么更高端的逼供道具,否則一連串的報出來,你小子還不得嚇尿了! 潘小園不動聲色地看著西門慶府上亂成一鍋粥。眼下她別說狡兔三窟,三十窟都有了。現(xiàn)金和地契早讓她轉(zhuǎn)移回來,小半收在點心鋪,大半收在白礬樓,還有些換成了稀世珠寶,隨身帶著;西門慶也早就轉(zhuǎn)移到城外一處毫不起眼的烏漆墨黑小倉庫。周圍綿延著谷堆和馬糞,這回當(dāng)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西門慶絕望之際,智商沒掉,也知道外面定是有不少人在尋他。拖得越久,獲救的可能性便大上那么一丁點兒。要是爽快把情報都說了,難保這些土匪不會來個殺人滅口。 他性子里倒頗有些狠戾不要命的勁頭。死咬著不說話,潘小園又不讓周通用太過分的手段。畢竟還要留下活人,等待梁山和武松那邊的審判。 干脆跟他耗。她背后是整個梁山的資源,看誰先堅持不住。 扔下幾床點心鋪員工宿舍里淘汰下來的舊被褥,供他白天取暖,夜間棲身。西門慶一輩子養(yǎng)尊處優(yōu),從小玉枕紗櫥帶熏香,哪天沒有女人來暖床?,F(xiàn)在可好,冷鋪冷被不說,還有到處蹦跶的跳蚤! 睜著眼睛,怒視著跳蚤不敢動手。挨了一夜。 周通可勁兒嘲笑:“這是俺們大嫂手下留情,沒給你抬一桶泔水糞尿潑地上,你就燒高香吧!不服?再不服,今兒的飯,俺可幫你吃了啊,雖然沒啥油水,可也沒餿哇!” 清湯寡水,一粒粒粗糙米飯,也不過是鄉(xiāng)下農(nóng)家的日常口糧。西門慶吃在嘴里,像是咽沙子,呼口氣嗓子里都帶血味兒。免不得又讓周通冷嘲熱諷幾句。 周通眼下負責(zé)監(jiān)押西門慶,每天審兩回,一點點從他嘴里摳情報。 他樂得接這個差事。每次審的時候,公報私仇,總會額外地夾雜著興師問罪: “你是不是讓俺媳婦在你家里吃苦!” 啪!咚! “是不是指示過下人,以多欺少揍老子?” 咣!砰! “俺媳婦要給俺生娃兒了!嘿嘿,頭胎!你小子是不行還是咋地?——敢說不是?看在俺大嫂份兒上,不破你相!” 咚!咚! 西門慶經(jīng)歷了幾日地獄般的生活——其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不過是尋常百姓的待遇——終于意識到,周通口中的“大嫂”,就是那個與武松沆瀣一氣,蛇蝎心腸的炊餅小娘子。她才是幕后黑手——這個五大三粗的糙漢,居然還是她小弟! “大哥息怒……”頂著槍林彈雨說句話,“能不能讓小人……見一面潘六娘,這個……” 他自認跟女人打交道還是有一套手段的。這么多天了,她的氣也該消了吧。起碼兩個人認識那么久,感情沒了交情還在,他西門慶好歹也算幫她擺脫了武大這個不中看也不中用的三寸丁,差點把她聘回家的男人。女人家怎么也會念點舊吧? 誰知周通臉一虎,立刻罵了回去:“還敢直接叫俺大嫂的名?皮癢癢了是不是!還敢瞪我?聽我媳婦說,你在家里待下人可狠,動不動皮鞭子抽,難不成想在俺手里試試?” 西門慶趕緊噤聲。這女人莫不是也怕“舊情復(fù)發(fā)”,因此躲著不見他,才能狠下心來折磨他? 其實潘小園也不愿意跟西門慶面對面打交道。一見到這人,免不得回想起當(dāng)年在陽谷縣那段憋屈不堪的日子,何必給自己添堵。 于是只讓周通和燕青出面。西門慶在糙米飯、冷被褥和跳蚤之中挨日子,終于一點一點的軟了下來。 “十……十節(jié)度,分別……分別是……河南河北節(jié)度使王煥……上黨、上黨太原、徐京……京北……李文德……不、不是,是王文德……梅展……張、張開……” “是……是蔡太師撥的札付文書……小人、小人只是個跑腿的,負責(zé)分派給他們……都是急于建功的……要想得到任命,免不得……免不得要交點好處……小人只是中間人……什么都不知道……” “兵力?小人不是武將,這個……不知道……啊,啊喲,好漢饒命,我說……至少一人一萬……不知道,小人不懂什么步軍馬軍……” “瞻云館……我說、我說……那是大、大金的使臣……一直想面見蔡太師,談……談……小的真不知道要談什么……” 聽到這個情報的時候,潘小園再也坐不住,將西門慶這幾日交代的細節(jié)寫成一封信,立刻吩咐董蜈蚣。 “你收拾收拾,馬上去梁山報訊。告訴老大們,十節(jié)度征討梁山的關(guān)鍵線人被我們拿了,這人似乎還和大金國有首尾,眼下等待發(fā)落;再告訴武二哥,讓他盡快趕過來。