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節(jié)
蔡京這張老臉居然顫顫巍巍的笑:“這回不是反賊作亂,乃是一樁奇事?!?/br> 奇事?趙佶總算有了些興趣。偌大的這么一個大宋國,就該每天都有點(diǎn)新鮮有趣的事嘛。還是蔡太師懂朕的心。 蔡京先告罪:“此前濟(jì)州府已多次表文,奏那梁山水泊聚嘯著一伙強(qiáng)人,打家劫舍不說,還曾攻打州府,當(dāng)?shù)剜l(xiāng)民愚昧,也多有歸附的。臣以為不必讓圣上徒增憂慮,因此讓他們自行處理。派去過幾次軍馬,這個……大挫草寇的銳氣,讓他們再不敢造次。” 趙佶心下滿意,應(yīng)該的。點(diǎn)點(diǎn)頭,讓他繼續(xù)說。 “……可最近傳來消息,那伙草寇最近主行齋事時,在山后挖出一古舊石碑……” 趙佶也不太管什么“鄉(xiāng)民歸附”,最后一句話聽樂了:“古石碑?哪個朝代的?上面是什么字體?誰書的?叫那個誰,趙、趙氏卿……” 得人提醒一句,才想起來,“叫趙明誠來驗過……” 幾個老臣同時咳一聲,提醒圣上這里并非書房。只聽蔡京繼續(xù)四平八穩(wěn)地說:“……石碑上是天書文字,無人能解。后來遍請得道高人,才知是上古蝌蚪之書……” 趙佶聽得心癢難耐,催促一句:“嗯,天書降世,這是我大宋國泰民安之兆——去讓濟(jì)州府弄一份拓片來,朕要親自驗看。” 文武百官各自無言,圣上可忘了,這東西是在反賊地界出土的,能寫什么好話? “……解出來發(fā)現(xiàn),那上面書的竟是梁山一百單八位好漢的名號,上應(yīng)天罡地煞之星宿,乃是天上魔君降世,前來助我大宋保境安民、替天行道……” 趙佶這下聽糊涂了。草寇是幫他替天行道的? 隨口說一句:“那讓他們來進(jìn)京朝覲……” 幾個老臣慌忙跪下了:“不可不可!……這個,這個……” 高俅大膽道:“依臣看,這個……草寇哪有什么替天行道的,多半是愚民之舉,那石碑么,也未知真?zhèn)巍Jド先粽娴囊?,不妨派大軍將那水泊平了,到那時,石碑是真是假,上面所寫何文,還不就能看個究竟了?” 底下一群官員符合,議論紛紛。 “多半是裝神弄鬼,不可信!” “草寇居然講什么替天行道,把咱們大宋道君皇帝當(dāng)什么了?” “可不是,這次石碑上寫著什么星宿降世,說是‘天意’,下次他們膽子肥了,還不得弄出來個‘梁山興,宋江王’!”這最后一句說得格外小聲。 說來說去,還是勸官家剿匪平叛。趙佶心里覺得索然無味,問了幾句那石碑出世時的天象,就推說疲憊,宣布退朝了。 消息從朝堂里飛出來,飛進(jìn)大街小巷,飛進(jìn)白礬樓,飛進(jìn)開封府,飛進(jìn)孫巧手點(diǎn)心鋪。 潘小園被一個接一個的大新聞弄得有點(diǎn)懵。 “石……石碑?梁山上出土了石碑?” 這回梁山派來接頭的是個低級的小頭目,潘小園依稀認(rèn)得叫劉花槍,說山上各位好漢眼下都脫不開身,派小的來報個訊。 武松自然也在“脫不開身”之列。潘小園來不及體味失望和疑惑,趕緊把人請到雅座里。 劉花槍興高采烈地說:“街巷里的傳聞都不假!咱們山上確實是出大事了——大喜事!那個石碑,挖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震驚了,小的在后面看不太清楚,但聽前面的人說,天上有霞光哩!” 潘小園不言語。水滸原書里的確有這么一段天降石碑的劇情——難道不是小說家杜撰?