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節(jié)
憤怒的火苗一點點往上躥。燕青這張臉讓人看著就生不起氣,于是只能氣自己,單純愚蠢不防人,竟然真以為這暗樁只是用來“探聽風聲”的! 燕青見她氣得要掉淚,放開捂她嘴的手,朝她深深一揖。 “表姐跟我保證下,別聲張好不好?惹來外面公人,咱們倆都得下大獄,想再回梁山討個說法都沒機會?!?/br> 語氣輕柔近乎于哄勸,任哪個姑娘聽了,都覺得像是大冬天浸入了熱水缸,從耳朵直到心尖尖,無比的熨帖舒適。 不容她不點頭,“你到底要干什么!西門慶……” “等他發(fā)揮了用處,保證捉回來給你出氣,好不好?” 見她驚愕,燕青微笑,伸手去旁邊的椅子上拂一拂,請她坐。他自己不時朝外警惕看一眼,但十分禮貌地沒有多瞧她那些閨閣之物,溫潤清澈的眼神一如既往。 潘小園終于得以坐回自己的那把雞翅木椅子上。燕青立在窗邊,饒有興致地玩著一把把小木刀小木劍小木弓,倒像是這間房的主人。 潘小園心里卻一點點往下沉:“用處……他、他有什么用處了……” 燕青笑道:“上次表姐派我去他家里送禮,難不成我只是傻坐著收了個帕子?——自然是和那西門慶也攀談上了,此后偶有聯(lián)系——不過我也知道他并非好人,表姐要坑他家產,拐他姨娘,小乙可是一力配合,沒透半點風聲,對不對?” 見潘小園忿忿的不言語,抿嘴一笑,又解釋道:“十節(jié)度蒙召攻打梁山,意欲建功,梁山從一開始就知道,而且壓根沒打算阻止。人家走的是蔡京的關節(jié),其中收錢引薦的部分,那個西門慶還起著不小的作用。,表姐卻把這位關鍵線人扣了這許久,山寨那邊來催了好幾次,小乙才不得不動手放人,讓他火速將這件事促成——咱們梁山在朝中的可用之人不多,表姐愿意狠心把他殺了,我可舍不得?!?/br> 潘小園大吃一驚:“山寨這兩個月根本沒派人來!” 一句話喊出來,才意識到自己眼下的處境,在自己的屋檐下,當不得家做不得主,根本就是燕青手中一個毫無話語權的人質。最后一個“來”字終于說得沒什么底氣,心亂如麻。 燕青瞟她一眼,慢慢道:“不錯。沒派過和你接頭的人?!?/br> 見她神色一滯,眼中劃過小小的驚懼,又免不得有些過意不去。 小娘子混江湖的時間比他長,見過的事卻未必比他多。她像一株盛放的花兒,開始是庇護在松柏的陰影下,卻時刻不忘了向上,汲取著陽光,汲取著水分,慢慢的占出自己的一席之地,離地上的沼澤和污泥越來越遠。 但她可未曾想過,世間很多東西,并非避讓了便可以萬事大吉。 也算是提早給她一個教訓。以她的冰雪聰明,應該知道這次攤牌并非意味著水火不容。 收了哄勸的語氣,語調轉為淡漠,繼續(xù)說:“因為山寨那邊,根本就是盼著十節(jié)度來大戰(zhàn)一場。對方來人越多,打得越激烈,倒是越理想。你應該知道為什么?!?/br> 潘小園茫然道:“為什么……”自己思索片刻,緩緩得出答案:“因為能打贏?!?/br> 上次說走就走回到梁山,短短幾日驚鴻一瞥,已看出山寨的發(fā)展突飛猛進,軍隊軍容今非昔比,兵器馬匹訓練都趨于正規(guī),顯然早就準備應付大規(guī)模的進攻。 燕青微笑:“山寨里準備充足,西門慶那廝又透了不少他們兵力、行程方面的情報,讓我捎了回去。這次應戰(zhàn)十拿九穩(wěn),保管讓他們連金沙灘都登不上去?!?/br> 頓了頓,自己笑一笑,“不打敗十節(jié)度,朝廷里誰會拿咱們當回事。