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三娘白他一眼，“兩清?！?/br>
    總算不欠這家伙人情了?？偹阋娝怖仟N了一回。

    潘小園已經(jīng)將那鐵鏈子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立刻發(fā)現(xiàn)了那個小缺口。捧起來，叫道：“三娘！”

    扈三娘輕輕抽出腰間的刀，猶豫著看一眼，“刀是十五貫買的?！?/br>
    潘小園剛想說“壞了我賠你”，見她已經(jīng)蓄力待發(fā)，對準(zhǔn)那缺口便砍。錚的一聲響，迸出幾星火花。

    美人俏眉豎起，一臉失望。

    武松道：“刀給我?！?/br>
    接過刀柄，小缺口鋪在石棱角上，刀慢慢揚起來，卻突然有些神思恍惚，手上一動不動。

    另一只手，緊緊握著那只溫溫軟軟的纖細的女人手，胸膛突然起伏得厲害。

    這一刀下去，便是選定了該走的路，便是選了兵戈和流血，再無反悔求和的余地。

    潘小園見他出神，等了許久，忐忑叫一聲：“二哥？”

    武松再無猶豫。這么多日子，每日倒是有大把時間靜心思考，有些事越想越不明白，但更多的事，卻讓他想透徹了。

    蓄力一斫，左手拼力一扯，只聽當(dāng)當(dāng)兩聲響，扈三娘的鋼刀迸斷，斷刀直飛到墻角去，濺出幾聲回音。腳下鐵鏈斷成兩截，如同一條死蛇，蜿蜒在地上不動了。

    門口守著的小嘍啰打個呵欠，慢慢醒過來。

    武松霍然起立，低聲道：“快走！”

    手腕上的鋼銬太結(jié)實，急切間斫不壞，只能先戴著。腳踝間半截鐵鏈曳地，行走之時，震動作響。

    但對他而言，身上已沒有絲毫束縛。

    將門拉開一條小縫，輕松打暈守門的小嘍啰。不到明日送早飯時，沒人會發(fā)現(xiàn)他越獄逃脫。

    扈三娘朝南面一指，低聲道：“斷金亭后小路上，有人接應(yīng)。我先去通報?！?/br>
    整個梁山大軍完備，嚴陣以待。星星點點的燈光火光。匯成一枝蓄勢待發(fā)的箭。身邊卻是淡淡的薔薇香，一雙明亮的眼，帶著些淚花。

    武松左右四顧，恍若隔世，有些癡了。

    潘小園搖晃他胳膊：“二哥快走！”

    這才“嗯”一聲，自然而然地去挽她的手?？呻p手依舊戴著冰冷的銬，只容他將手分開寸許距離。

    干脆從上往下一套，將她整個人圈進懷里，緊緊攬住腰肢，帶著她縱身疾奔。

    潘小園只覺得身子一輕，突然就被他抱起來，聽著耳邊呼呼風(fēng)聲掠過。先是笑逐顏開，隨后才想起羞和怕，下意識摟緊他的腰，臉埋在他胸膛里，抽抽搭搭的抗議：“別、危險……小心腳底下……當(dāng)心有人看到，放我……”

    “就不?！?/br>
    武松大步行得更快，全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氣，不知如何發(fā)泄。

    總覺得還在恍惚做夢。反倒將她抓得更牢，免得她又跳出他的夢去。

    情不自禁低頭吻她，“我好歡喜！”

    斷金亭外。鄭彪從枯樹叢里鉆出來，笑眉笑眼，禮數(shù)十分周到。

    “武乙郎，這回我是真?zhèn)€來做朋友的?！?/br>
    武松心情舒暢，微一拱手，“好說?！?/br>
    嘩啦一聲輕響。鄭彪這才看到武松手足上的鐐銬。微微一驚。那神色明顯是覺得梁山對自家兄弟簡直太不夠意思。

    潘小園依舊被武松圈在胳膊里頭。一根鏈子鎖了兩個人，十足的丟人現(xiàn)眼。她心里斗爭了一小會兒，還是抬起他胳膊，自己鉆出來，舒口氣，總算不跟他連體了。

    但小指頭還是偷偷勾著他的。心頭滿足，笑瞇瞇說：“就知道他們會虧你的嘴。瞧我給你帶了什么……”

