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節(jié)
大伙一怔,琢磨一下才明白。梁山的水軍盡泊在江北。公孫勝的意思,再拖延觀望,難保不是又一個赤壁之戰(zhàn)。 潘小園靜靜等著自己的提議被劈頭蓋臉地否了個遍,才訕訕笑道:“那、要是、再加個條件呢?……” 方臘視察完潤州的防務(wù),剛想啟程回杭州,江北卻又出了幺蛾子。 “報——報大王……哦不,報教主,梁山又來信哉……” 這回倒不敢派人游過來送了。其實上一次也并非一定要派人,但是梁山邏輯,江湖豪客打交道,須得先展示自身實力,才能贏得對方的尊重。 張順和小七倒是成功地完成了展示實力的任務(wù)?;貋淼臅r候屁股開花??梢娏荷竭壿嬙谏綎|暢行無阻,可不一定通用于江南。 但這一次依然不能挫了梁山好漢的銳氣。信是讓人將船開到江心,然后硬弓射過來的。射程足足三百余步,在場目擊的小兵小卒眼睛跟著那弧線,驚得咋舌不下,現(xiàn)在還有嘴巴沒合上的呢。 這次的裝逼人選,眾望所歸是神射手花榮。本來他氣著宋大哥的事兒,此行消極怠工,壓根不打算出力。但后來突然聽說方臘軍中有個什么“小養(yǎng)由基”龐萬春,號稱箭法江南第一人,山東那個什么小李廣花榮,連給他逮那尾巴毛做箭羽的鴿子都不配。 花榮于是重出江湖,冷冷道:“就幫你們這一次。” 那枝帶著信箋、拗去箭頭的箭,勢如疾風(fēng)閃電,堪堪落在一個小兵腳邊。那小兵大叫一聲,當(dāng)即瘸了。 過了半晌,才發(fā)現(xiàn)那是心理作用。箭落在腳邊半寸之處,壓根沒傷著。 方臘將信展開,又是熟悉的小囡筆跡。 說梁山好漢為表誠意,已經(jīng)歡送她過江離開,預(yù)計某日某時抵達南岸。一同過來的,還有包道乙?guī)熗蕉耍€有個“俏羅剎”潘六娘,是來做質(zhì)當(dāng)?shù)?,以顯彼方光明磊落。 語氣頗有些強硬,甚至有怪他不信任梁山的意思。 方臘將信合上。幾個心腹圍上來。 “教主……?” 方臘妻妾眾多,兒子不少,就這么一個女兒,未免有些將她慣得驕縱了。女孩兒家青春期的時候,一天到晚跟他叛逆,要她繡花她習(xí)武,要她使劍她輪刀,要她嫁人她上吊。不過好歹是他方臘的嫡親骨rou,磕磕絆絆的磨礪出一些才干。去東京打暗樁,她頭一個申請參加,想必是對他這個剛愎自用的阿爸受得夠了,圖個清靜,有多遠躲多遠。 反正她穩(wěn)重不會壞事,派她去就去。本來也就是打探個消息,不期冀讓她立什么大功。 可現(xiàn)在呢,估摸是在外面野得慣了,居然公開批評他意氣用事、剛愎自用!左一句“同寅協(xié)恭”,右一句“親仁善鄰”,幾乎是把當(dāng)初宋江的送來那封信又重復(fù)了一遍,語氣誠摯懇切,一口一個梁山如何如何,好像一點也不記恨讓梁山坑進大獄的事。 方臘左思右想,這小囡莫不是吃錯藥了。 再一尋思,一頭冷汗。叩的一聲輕響,手心里兩枚鴿子蛋輕輕撞了一下。 他想到的是:梁山里單身小伙滿山跑,不定是哪個臭小子把他小囡拐跑策反了! 先害她吃苦,然后雪中送炭的救出來,讓她感恩戴德,甘做梁山鷹犬——這等cao控人心的伎倆,他方臘過去也不少用啊。 可憐天下父母心,總覺得最熟悉自家孩兒的莫過于自己,卻又不知,最不理解他們的也莫過于自己。