到時再配合什么石碑出世的傳言,輿論才會對咱們有利?!?/br> 潘小園心弦一動。什么輿論? 把梁山做大做強,強到能打敗十節(jié)度這樣的國家級反派,同時山上眾義士居然上都是星魁下凡,乃是老天爺欽點的替天行道人選。于是山東水泊里,盤踞著一群實力強勁、但報國無門的天降神仙。 這一切策劃,似乎都指向兩個字…… 許久以前,在她那場至關重要的“入職面試”中,談到梁山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問題時,依稀記得宋江說過,梁山若是貿然接受招安,在朝廷高官眼里,也不過是一群上不得臺面的草寇,得不到重用不說,分分鐘就能被他們算計擺布——因此招安并非最優(yōu)的選項。 她憶起這些,驀然抬頭:“可是……山寨戰(zhàn)略不是定好了,時機不成熟,招安只會是第二位的考量,并非……” 燕青微微搖頭,目光中閃過一絲冷冰冰的憐憫。 “可若是我們打敗了十節(jié)度,再加上石碑那件事帶來的聲望,時機便是再成熟不過。表姐,小乙今日實話告訴你,招安從來都是宋大哥唯一的考量,也是咱們在東京打暗樁的唯一目的。等這次十節(jié)度狼狽而歸,咱們大約就可以迎接官家派來的特使了?!?/br> 潘小園腦海中混亂一片,不斷閃現過去這一年的林林總總,寧可相信燕青是跟自己開了個調皮的玩笑。 “可是……明教……北伐……這些事……” 燕青微微欠身,真誠凝視她的雙眼,目光中收了柔和,剎那間轉為冷峻,漆黑不見底,好似變了個人。 “對了,忘了告訴你,金芝公主,還有她那兩位奇形怪狀的伴當,眼下大約已經在大獄中等待受審了。小乙也是落草之后才聽說,尋常好漢要向強人山寨投誠,須得殺人見血,交一份‘投名狀’,以斷自己退路,有沒有這回事?梁山要向朝廷示好,總不能連個投名狀都不給吧?——話說,當初全仰仗你機變如神,才尋到了他們的暗樁所在。還要多謝表姐呢?!?/br> 潘小園冷汗涔涔而下。宋江那封天花亂墜的親筆結交信,是她親手遞到方金芝手里的。 方臘被宋江干脆利落地擺了一道。而她是幫兇。 燕青見她臉色紅白不定,心中微有歉疚。今日畢竟不能告訴她全部的真相。 釋放西門慶、控制潘六娘、不惜一切大家促成招安——這些的確是梁山高層的指示。然而在與達官貴人打交道的過程中,哪能不付出些代價,又如何不會給自己鋪條后路。 將明教圣女送進大獄,徹底斷了梁山在江湖上的退路,這是從高俅、蔡京那里下達的指示。這件事他先斬后奏,宋江急于招安建功,縱然覺得不妥,也不會說半個不字。 潘小園只知道,燕青這么大的膽子,未必全是梁山給的。抱著最后一點希望,小聲問:“那北伐……” 燕青笑道:“是如何促成的,這不歸我管,因此小乙不知。但表姐想想,倘若江南方臘反叛起事,北方國境急需用兵,盤踞山東的這伙子草寇,是不是顯得格外讓人心煩?咱們梁山招安的籌碼,是不是又重了些?” 她蹭的站起來,怒斥道:“燕青!單憑你放了西門慶,要我忍了也可以;向官府告密捉了方金芝,那是江湖上的不道義,往后你行走江湖時自會有人教訓,用不著我管閑事。但……但你想沒想過,你……你做的這些事,是要……平白多打多少仗,多死多少人,天下亂成一團糟,把梁山的兄弟們賣成朝廷鷹犬,為了就是什么‘籌碼’!我以為你……以為你跟那些只知道打打殺殺的好漢不一樣!” 燕青嘆口氣,輕輕握住她手腕,提醒她稍安勿躁。 “表姐,你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生氣會出皺紋。” 