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節(jié)
幾個能征善戰(zhàn)將領(lǐng)猶豫著表示贊同。阮小二趕緊說:“是兄弟們疏忽了。” 只有武松來一句:“軍師,‘堅(jiān)壁清野’不是這么用的吧?” 也怪他小時候沒怎么啃書,只覺得不對勁,卻講不出更詳細(xì)的駁斥來。但總歸得有人殺殺這酸秀才的驕氣。梁山上的“三朝元老”,見風(fēng)使舵頭一人,再捧著他,他倒覺得挺光榮! 吳用摸摸鼻子,干笑:“是么……” 不再糾結(jié)這種細(xì)節(jié),轉(zhuǎn)而問:“兄弟們的意思,卻該怎么辦?” 如此大事,沒人敢胡亂發(fā)表意見。公孫勝在角落里悄悄做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武松覺得大伙都在往自己身上看。也不謙虛,一言拍板。 “若是重新聚嘯梁山、修復(fù)關(guān)卡,時間上來不及;硬抗官軍,咱們受不起這個傷亡。況且宋大哥做的荒唐事,咱們不能不聞不問。依我看……先將那劉都督請上山,照常敷衍,千萬別透露出反意。” 幾個熟悉武松性格的老兄弟都微微吃驚。這人什么時候?qū)W會“敷衍”了?但聽他聲音沉穩(wěn),容色堅(jiān)定,油然而生的一股老大范兒,質(zhì)疑的話說不出口。 殊不知,這些兩面三刀的勾當(dāng),武松從來不是不理解,只是不屑使用罷了。眼下非常時期,他終于看得開了。只要心中的原則和底線還在,何懼暫時做個壞人。 于是立刻嚴(yán)密吩咐下去,派人飛速下山去迎。這時候便顯出吳用在山寨里的不可或缺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路走來,那劉都督一點(diǎn)也沒起疑心。 看到山上人人戴孝,吳用解釋是宋江“暴疾而亡”。劉都督深信不疑,評論了兩句“出師未捷身先死”,又見梁山眾人灑淚——這可不是裝的——十分感動,贊他們兄弟情深。 最后來到忠義堂。按照武松的安排,列隊(duì)歡迎的都是梁山上的智囊,沒一個粗鹵莽漢,花言巧語,把個劉都督奉承得渾身舒坦。 拖長了聲音問:“不是下官心急,朝廷大事,耽擱不得。請問各位……嗯,各位……” 說“義士”、“好漢”已經(jīng)不太妥當(dāng),叫“大哥”、“兄弟”更是丟面子,可若是把這群土匪叫“長官”,更是一萬個別扭。 最后,選了個十分古樸的詞:“各位同袍,打算何時出發(fā)?” 武松豪邁說道:“我們整頓軍容,還需至少十日——來得及罷?” 這已經(jīng)是他兩面三刀的極限——本來還想擠出一點(diǎn)諂媚的笑,終究是力有不逮,只落得眼角有些扭曲,讓那劉都督看得直皺眉。 好在其他人都知他的意思。柴進(jìn)微笑建議:“十日之后,我們派人去濟(jì)州府報到,定然不誤了大軍出發(fā)的時辰。叛匪縱然猖狂,圣上洪福齊天,啟用的都是劉都督這般良將,這次出征必然旗開得勝?!?/br> 劉都督十分高興,勉勵了幾句,忽然看到林沖,又拍拍肩膀,笑道:“林教頭啊林教頭,想不到今日咱們又成了同僚,只不過這一回,我的職銜可比你大啰,哈哈!” 林沖笑一笑,朝他拱手。 酒菜上來,劉都督大吃大喝一頓,搖搖擺擺地下山去了。朱貴不忘給他塞了兩條金子的伴手禮。 送走“狗官”,一屋子人的臉立刻垮了下來。幾個脾氣暴的,譬如魯智深、劉唐、石秀,撩起簾子進(jìn)來,紛紛嚷嚷道:“現(xiàn)在怎么辦?” 武松冷靜攤派: “咱們就按宋大哥的原計劃行動。拔營拔營,該行軍行軍——梁山這么多兄弟,大多還都沒見過江南景致吧?” 滿座嘩然。阮小二小聲問:“還是要打……” “等到了江南,再跟方臘合兵一處,看那些官軍還能把我們怎么樣?!?/br> 魯智深粗聲道:“這樣好!” 但還是有人遲疑著提出:“那方臘被咱們擺了一道兒,如何肯再信任咱們?” 武松笑一聲,拳頭攥起來,虛揮一揮,“那就要看兄弟們的本事了。” 第227章 告別梁山 潘小園一踏進(jìn)方金芝的房間, 就差點(diǎn)被刀光劍影閃瞎了眼。圣女正一身勁裝,磨刀霍霍,灑一碗水,一陣青煙, 再揮兩下,嗤嗤有聲。潘小園當(dāng)即把雙手舉起來了。 “干干干……干什么?” 方金芝頭也不抬,“聽說還是要進(jìn)軍江南了?——儂先別走, 等我殺出去個時候,跟我做個人質(zhì)。” 這是明晃晃的不把她放在眼里, 潘小園還不能生氣,只得賠笑。 “是要南下, 但那是為了掩官軍耳目。不是去跟儂阿爸約架的?!?/br> 方金芝怎么會輕易信。外面小嘍啰飛快地跑來跑去傳令, 全都是繼續(xù)整裝,為南下做準(zhǔn)備。被梁山坑了這么一次, 她早就做好了被坑第二次的心理準(zhǔn)備。 “我不管。你們大軍浩浩蕩蕩個南下, 總得師出有名來哉, 又跟著朝廷官軍,伊如何會信?” 她再賠笑:“還不是靠你?!?/br> 見她不語,又大言不慚補(bǔ)充一句:“再者, 也不算是師出無名。我們這是——護(hù)送圣女回鄉(xiāng)?!?/br> 方金芝頭也不抬, 吹吹刀刃, 插回鞘里。 “我不跟。儂和他們說下,我要走?!?/br> 潘小園跟她較勁:“你們前腳走了,我們?nèi)绾沃滥悴粫苋ジ嬖V儂阿爸, 這些梁山軍是無良匪徒,咱們殺他們個措手不及?——我是不會懷疑你,但梁山上下數(shù)萬兄弟,總有幾個小人之心的吧?” 方金芝似笑非笑:“所以還是要我留下來當(dāng)人質(zhì)了?” “這叫取信于人……” 見圣女依舊不置可否,她豁出去了,悄悄上一步,視死如歸地說:“我們梁山若是再出爾反爾,我自覺自愿配合你當(dāng)人質(zhì),你要?dú)⒁獎?,我伸脖子配合。怎么樣??/br> 方金芝抬眼,掂量了一下眼前這位小娘子的身價,瞇眼笑了。 “再信儂一次。” 幾個女眷的小耳房連在一起。方金芝話音剛落,隔壁也響起磨刀聲了。 不一刻,扈三娘上下結(jié)束齊整,跨一口刀,來向潘小園辭行。 依舊是單刀直入:“該幫的都幫了,我不跟你們?nèi)ゴ蛘?,給艘船吧?!?/br> 潘小園悵然若失。也知道她沒義務(wù)繼續(xù)留在梁山。但是…… “你去哪兒?” 扈三娘咬著嘴唇,猶豫了片刻,才說:“我……在東京時,偶然打聽到,延安府西軍內(nèi),接納了不少逃走江湖的俠客?!?/br> 潘小園怔一刻,沒明白她的意思。這就是她常去禁軍校場造訪觀摩的因由?不是為著林沖? 方金芝似是漫不經(jīng)心,說道:“聽聞當(dāng)年梁山軍破了扈家莊,那少莊主逃走江湖,至今還沒得消息。儂是那少莊主啥人?” 扈三娘神色一滯,“你的消息倒靈通?!?/br> 潘小園這才恍然大悟:“你是說——你的哥哥扈成,有可能投軍了?” 扈三娘點(diǎn)點(diǎn)頭。家仇已報,下一步是不是就該去尋親了?除了這件事,還真不知道生活還能有什么其他的目標(biāo)。 忠義堂上,林沖隨手替她擋了那一斧。此生再無奢求。 潘小園小心問道:“那……要不要去和其他人道個別?” “不用了。jiejie替我轉(zhuǎn)達(dá)便好?!?/br> 美人性急,說走就走。潘小園縱然不舍,也不敢攔。趕緊讓小嘍啰備船去。扈三娘行為正派,跟史文恭天壤之別,倒不用擔(dān)心她泄梁山的密。 這還不算完。還有一個小娘子額外需要照顧呢。 潘小園接過小嘍啰給她遞來的一張小紙條,展開來一讀,徹底無語。 看在李師師的面子上,燕青沒受多大罪,大伙討論之下,決定將他“留寨觀察”,繳了所有兵刃,門口三五個守衛(wèi),粗茶淡飯,讓他好好閉門思過。 但小乙哥閉門思的顯然不止是過。好說歹說,遞出來一張紙條子,言辭懇切地請求潘小園照顧一下李師師的飲食起居、衣衫鞋帽。她平日里愛吃什么飯,愛喝什么茶,愛穿哪家鋪?zhàn)拥囊律?,全都事無巨細(xì)地讓他給默寫出來。 也不知他一路上是怎么伺候的,居然一點(diǎn)也沒讓師師姑娘虧了口。眼下李師師人在山寨,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若放在過去,還有山上的好漢家眷——無非是張家姑姨李家婆子——能幫點(diǎn)忙。但接受招安之后,眾好漢早就奉命將家眷們就近安置,眼下山上的男女比例前所未有的觸目驚心。 潘小園盤算著,如今只有孫二娘、顧大嫂兩個女將能稍微照顧一下李師師了。顧大嫂要帶娃,那就只剩下黑暗料理之王孫二娘…… 心里咯噔一下,啥都不說了,趕緊過去探望。 