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忽然想到,不久之前密探報來模糊消息,說把她救出大獄的,其中就有一個武功高強的青年才俊,生得也不賴,又是個久經(jīng)考驗的老江湖,小囡和臭道士當(dāng)場就邀他來江南做客了——肯定是他。梁山上生得齊整點的男人屈指可數(shù),不是張清就是武松,不是柴進就是花榮,要么就是史進,要么就是董平——不不,應(yīng)該是那個臭名昭著的燕青。 至于臭道士師徒倆,當(dāng)初信誓旦旦唯圣女馬首是瞻,自然也沒什么反對的權(quán)力。難道他倆敢擅自把小囡綁架回來不成? 方臘平日里殺伐決斷,江湖上頗有無情無義之名??墒虑槁湓谒倚∴锷砩希械接行┚眠`的頭腦混亂。 信折成小小的一塊,放進袖子里。一群親信早就圍在旁邊,伸著脖子等著他吩咐。 方臘板著臉,語調(diào)冰冷:“讓伊過江。等圣女進了城,立刻給我拿住,送回杭州行宮。隨行的一切梁山人員,就地格殺勿論。備戰(zhàn)!” 方金芝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轎子里,聽著外面一陣陣鄉(xiāng)音,不覺熱淚盈眶。 出去也沒多久,身邊的人伺候得細(xì)致到位,也沒餓著也沒冷著,可怎么就覺得像是過了半輩子。時常的夢回蘇杭,揚子江、太湖、滔滔滄海。就連那個臭脾氣阿爸,也覺得不那么討厭了。 轎子罩著厚厚的精致簾幕,穗子尖兒拖在地上,有規(guī)律地嗤嗤作響。聽著外面有小販、商鋪、牛馬驢騾、大舟小船,叫賣著各樣吃食,是個繁華市肆。也時有刀槍之聲,提醒著各位,這座市鎮(zhèn)眼下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 方金芝轉(zhuǎn)過頭,輕聲對旁邊潘六娘說:“勿要緊張。潤州是過去對抗官兵的據(jù)點,城防比較嚴(yán)?!?/br> 潘小園趕緊應(yīng)一聲。 兩個苗條小娘子,擠一頂轎子綽綽有余,甚至能騰出手來伸個懶腰。體重上雖然不算輕盈,但也不過是個山東大漢的重量。兩個人高馬大的轎夫抬得穩(wěn)穩(wěn)的,只是氣息有點急促,倒也不抱怨。 方金芝又十分自信地說:“我阿爸老聽我話。到時儂不用多講,伊應(yīng)該曉得我意思?!?/br> 包道乙和鄭彪也已隨著進城,提前去府衙稟報了,一去就沒回來,想必是十分順利。 潘小園再點頭,輕聲問:“到時到了府衙,該怎么行禮?……” 沒等方金芝開口解釋,已經(jīng)聽見外面兵戎列隊。有人扯開嗓子大喊:“恭迎圣女回朝——” 架子夠大。感到轎子顛簸兩下,想必是進了潤州府衙。一個口音難辨的小頭目大聲引導(dǎo)轎子停下來。 抬轎子的不干:“俺們是奉命將小娘子送到她老子的營地里,你們是哪兒來的散兵游勇!” 回頭喊一聲:“喂,方小娘子,這些人你認(rèn)識不?” 方金芝哪認(rèn)得這些蝦兵蟹將,更別提只是聽一聽聲音。隨口說:“不認(rèn)識……” 抬轎子把她的話當(dāng)圣旨,狗仗人勢一嗆聲:“聽見沒!不把小娘子送到家,俺梁山的大哥們不干!” 吵吵嚷嚷的,外面的小頭目想必是緊急商議了片刻,揮揮手:“進去進去?!?/br> 再往里一進,便有一個短須、一個長須,兩個白袍人迎著了。 “恭請圣女下轎?!?/br> 方金芝這回認(rèn)得,一個話嘮,一個馬屁精。 眉開眼笑:“王伯伯,呂叔叔。” 轎子落地。