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一張小臉皺出無數條咬牙切齒的紋,用力一掙,“不關你事!” 燕青笑笑不反駁,側顏顯得有些落寞。 “你以為不做朝廷鷹犬,就能自由自在的逍遙一輩子?你以為南北聯(lián)合,就真的能造出個什么清平世界?你也不是不知道明教那些人的德性。該打的仗一樣不會少,與其如此,不如提早給咱們自己爭取個主動,你說是不是?”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宋江的意思?” “有區(qū)別嗎?不是跟你說了,小乙身不由己。” 這話再不像是推脫敷衍。她忍下怒火,問道:“是為盧俊義?” 直呼盧俊義名字,燕青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依舊和和氣氣,微笑道:“你有所不知,盧員外當年有心報國,卻為jian人排擠誣陷,自己雖得以脫身,至交好友卻被害死在官場里,以致他心灰意冷,只求下半輩子做個清閑富貴人——表姐,換了你,若你是那至交好友的遺孤,被盧員外撫養(yǎng)長大,你會任性自在的實踐什么兼愛非攻,把他丟在梁山上當人質?” 燕青對自己的過往向來守口如瓶,潘小園也從未想過探人隱私。此時他也許是急于自證,一番話說出來,讓她一怔。 慢慢說:“梁山也許對不起你,對不起摸的恩人盧員外,可你……何必為了撈一尾魚,整個人跨進泥潭里!” 燕青苦笑。他甫被丟進江湖,見到的便是清一色的殘酷黑暗。江湖上常說一條道走到黑吧。他既已選擇對不住潘六娘,誰還會給他出爾反爾的機會? 但知道這時候任何辯解也是徒勞,大局已定,何必與她在角落里糾纏廝殺。 將沉重的念頭拋開,朝她笑一笑:“當然,若說我是為了自己,小乙也認。我……我實在受不了每次去見師師都得扮成那副樣子。借此與明教決裂,我……我也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訴她,過去所以那些惡心的偽裝,全部事出有因,求她原諒?!?/br> 潘小園覺得這句話簡直幼稚得可笑,“我看她大耳刮子扇你!” 燕青雙眼微亮,“那最好。不像她現在,連見我都不愿意見。更別提碰一根手指頭?!?/br> 為了一個他連手都沒碰到過的姑娘神魂顛倒,這等丟臉事,燕青從不藏著掖著;為她傷,為她痛,為她茶飯不思,他也從來不刻意控制。但這并不妨礙他順水推舟,十分的可憐,讓他發(fā)揮成了十二分,賺夠了六娘的同情心。知道她必定是奉山寨之命監(jiān)視自己,也知道她不遜于自己的縝密精明。唯有在真情的掩護下,才能讓虛假有機可乘。 潘小園簡直氣得笑中想哭,胃里酸甜苦辣咸,翻騰得一陣比一陣難受。突然想起什么,未出眼眶的淚又冷了。 “那隨便你!——好,原來我潘六從頭到尾都在給你打下手,如今我任務完成,山上那邊又有什么指示?是送進大獄還是就地解決,你是男人就別手軟!” 燕青立刻道:“小乙怎敢?!?/br> “那你要怎樣!” 他沉默良久,手中的小木刀小木棍一個個放下,轉而從首飾盒里取出她那一對白玉葫蘆耳墜兒,把玩了一陣子,自然而然地裝進自己袖子里。耳墜頂端的銀鉤子閃出一忽兒光。 潘小園眼看他不告而取,心里恨得癢癢,無能為力。 燕青朝她瀟灑一作揖,““眼下各樣時機已經成熟,梁山大本營里,也早就潛了官兵的線人。唯一的任務,便是一鼓作氣的促成招安。但依小乙看,表姐大約是不會配合了——那便由我一個人來。