來到這社會這么久了,難不成現(xiàn)在才告訴她,這是一個玄幻的世界? 劉花槍笑道:“山上的大哥們都親眼所見,原來自己都是上應(yīng)天象,紛紛敬服。原來有嫌隙的,這會子也不好意思再計較;原先座次上爭不出高下的,一看那老天爺已經(jīng)給分定次序,哪還再有爭執(zhí)。這會子山上正大做法事,敬謝神明哩!” 周通跟燕青都聽得一愣一愣的。周通小心翼翼地說:“那、這個……天降石碑上,可有我們兄弟幾個的名兒?” 劉花槍眉開眼笑:“有,當(dāng)然有!宋頭領(lǐng)掛念駐扎在外的各位,特命小弟抄了一份譯好的石碣天文,帶給大家看呢!”說著一卷紙展開,“周大哥,你的位置比較靠后……” 周通喜笑顏開:“沒事,沒事,還有比我靠后的哩!——誒,燕兄弟,怎么沒找到你?難不成這是根據(jù)上山時間先后……” 燕青微微一笑,手往上指,一路點(diǎn)到周通未曾細(xì)看的開頭部分,笑道:“我在這兒呢?!?/br> 周通:“……燕大哥……” 周通將那譯文左研究右研究,自言自語:“奇怪,怎的就剛好一百零八個呢?梁山上兄弟可不只這些,看來須得是老天爺選中的才行啊……你瞧,董蜈蚣就不在……” 興高采烈嘟囔一陣,忽然想起來一抬頭:“嫂子,你看!” 潘小園全身石化,眼珠子跟著周通的手指頭,赫然看到一個小小的“潘”字,加在一行行的什么“喪門神”、“病大蟲”、“催命判官”之間。 潘小園:“……” 她連綽號都沒有呢,真的能上榜? 不過老天爺已經(jīng)貼心地給她起了一個:俏羅剎,潘六娘。 不得不說,起得十分不走心,頗有些三流武俠小說炮灰女反派的韻味——倒也和母大蟲顧大嫂、母夜叉孫二娘,三個女人相得益彰。 將整份名單掃了一眼,宋江自然是老大,盧俊義自然是二把手,其次是吳用、公孫勝…… 武松也自然名列前茅,但看那兩個字就讓她嘴角不自覺微揚(yáng),好像新出爐的點(diǎn)心嗅到了第一縷香。 其余的名字也多多少少熟悉;然而這一百八人她也并非全都認(rèn)識,水滸原書里的一百八條好漢,她也并非都背得下來。只覺得大部分對的上號。 但這顯然已經(jīng)不是原版的石碣天文了。蝴蝶的小翅膀一扇,她潘六娘就把原本屬于扈三娘的位置給頂替了。 仔細(xì)找了一圈,似乎也沒看到“矮腳虎王英”。很顯然,揮刀自宮并不是練成神功的充分條件。王大色鬼自作自受,已經(jīng)被梁山拋棄了。 像她這樣,頂替上來的新角色,不知還有多少? 周圍的其他人——周通、燕青、劉花槍——顯然對這種“上天選派”的說辭十分買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嘖嘖稱贊。燕青已經(jīng)在默默背誦那名單上的座次排位了。 潘小園忽然問:“那石碑上的原文——嗯,上古蝌蚪之文,是……什么模樣的?” 劉花槍一臉為難,加小小的得意:“這小的可形容不出來,總之沒見過,就是做夢都夢不到那樣的文字——要么說是天書呢!” “那——武松武二哥,他怎么說?” 武松從來都是對怪力亂神嗤之以鼻的——除了元宵夜那次非要測八字。她突然想知道武松見到這石碑時的表現(xiàn)。 劉花槍卻奇怪:“武松大哥自然是和別人一樣,驚喜贊嘆嘛,還能怎么說?” 周通還在一句句地問當(dāng)時的情境。燕青忽然看了潘小園一眼,將她輕輕拉出一步。 低聲問:“嫂子不會是……不信這東西吧?” 潘小園趕緊搖頭,又覺得瞞不過燕青,只好模棱兩可,支吾:“只是……太突然了,而且武二哥向來不信神仙,我只是……” 燕青笑道:“我明白。