一排兵卒呵斥那兩個轎夫:“這是阿拉王尚書、呂樞密,教中元老!還不快拜!” 倆轎夫一臉蒙圈,互相看一眼。 轎夫甲:“這也要拜啊?又不是俺們梁山大哥……” 轎夫乙:“拜了給梁山丟臉?!?/br> 轎夫甲:“就是!——要不作個揖?” 里面潘小園也低聲說:“大哥們,能再往里走走么?我聽著有點不對勁……” 話音未落,王尚書、呂樞密左右齊上。方金芝一只腳剛跨出去,立刻被迅速拉出一丈遠。力道雖大,一點沒傷,只覺得騰云駕霧,沒來得及叫一聲,已被挾到府衙最后面,幾十人團團護住。 這才叫出來:“儂作甚……” 后面有人高聲叫道:“教主有令,保護圣女,其余的格殺勿論!勿要讓梁山人得逞個!” 刀槍乒乓亂響,聲音頃刻間襲到眼前。夾雜著一句不高不低的:“轎子里另外那個小娘兒若真?zhèn)€不會武功,可以饒了?!?/br> 兩個轎夫怔一剎那,臉色都是一變。 轎夫甲:“果然有鬼!師兄小心!” 轎夫乙:“奶奶的撮鳥,敢算計灑家們!” 將轎子往地上一撂,將那抬轎木杠直接抽出來一甩,扯下腦袋上帽子,露出一頂光頭:“哇呀呀呀呀呀——” 潘小園在里頭咯噔一下子,剛要天旋地轉(zhuǎn),轎子被一只拳頭頂穩(wěn)了。 轎夫甲:“別出來?!?/br> 有這句話,她就一點也不覺得危險。彎腰從腳底下抽出柄窄刃稱手刀,刀柄朝外一遞,轎簾內(nèi)伸進來一只大手,抽刀出鞘,當(dāng)?shù)囊宦曧?,和外面兵馬交起手來。 只聽得兵戈拳腳之聲不絕,數(shù)十人早就埋伏在側(cè),前后左右撲殺出來,樸刀、鐵槍、大斧、重錘,計劃好了來一個干脆利落的絞殺。 兩個轎夫也早有準(zhǔn)備,各自守著一隅,一刀一杖使得滴水不漏,一時間如同烏云壓頂,殺招如同傾盆大雨,卻漏不進保護圈里一分。 終于有個眼尖的認(rèn)出來其中一個:“這是梁山武松!” “記性不錯!”武松面不紅氣不喘,“帶我去見你們教主!” 躲過雙刀夾攻,身形略晃一晃,轎子跟著一顛。一把刀砍空了,咔擦一聲,直接在轎轅上砍出半寸深的白縫。 潘小園雙手用力撐著轎子壁,想掩耳盜鈴地捂上耳朵也沒機會。心里知道那刀砍不進來——若無絕對把握,武松也不會讓她來冒這個險——但畢竟rou身凡胎的,聽著外面一陣陣的喊打喊殺,心跳飛快,汗流浹背。 甚至魯智深還有閑工夫朝那轎子底下的簾幕踢一腳:“出來!” 撲撲兩聲,又是兩個彪形大漢滾地現(xiàn)身,竟是從一開始就抓在轎子底下,一路跟著混進來的,連方金芝也沒察覺。 一個是林沖,一個是楊志,都是梁山上經(jīng)驗豐富的搏擊強手。兩人一左一右站起來,迅速判斷形勢,轎子底下抽出一刀一槍,護住南北兩側(cè)。 一頂轎子擔(dān)了四個人的重量,無怪乎武松和魯智深兩個人抬得都略顯吃力。不過也只有他倆能勝任轎夫的工作。換成尋常兩個嘍啰壯勞力,怕是連潤州城外碼頭都出不去。 轎子里的小娘子是表面工夫,做給明教看,也顯自己信守承諾;而梁山方面怎么會沒有兩手準(zhǔn)備,只送一個人畜無害的潘六娘,親善倒是親善,善得過頭了,等著被他們剁碎了做成響油鱔糊呢! 四個煞神分守四方。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仗著人多猛撲過來,無一例外的砰砰砰被甩得遠了。其中一個摔在進來的門檻上,咔嚓一聲,眼見腰折了,大聲呻吟起來。還有人被扔得遠了,撲通撲通,掉進院子中的池塘里,濺起一朵朵水花。 