小乙告辭。你好好休息,千萬別到處亂走。外面有幾個你不認識的梁山兄弟,沒我的號令,他們不會進來。” 潘小園眼看燕青開門而出,不禁感慨報應不爽。自己把西門慶囚了許久,轉眼也被別人畫地為牢。 咬牙叫住他,“等等?!?/br> 燕青回頭,“表姐有何吩咐?” 她緊緊攥著袖口,一字一字地問:“梁山那邊,武松怎么樣了?” 幾乎是燕青跟她攤牌的同時,心里就如同翻江倒海般涌出一個個渾濁的念頭。什么聯(lián)合明教,什么阻止北伐,一切都是為了招安而放的煙霧彈,周老先生的愿景被翻了個底朝天,武松能善罷甘休? 為什么兩個月了,他口信也沒來一個?難不成真是因為他心大! 燕青一怔,隨即有些抱歉地笑笑。 “小乙?guī)湍阍谏秸沁呎f說話,讓你們早日團聚?” 潘小園盯他一刻,腦海中閃現出無數不詳的結局。 但她也知道,這個“早日團聚”背后,不定是什么樣的代價。就算她樂意付,武松也不一定會領情。 還是慢慢搖了搖頭。燕青嘆口氣,“那么,小乙告辭。” 第207章 出走 水泊梁山已經炸開鍋。忠義堂門口, 幾十個小嘍啰千辛萬苦地維持秩序,左一口大哥右一句頭領,好話都說盡了,諸位憤怒的好漢們猶自粗聲叫嚷, 揮著拳頭踢著腳,問候著眾位小嘍啰的令堂與列祖列宗。 秋風呼嘯,那“替天行道”的杏黃旗飄得格外賣力, 仿佛是給底下的無數粗口增加再三的氣勢。 小嘍啰們雖然不是什么“星魁”,但也都是跟著山寨大哥們出生入死的, 誰身上沒點戰(zhàn)功,誰胳膊腿上沒點疤痕, 有些更是比好漢們資歷還老的, 行走江湖時,也算是個小小角色, 不入流的毛賊見了都得跪下叫一聲大哥——哪能把他們當尋常小蝦米對待。 因此也只能限于叫嚷了, 順帶揮著拳頭、樸刀、摔幾個酒壇子, 以助聲勢。 “讓俺們進去!俺們有話對宋江哥哥說!” “吳軍師呢?叫他出來!” “他奶奶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什么事非得避著我們!” 直到阮小二從水寨趕來, 一聲“讓開”, 眾嘍啰見了元老中的元老, 才猶豫著讓出一道門縫。 但隨即門內又搶出來一個小頭目,恭恭敬敬地朝阮小二一拜:“大哥對不住,吳軍師有話, 里面正在商談要事,眾頭領一律不得擅自入內,違令者……” 阮小二哼一聲,“怎么,難道宋大哥還能斬了我不成!” 小頭目愁眉苦臉:“要是放了大哥進去,小的……小的也得跟著斬……” 阮小二張口結舌,左右看看,不好再往前邁一步了。 武松分開人群,大步行進過來,正聽見那小頭目的最后一句。 武松不假思索地一腳上去,正踢在他屁股上。只聽“啊”的一聲叫,那倒霉小頭目捂著屁股倒地上了??v然臀部皮糙rou厚,這一腳接住,也免不得疼痛青腫,齜牙咧嘴地罵了句娘。 武松斜眼瞟了瞟旁邊幾個小嘍啰,也一人屁股上給了一腳,在一圈哎唷聲中,冷靜道:“大伙都看見了。是我放倒他們的。不是他們放我進去的?!?/br> 眾人目瞪口呆,看著武松揚長進門。 宋江聽見動靜,連忙迎了出來。他身穿絳紅長綢衫,從頭巾到鞋履,漿洗得干干凈凈,面見貴客的裝扮。此時客人已經送走,才在綢衫外面披了件半新不舊翻毛斗篷,用來保暖。 見是武松,吃一驚:“兄弟,你怎么一個人闖進來了?” 武松虎著臉,還是恭恭敬敬叫了聲大哥,才說:”我不是一個人。外面那些兄弟,都是不太樂意招安的,見大哥和朝廷特使談了這許久,心里不痛快,因此聚起來等個信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