小乙起先也吃驚不小,但想著梁山上這么多直性子兄弟,倘若真的看出半分假,單一個魯師父鬧將起來,大伙如何收場?——他們既然都服,那咱們也沒有不服的道理。只能說小乙之前見識短淺,以后要多敬神明才是?!?/br> 潘小園訥訥點(diǎn)頭,“是,是,多敬神明?!?/br> 周通說干就干:“依俺看,咱們這鋪子后身也得起個神龕什么的,供上替天行道的小旗兒……” 燕青給他小小的潑冷水:“大哥想哪去了,咱們是來做細(xì)作的,萬分高調(diào)不得。這‘替天行道’四個字,寫在心里便好,別讓旁人瞧見?!?/br> 第204章 石碑 “山東梁山出土石碑天書, 上刻一百八位替天行道義士之名”這個新聞,也迅速地傳遍了東京。江南明教終于不再獨(dú)領(lǐng)風(fēng)sao,從八卦頭條的位置上慢慢滑下來,跟梁山平分一下秋色。 而此時, 作為八卦發(fā)源地的梁山,正如火如荼地進(jìn)行著大刀闊斧的裝修改造:羅天大醮建起來,報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 那石碑供在最中央;忠義堂的牌匾換了個更加金燦燦的,山上山下的路修得又寬又平, 連斷金亭那古舊的磚瓦,也全都給換成了嶄新锃亮的。三關(guān)上下, 黃鉞白旄, 青幡皂蓋,緋纓黑纛, 正中是杏黃的“替天行道”迎風(fēng)招展, 兩側(cè)是淺顯易懂的對聯(lián):“常懷貞烈常忠義, 不愛資財不擾民”,蕭讓手筆。 武松靜靜看著外面忙得熱火朝天,心里沒來由的焦躁。算起來, 老天爺也不容他跟自己的女人早些團(tuán)聚, 山寨里前所未有的熱鬧忙碌, 他雖然用不著搬磚運(yùn)土的出體力,但身為“天罡”,怎么著也得給足了神仙面子, 做醮做法事的時候,一絲不茍地替他宋大哥背背書,告訴老天爺,梁山這伙子兄弟絕非尋常土匪,那是要做大事的。 況且,一旦他流露出“請假去東京”這么個意思來,無一例外的遭到眾人嘲笑。當(dāng)然沒人敢當(dāng)面嘲他,但話里話外流露出的意思都是,身為頂天立地男子漢,又光榮地被老天選中為替天行道的戰(zhàn)士,這時候開小差想女人,以至于想早退曠工,簡直太丟梁山好漢的臉——東京那位潘大嫂不也位列一百八人之一了么?她還嫌不夠,還要把武松也勾去? 武松敏銳地察覺到這個氛圍。他自恃心胸寬廣,心里盛得下無數(shù)豪杰之事,如何盛不下一個女人。但若真的直言不諱,坦承自己心里有女人,那就不光是他的問題。東京暗樁里那位不安分的小娘子,本來就沒什么賢惠淑貞的名聲,這下更得讓人當(dāng)妖精禍水對待了。 于是將心思掩起來,人家再問的時候,便只是笑笑:“我也并非一定要去東京。我的女人自然跑不了,等閑時遞封信,讓她回來完婚便是。” 大家對他這句霸道的宣言十分滿意,滿口贊他心如鐵石,是好男子。 但武松心里依舊不得舒坦。這日大吹大擂的宴席完畢,終于尋個機(jī)會,忠義堂里逮著半醉的宋江,誠誠懇懇地問一句:“大哥,江南方臘已經(jīng)反了,咱們約定要響應(yīng)的,是不是得早做準(zhǔn)備?” 宋江人半醉,心思轉(zhuǎn)得有些慢,愣了一愣,才笑道:“當(dāng)然當(dāng)然,你瞧咱們眼下這軍容軍貌,不是準(zhǔn)備得挺好么?” 一面說,一面給他塞碗酒。 武松給老大哥面子,謝了一聲,一飲而盡,這才又說:“但咱們眼下……” 宋江笑道:“兄弟,知道你是去江南和那方臘結(jié)盟的,此時心急一些,也屬尋常。