李師師被安置在過去柴進(jìn)夫人的閨房里,算是梁山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級套房。沒進(jìn)門,就聞見滿屋子豬下水味兒。 孫二娘系個圍裙,正圍著師師姑娘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一面笑勸:“娘子是要保持好身段兒,可也不能不吃飯哪!” 李師師端坐榻上,優(yōu)雅中帶些難為情:“多謝jiejie,我……不餓?!?/br> “你是不是吃慣了東京城里的細(xì)食?沒關(guān)系,咱們山東的飯菜就是粗獷點(diǎn)兒,吃慣了就喜歡了!你瞧瞧,這是煎餅卷大蔥!這一碗,這是我剛燉的,專門挑了肥瘦相間五花rou,豬心rou,蒜蓉蔥花——誒,你試試嘛,試試就愛吃了!唉,這小娘子……” 梁山好漢都是酒rou之徒,當(dāng)年晁天王孝期,雖然大伙極盡哀思,也沒斷幾天葷酒。大塊吃rou之前,先遙遙向老大哥致意,就算心意到了。 所以眼下,孫二娘直接做了一屋子豬下水,從禮節(jié)上來說也無甚不妥。 見潘小園進(jìn)來,趕緊指著她當(dāng)榜樣:“你瞧那位,該吃啥吃啥,不照樣漂亮好看?臉色煞白那是生病,不好看的!你瞧瞧人家那氣色,白里透紅,那是吃rou吃出來的!唉,你過去的主人家盡虧待你吧?……” 梁山上不少人對李師師這種煙花女子頗有偏見,但不包括孫二娘。當(dāng)初在十字坡開店的時候,這種姑娘見得多了,也知道她們討生活有多辛苦,就連黑心謀財?shù)臅r候也通常放過她們。 但李師師顯然消受不起這份熱情。看著面前的蔥花豬心rou燉湯,再看看旁邊的煎餅大蔥,不說話,只怕是再開口就要吐出來了。 潘小園連忙過去給她解圍。先把湯端走,再請孫二娘煎一壺茶來。 “要梁山上最好的茶葉——直接從吳軍師房里拿就成了。水要濾三遍的?!?/br> 坐下來,低聲問一句:“娘子現(xiàn)在若想回東京,還來得及。事情應(yīng)該還沒鬧大?!?/br> 燕青這小子在用“浪跡江湖”的美好愿景忽悠她的時候,顯然是省略了大俠生涯中艱苦樸素的部分——偏偏還是這部分,通常占據(jù)了大俠的絕大多數(shù)精力和光陰。 當(dāng)然,倘若李師師真的跟了燕青浪跡江湖,這些艱苦麻煩的部分,自然會由燕青料理得滴水不漏,根本輪不到李師師cao心。 然而她卻選擇了自己當(dāng)女俠——李師師錦衣玉食一輩子,今日短短一天,怕是她自成名以來,生活水準(zhǔn)最低的一天。 雖說是她自愿出走,但血淋淋的事實(shí)擺在這里,不由潘小園不擔(dān)心。 李師師卻安然一笑:“我難道還會回那個牢籠不成!這一路上見聞繁多,快活得很。以前只是在書里讀到民生多艱,如今才算真正見識到了,不枉此行,娘子不必為我憂慮。” 潘小園深表敬佩,問:“你不怪燕青坑你?” 李師師笑道:“他是真心待我,何來坑害一說?!?/br> “那你……” 李師師大大方方一笑,沒做聲。但潘小園是看明白了,燕青的真心火熱不假,但李師師身邊傾慕者遍地,一顆顆真心掏出來,怕是足夠?qū)O二娘燉上一大鍋的了。單燕青一個人的真心,也并非什么稀罕玩意兒。 就不cao心燕青了,誰讓他自作自受。又問:“那你是要跟著我們下江南了?” 李師師微笑:“人人都道江南好,我活了這么大,沒瞧見過‘芳草懷煙迷水曲,密云銜雨暗城西’的景致。”(1) 潘小園撲哧一笑。師師姑娘這是把梁山當(dāng)成免費(fèi)的旅行社了?幾百幾千個武功高強(qiáng)的大哥護(hù)送著,倒確實(shí)不用擔(dān)心旅途危險。 不過話說回來,就沖她“押送”燕青回山的這份恩義,若記在梁山的功勞簿里,定然是濃墨重彩的一筆。此時她提出一道下江南的請求,潘小園覺得無論如何都要滿足。況且養(yǎng)活一個李師師有什么難,魯大師每天少吃一口飯,就足夠她的一日三餐了——沒準(zhǔn)還嫌多。 但還是要提點(diǎn)她:“這一路風(fēng)塵顛簸的,周遭都是大男人……” 李師師微笑:“這滿山大男人的,方小娘子一路上,不缺個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