    身上包袱打開，摸出熏牛rou干、腌豬rou脯，一大袋子清水，一股腦捧在他面前。

    武松大喜。瞌睡碰到枕頭。也只有她，能劍走偏鋒地考慮到他的這些需求。

    接過來，雙手捧著水囊一飲而盡，問：“來了幾個？”

    頭一個要問的自然是她。她怎么來的，她過得好不好，她有沒有受欺侮……

    但周圍不止他兩人，看她神色忸怩，肯定也不好意思在這當(dāng)口跟他敘舊。

    沒關(guān)系，以后有的是時間。再不會讓她離開身邊。

    于是直接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又低聲問一句：“可有殺傷？可驚擾了守寨的人？”

    潘小園也低聲回：“來了七個。周大哥、三娘……”

    說沒幾句，微光下看到他皺眉頭。往下一瞧，大塊的rou脯拿在手里，不料鎖銬緊密堅固，根本容不得雙手分開，更別提將那堅硬的rou脯撕扯成條。已經(jīng)較了好久的勁了。

    心疼他。將熏rou干拿過來，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舉高手，自然而然往他嘴里喂。

    武松臉一紅，管他呢，叼過來就嚼，帶著她指頭尖兒上的香。旁邊鄭彪和扈三娘都假裝沒看見。

    連吃了好幾口，精神又好了許多。聽她一面喂，一面說：“周大哥、三娘、還有鄭大哥，我們是潛到二關(guān)之上的。底下還有幾位……明教圣女……”

    方金芝留在金沙灘外。通過李俊，還有對他忠心耿耿的童氏兄弟，沒費什么力氣，已經(jīng)把水泊西南兩側(cè)的水寨盡皆控制。

    包道乙則直接潛到忠義堂西邊小庵房，去找他師弟公孫勝。用他的話說，“伊這小子不夠意思，明知他宋老大要對我明教不利個，伊倒隔岸觀火看戲，真當(dāng)我這師兄不存在？”

    結(jié)果沒走幾步，旁邊黑漆漆的山路上冒出些綠粼粼鬼火。包道乙提著寶劍，大步探過去，這就把正在煉丹的公孫勝給揪出來了。

    齜牙咧嘴：“師兄輕點……不要逼我用法術(shù)……”

    包道乙才不理會，壓低聲音破口大罵：“壽頭小赤佬，儂倒是燒一個我看看？——眼巴巴看著阿拉被梁山暗算，儂倒一言不發(fā)心安理得，見死不救老自在個！……”

    大魔導(dǎo)師被近身相欺，空有一身本事，毫無還手之力，只好告饒投降：“師兄輕聲！我不過是個出家人，清靜無為，有些事不能強求。我只是來這里尋個清靜的煉丹研習(xí)之地，這山寨又不是我家道觀！——我不是在幫源洞里旁敲側(cè)擊過，讓你們仔細提防么？”

    包道乙愣了，撓撓腦袋上發(fā)髻。似乎確實聽說過，當(dāng)初武松和公孫勝一同被派去江南送信，締結(jié)了南北雙方的盟約。武松是準(zhǔn)時回山復(fù)命了，但公孫勝借口探訪名山大川，還在江南耽擱了一陣子，言語中透露出不可對宋江盡信。

    當(dāng)然他是不會明說的，于是每天神神叨叨，什么“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什么“重為輕根，靜為躁君，輕則失根，躁則失君”，聽得大伙煩不勝煩。

    這些都是《道德經(jīng)》里似是而非的“真言”，一句話能有七八種解釋。同為道人的包道乙那時候正在東京暗樁里貓著，而方臘身邊的大小猛將，多半也是出身綠林、大字不識的直腸子，和梁山的關(guān)系又正在蜜月期，如何能聽懂他那點佶屈聱牙的暗示。

    公孫勝嘮叨了幾天，自覺做到了自己該做的，這就甩手回了梁山，“清靜無為”去了。

    這么一提點，包道乙的一肚子氣消了五分，說道：“那好，那好！眼下儂曉得怎么辦！”

    公孫勝雙手一搓，攏一團火，照亮了眼前方寸之地，這才發(fā)現(xiàn)脖子底下晶晶閃亮，優(yōu)雅地橫了一柄劍尖。

    只好喃喃道：“清靜無為……我、我繼續(xù)煉丹好了……”

    斷金亭畔，潘小園估摸著包道人的行蹤，輕聲告訴武松：“眼下大約已經(jīng)上東三關(guān)啦。那里是解珍解寶守把，對付得了?！?/br>
    至于史文恭……