但你看看,咱們寨子里出了這么大喜事,上天——上天昭告,咱們聚嘯山林雖非得已,卻也是位分天定——那方臘要反之際,不也用《推背圖》造勢?要是他們那里也來了個天降石碑,你看他會不會喜得日日大吹大擂,恨不得日日睡在那碑上?人家會理解咱們的……” “可是那董蜈蚣報說,朝廷有意派十節(jié)度帶兵征討……” 宋江眼神似乎清醒了一刻,隨后呵呵一笑:“那算什么,咱們能對付——單憑二郎你一個,我看,頂他們千百個人!” 武松不再說話,笑道:“大哥醉了。” 宋江笑道:“可不是……一年難得幾回醉,你再陪我喝一碗。” 武松沒辦法,直被宋江灌了五六碗,這才脫身。 倒是也理解老大哥的喜悅之情。一輩子想著光耀門楣、忠君報國,眼下老天爺給了這么大個鼓勵,他沒喝得日日爛醉如泥發(fā)酒瘋,已經(jīng)算是很有自制力了。 其余的兄弟也愈發(fā)團(tuán)結(jié)友愛了起來。畢竟都是上天選定的星魁,上輩子說不定是一個崗哨里當(dāng)值的神仙,眼下“重新相認(rèn)”,義氣空前高漲。就連那些被賺上山、被俘上山的,此時也終于認(rèn)清了命運(yùn):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原來梁山才是自己的歸宿。 譬如朱仝,當(dāng)初是被李逵坑上山的,上山之后沒跟李逵說過一句話。這會子借著酒意,也終于跟李逵狠狠碰了一碗,大著舌頭道:“姓李的,你說老天爺怎的——把你安排成我兄弟!” 李逵呵呵大笑,剛要說兩句埋汰的話,旁邊幾個機(jī)靈的連忙把話岔開,笑道:“要么叫天機(jī)難測呢!朱大哥,回頭你要是做夢上了凌霄殿,可得好好跟玉帝老兒抱怨一番?!?/br> 阮小七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石碑,嘆口氣,半碗酒灑地上。 “想不到晁天王竟不在星宿之列,倒留下我們哥仨,白占了三個位子?!?/br> 顧大嫂則怏怏不樂,撅著一張厚嘴,地下啐一口。 “憑什么我男人在我前頭!老娘給寨子里立功還不夠嗎?哼!” 旁邊她男人孫新洋洋得意:“娘子休要憤怒,雖然星位天定,你到底是女人家,榜上有名已是難得,這個夫為妻……” 顧大嫂一瞪眼,孫新趕緊識趣地吞下那個“綱”字,賠笑道:“你看你如今也有了娃兒了,這往后打仗殺人的,總不能帶著我兒子一起去吧?只能留在后頭。所以往后呢,給山寨立功,還是我多些個。老天爺因此讓我往前了一位。” 顧大嫂氣哼哼,想想也是,一碗悶酒灌下去。 旁邊孫二娘趕緊給勸住了,小聲笑道:“別多喝,小心沒奶?!?/br> 魯智深滿身酒氣,一座rou山,跟武松擦肩而過,晃一晃,住了腳步,見了武松就樂。 大著舌頭說:“嘿嘿,你——你在灑家下面。” 武松:“……” 懶得理他。不就是石碑上的排位比他高一位嗎?哥倆平日里打架不分勝負(fù),這一個位次的差距,多半是看在他的年紀(jì)上。尊老愛幼是美德,不跟他計較。 魯智深卻興致盎然,搖搖晃晃的再強(qiáng)調(diào)一句:“灑家在你上面。” 武松遠(yuǎn)遠(yuǎn)指著那石碑,面無表情地宣布:“林教頭還在你上面呢?!?/br> 魯智深一驚一乍:“啥?灑家倒沒仔細(xì)看……咳,讓著他就讓著他罷了……灑家倒要好好瞧瞧,誰在林教頭上面……” 說著,踉踉蹌蹌的朝那石碑去了,抻出脖子,睜大眼睛,細(xì)細(xì)研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