他要是再不來宰人,這人可就要讓梁山給宰了?;蛘呓o個許可,讓我們親自動手?!?/br> 董蜈蚣神情嚴肅,雙腿一并,答道:“全聽大姐差遣!” 第202章 風(fēng)聲 董蜈蚣卻去了多日未回。潘小園琢磨, 難不成是梁山那邊也炸開鍋了,遲遲商討不出對策? 只能暫時把西門慶監(jiān)在小黑屋,每日留意風(fēng)聲。西門慶在東京城里雖然有權(quán)有勢,但地位還沒有高到一旦失蹤, 就需要全城搜捕的地步。 倒是燕青對她的所作所為開始有些含糊。 “表姐,你……打算將你這仇人監(jiān)押多久?小乙得提醒著一句,千萬別節(jié)外生枝?!?/br> 兩人一天各自工作完畢, 白礬樓里喝盞茶。此時酒樓里客人漸稀,三三兩兩都是來吃夜宵的。他倆占了個偏僻的座頭, 只花成本價,叫了壺松仁果子泡茶, 算是白礬樓里的“員工福利”。 酒樓里嘈雜紛亂, 是最理想的掩人耳目的背景音。 潘小園告訴燕青,西門慶眼下不僅是自己的仇人了, “等山寨那邊來了人, 就把這人移交過去。武二哥多半也會跟著來——所以你別擔(dān)心。李師師那邊怎么樣了?” 這幾日潘小園跟周通看守西門慶。白礬樓那邊, 基本上是燕青一人包攬了廚師和外賣的工作。和李師師的關(guān)系顯然頗有進展,一提起來,燕青兩眼一亮。 嘻嘻笑道:“她開始留我聊兩句天, 喜歡聽我講笑話了?!?/br> 自然也是隔著屏風(fēng)的。潘小園心里默默補充一句。 但她想知道的不是這些, “她有沒有透露……嗯, 官家那邊,對征討梁山是什么態(tài)度?畢竟梁山留了那么多朝廷大員的命,好處也沒少給, 這次用兵,或許是蔡京那邊堅持……” 燕青有些落寞:“我不想和她多談這些,應(yīng)付官家又并非她樂意,徒增她煩惱。” 工作懈怠到這個地步,潘小園沒脾氣。這位梁山十佳情報員,當(dāng)初老大們派他去接觸李師師的時候,也沒料到他會如此干脆利落的翻船吧。 燕青忽然又叫她:“表姐?!?/br> “嗯?” “董蜈蚣早該回來了?!?/br> 潘小園自己也納悶。按理說自己這小弟辦事還算靠譜,明哲保身更是上乘本事,這一趟跑腿的差事,不至于陰溝里翻船。 郁悶道:“我倒想再派個人回山問問,可惜咱們這兒本就沒多少人手。” 燕青點點頭,欲言又止。 潘小園看他一眼,“小乙哥最近心神不寧?!?/br> 燕青笑著嘆口氣,表示同意:“你真覺得……明教會毫無顧忌地與我們合作?” 潘小園不知道他怎么突然來了這么一句。也許是從李師師那里聽到的風(fēng)聲? 她實話實說:“不是已經(jīng)約定了同時起事的么?聽武二哥上次描述,他們雖然愿意跟梁山交朋友,倒沒到和我們交根交底的程度。不過他們遲早是要反的,多一個梁山盟友,總比孤家寡人要好?!?/br> 說完,意識到什么:“你信不過他們?” 燕青也實話實說:“金芝公主那邊,可已經(jīng)很久沒跟咱們通氣了。” 她倒不在乎:“既然兩邊的大本營都直接通信了,方臘的信直接送到宋大哥手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自然也不需要拿暗樁前哨來試探?!?/br> 正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忽然聽到遠處一人叫道:“小聲點!休提什么方臘!” 潘小園嚇一大跳,一頭冷汗,趕緊往遠了看。 說話的是對角的一桌酒客。其中一個大胡子放下酒盞,皺眉又來一句:“王兄,這方臘剛剛在江南造反自立,咱們好好兒的,提他作甚!小心惹事!” 跟燕青對望一眼,松一口氣。不是沖著自己來的。 可隨后一顆心提起來。聽那大胡子口氣,方臘在南方……造反自立了? 那個提方臘的姓王的酒客自知失言,尷尬一笑,自罰三杯,轉(zhuǎn)而聊起風(fēng)雅之事了。 潘小園低聲道:“小乙哥,咱們酒樓里轉(zhuǎn)一圈?!?/br> 白礬樓里聚著文人雅客,其中不乏消息靈通的官宦之輩。潘小園細聽了一圈,才真正確認了這個事實。 方臘在江南已經(jīng)揭竿而起,消息八百里加急傳到東京。半個白礬樓的客人,都在議論這件事呢。 “——一群烏合之眾,能干什么大事?我看天兵天將派去,一個月就能給平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