    左右看看，忽然驚出一身汗。他呢？方才一味的跟武松黏在一塊兒，竟沒注意。

    丟誰都行，就是不能丟這個人。趕緊拍拍武松肩膀，“我去亭子下面看看。”

    還好史文恭并未走遠。轉(zhuǎn)過一個彎，幾丈之外一個瘦長身影，一動不動，似是踟躕不定。

    聽見身后腳步聲，轉(zhuǎn)過身，不等她問，開門見山。

    “小人先行一步，娘子恕罪?！?/br>
    語氣淡淡的波瀾不驚，聽不出什么情緒。潘小園免不得一絲愧疚，但看他面對的方向，卻也并非下山的路。

    立刻問他：“你去哪兒？”

    對面沉默一陣，才說：“去幫你點小忙，免得明日棘手。”

    語氣淡淡的，卻聽出一點興奮的意思。

    潘小園看著他一雙狹長深沉的眼眸，莫名其妙有些心慌。

    “能……能不去么？”厚著臉皮，小聲加一句，“你不隨在我身邊，我、心里、沒底……”

    史文恭靜靜地看她，露出一絲微笑。他對她雖然算不上言聽計從，但十次里也有九次順著。唯獨這一次，算是那個十分之一的例外。

    “娘子別為難小人了。”

    他說完便轉(zhuǎn)身而去。潘小園知道攔不住。

    可沒走兩步，又慢下來，似是猶豫好久的一句話說出來：“鎖銬得想法子快點開了。長期血流郁結(jié)不暢，恐終身貽患。到那時，嘿嘿，可連我都不如了。”

    潘小園眼睜睜看著史文恭離開，猶豫要不要把他也來蹚渾水的事情告訴武松。但這樣一來，要讓他不生氣，之前的多次糾葛，如何被他相救、跟他合作劫獄，也不得不和盤托出。現(xiàn)在大約沒這個時間……

    這個念頭剛閃一閃，忽然聽到小路上沙沙的腳步聲響。周通拽著他的好基友李忠，呼哧帶喘的爬上來，跟她正打個照面。

    “嫂子，武松大哥救出來了？”

    趕緊帶他倆上去。周通一見武松就“納頭便拜”，起來把李忠往前一推。

    “哥哥，你看，你看！”

    李忠披了件厚衣裳，鞋子一樣一只，明顯睡眼惺忪?？纯脆嵄?，不認識；看看潘小園，疑惑三分；再看到鎖銬之中的武松，立刻一個激靈，給嚇醒了。

    “武……武二哥，你不是生病……”

    周通壓低聲音，更是粗得難聽：“這回你可信了吧！哥哥，咱們桃花山寨里的兄弟們，可不能糊里糊涂的去打糊涂仗！今兒你是幫我們還是不幫？”

    梁山好漢雖然兄弟一體，再加上領(lǐng)導(dǎo)層不厭其煩的游說，招安的舉措得到了全體通過。但各人性格背景不同，對于山寨事務(wù)，如何能夠看法一致。

    李忠聽完周通、潘小園、鄭彪他們七嘴八舌的解釋，又看看武松身上精鋼粗亮的鐐銬，呆了半晌，才說：“要不要……通知魯師父……”

    魯智深跟李忠也是多年的交情，對于招安做官也一向不太感冒。

    但這個提議立刻被武松否了。

    “和尚心里藏不住事兒。他要是怒起來，嚷嚷得全山都知道?！?/br>
    大家想想也有道理?！安叻础惫ぷ鞑荒茏呗┤魏物L(fēng)聲。

    潘小園輕聲問：“李大哥，張青孫二娘夫婦眼下住在哪兒？煩你去找他們?！痹捯粑绰?，又想起件事：

    “我那個小姑娘——貞姐兒還好？”

    得到李忠肯定的答復(fù)，松口氣。

    武松迅速判斷了一下形勢，補充：“阮家兄弟可以叫起來?！?/br>
    周通說：“盜門也是我們這邊的了。董蜈蚣應(yīng)該能知曉?！?/br>
    扈三娘腦海里也想到一個人，深吸口氣，欲言又止。算了。他應(yīng)該不愛管這閑事。

    潘小園看著扈三娘臉色，眉頭一皺，心里也想起另一個人。

    不由自主，朝身后黑漆漆的小樹林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