明教里的蝦兵蟹將們見識有限,自然也沒人料到轎子里能藏著如此九鼎千鈞的貓膩。一圈白衣小頭目只見敵人憑空而降,身手還十分厲害,大驚失色,不由自主后退兩步,手中兵器舞得呼呼響。均想:這下難辦了! 武松在江湖上混得最久,眼一掃,便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長胡子短胡子,兩個人嘰嘰咕咕的在發(fā)號施令。使個眼色,低聲叫道:“我去拿下他們!” 然而轎子里的小娘子不能不管。幾乎沒花時間思考,扔下左手刀,將她一把拎出來攏在懷里。足尖一點一躍,字句尚且吐在空中,人已經(jīng)直撲短胡子王寅而去。身未到,刀光已至,寒氣逼人。 一桿大砍刀劈頭剁來,讓他靈活一晃,持刀反手一挑,那使刀的反而跌開兩三步去。兩根鑌鐵棍左右襲來,矮身一躲,順帶用刀背挑開纏在身上的一片裙角。 潘小園只覺得槍林箭雨劈頭蓋臉而來,早嚇得叫也叫不出聲,拼命縮在武松懷里。然而那些致命的一招一式,卻近不得她身周一尺,仿佛被一個看不見的金鐘罩擋了出去。 耳中當(dāng)?shù)囊宦曧懀渌傻牡队贤跻种械蔫F槍。都不是省油的燈,各自一發(fā)力,腳下的青磚地面慢慢裂出縫隙來。但兩人卻也明顯不是勢均力敵。王寅雙手持槍,運氣過猛,滿臉通紅。對面武松卻只出了半個身子。另一只手還攬著個人,用力之際,只見嘴角微微向下抿著,額發(fā)間隱約的汗珠。 甚至還有工夫開說話:“你們圣女帶的人,我們給送來了!王尚書,見一下吧! 一句話說得四平八穩(wěn)。手上和王寅的較力一直沒停。最后幾個字吐音的時候,那聲音才稍微顫一顫。 如此一對比,王寅便知對方藝高人膽大,似乎比自己還高上那么一籌;也親眼見了他對后面的蝦兵蟹將一路手下留情,雖然人人給打去了半條命,起碼還留了剩下半條,還有力氣叫喚呢。 王寅心里面便有些含糊。但高手一旦動了刀兵,那便是箭在弦上,身先于心,哪能說停就停。甚至,連像武松那樣開口詢問那一句,也略顯力有不逮。 況且對方明顯不把他放在眼里,意圖不明,此時更不能擅自退卻——萬一他順桿子爬,就手給他一刀呢! 還是先將他制服為上。大喝一聲,用力一刺,卻被武松的力氣擋住,一桿槍歪一歪,徑朝潘小園耳朵邊削下去。還沒等她叫上一聲,武松一個翻身,后背將她牢牢護住,自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一閃,那槍尖擦著他后頸掠過,竟連一根頭發(fā)絲兒也沒帶下來。 等潘小園重新想起來呼吸,戰(zhàn)戰(zhàn)栗栗睜開眼,只見武松一把刀已經(jīng)橫在王寅脖子上。身邊五七人刀槍并舉的圍著,卻再不敢往前戳刺一寸。 武松這才輕輕出一口氣,轉(zhuǎn)頭對上她驚慌失措的面孔,安撫地笑一笑,眼神指指身邊的白刃之林, 又指指前面那倒霉王尚書,眉毛一挑,微有得色。 好像是問她:“刺激不刺激?” 她一雙腿險些沒又軟下去,差點就哭給他看。二哥你饒了我成不?以后要炫技,提前說一聲! 第230章 方臘 刺激歸刺激, 但也知道武松把她帶過包圍圈的目的。方金芝點名要帶的正主是她。明教居心險惡,上來就埋伏殺人,而熱火朝天忙了一通,她卻依舊全須全尾地矗立在潤州府衙, 無疑是給對方扇了一個大大的耳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