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拉鉤

    挽著武松的手, 推著岳飛后背，好說歹說，把兩個人哄到旁邊的小哨亭里。

    兩人倒是都不好意思拂逆她。大約也知道，這么大眼瞪小眼的不像回事兒, 順?biāo)浦鄣臅和Ａ私┏帧?/br>
    武松左右看看，見亭子里掛著塊不干不凈的手巾，順手抽過來擦手。手上的那點(diǎn)泥塵翻來覆去的, 在手巾和皮膚之間來回奔波，不見消停。

    岳飛余光一瞥見哨亭里扔著一把壞掉的弓, 揀起來拆拆裝裝的亂修，手上不閑著。

    潘小園看著這兩位祖宗, 決定先敲打武松, 輕輕嗔怪一句：“這么大人了，不知道讓著兄弟一點(diǎn)兒？”

    武松無語。她當(dāng)這是過家家呢！

    倒也說不出責(zé)備的話。甩手走人的時(shí)候, 身后有人大膽的竊竊私語“女人家懂什么”, 也無法流露出贊同的意思。好歹這條命賴她所救, 要是看輕她，不等于連帶著埋汰自己么！

    剛要藝術(shù)地反駁一句，又見她朝岳飛說：“兄弟, jiejie我不懂行軍打仗, 但你說說, 要是你們爭不出個結(jié)果，人家敵人又卷土重來，你們怎么辦？”

    岳飛也不說話。但凡稍微有一點(diǎn)軍事素養(yǎng)的人都能看出來, 金兵攻城受挫，退卻二十里扎營，那是準(zhǔn)備好好喘一口氣了。只要他們營中沒有諸葛亮，那么基本可以斷定，入夜之前是無論如何不會“卷土重來”了。

    但他也十分有禮貌，沒有反駁她這句明顯外行的推斷。

    潘小園小心拿捏著語氣。兩人心中不服，但嘴上各自不吭聲。于是在對方看來，都成了垂頭喪氣，挨她的訓(xùn)呢。

    唯一不同的是，武松神色冷漠，眉頭微蹙，剛剛結(jié)束的一場廝殺，讓他眼中尚存壓迫性的冷冽之光；而岳飛由于雙眼受傷，眼中一片通紅，臉上一道道淚痕未干，讓人覺得他似乎有天大的委屈，又或者是被對面這位兇悍大哥欺負(fù)得狠，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

    但潘小園知道人不可貌相，兩人都是倔強(qiáng)的性子，只不過一個顯在外頭，一個藏在里頭。這一次不能再裝神弄鬼的拋假硬幣了——話說回來，就算故技重施，岳飛也不一定買賬。

    只好擺事實(shí)講道理，溫柔說一句：“岳兄弟，你也知道梁山、明教這些綠林大哥都是桀驁不馴慣了的。就算歸你指揮，人家也不一定聽。若是鬧僵，一股腦都走了，你的城怎么守？”

    岳飛抹一把淚，這才嘟嘟囔囔說：“我不是要指揮他們！我……”

    “我知道，就是要個名分，免得在外人看來，倒像是你通匪了——武二哥，你說是不是？”

    岳飛再嘟囔一句：“我也沒說他們是匪啊……”

    武松冷冷道：“那便是心里瞧不起我們，恥于跟我們這些粗糙莽漢為伍了？”

    小屁孩簡直不可理喻。當(dāng)初被張青忽悠兩句，差點(diǎn)就抄家伙去梁山入伙了；如今呢，遮莫是沾上了官場中的酸臭味，開始懂得把人分為三六九等了？

    岳飛還沒辯白，話被小潘jiejie搶去了。

    “二哥！不許你信不過岳兄弟?！?/br>
    武松再無語。這女人對岳飛比對他都好，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典型。

    誰知她下一句又自承其弱，嘻嘻賠笑兩聲：“我不懂排兵布陣，但咱們這三方聯(lián)軍，從來也沒個名義上的統(tǒng)帥，只因誰都不服誰，選誰都讓人有意見，一路上鬧的別扭還少么？如今有一個現(xiàn)成的‘局外人’擺在這兒，跟誰都沒什么交情，也沒什么利益往來，那是天上掉餡餅，你還不趕緊抓住了？又不是把命賣給他！”

    武松忍不住笑了。讓岳飛當(dāng)聯(lián)軍統(tǒng)帥？她倒真信得過這小子！

    潘小園心里卻明鏡似的。要論這世上她信得過什么，數(shù)來數(shù)去大約只有三樣?xùn)|西：武二哥的拳頭，岳武穆的韜略，以及她自己的金子。

    只可惜跟武松解釋不清楚，也不能就此讓岳飛得意忘形了。于是搜腸刮肚地游說。

    “譬如……嗯，譬如三國時(shí)期，大伙各自為政，可總得有個漢獻(xiàn)帝發(fā)圣旨不是？你就讓岳兄弟當(dāng)那個漢獻(xiàn)帝，那個……有了牽頭的，大伙才可以名正言順的割據(jù)打仗……”

    岳飛哭笑不得：“師姐……”

    武松倒哈哈大笑：“那我是誰？我才不當(dāng)曹cao！——罷了罷了，便管他叫一聲大哥，我又不少塊rou！”

    他本來就是出了名的淡泊名利。只不過因著上次宋江招安的鬧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只怕再糊里糊涂把兄弟們賣了而已。

    潘小園撲哧一笑，朝他投去一個親昵的眼光。就是喜歡他這份豁達(dá)。要是換個斤斤計(jì)較的，只怕要內(nèi)訌到明年。

    再敲打岳飛：“你呢，也莫要糾結(jié)什么官啊匪的。你看我們這些人做的事兒，像是反賊的勾當(dāng)么？那個燕山府郭藥師倒是堂堂正正的大宋父母官，瞧他做的好事！”

    岳飛無言。心里也明白，“忠jian”二字不能一刀切。事急從權(quán)，他這輩子和梁山的緣分還沒完。

    潘小園再壓低聲音，在他耳邊小聲說一句：“你就當(dāng)……暫時(shí)把這些人給招安了！”

    岳飛不再執(zhí)拗，苦笑道：“師姐有命，小弟也只好從了?！?/br>
    武松耳朵尖，卻也聽到這句話了，心里頭也苦笑一聲。這次的“招安”倒說得心安理得。進(jìn)而想到，倘若當(dāng)初宋大哥千辛萬苦促成的“招安”，能把梁山兄弟帶到此情此境，真的去保家衛(wèi)國替天行道，那卻也值了。

    潘小園見倆人都沒意見，高興得笑靨如花。這種半哄半勸近乎于耍賴的“調(diào)?！?，換了任何兩個別的男人，都不一定會買她的帳。

    自己再犧牲一把，朝岳飛笑道：“武二哥他們自然不能真的屈尊做你的帳下小卒，那jiejie我就替他們拜見一下主帥。岳將軍別瞧不起我們這群雜牌兵，要是敢亂怠慢、瞎指揮，小心挨揍?！?/br>
    說畢，大大方方一個深深的萬福。岳飛慌里慌張的連忙扶起來。

    “師姐，不必……”

    她順手拉過岳飛一只手，再拉起武松一只手，搭在一起。

    “大丈夫一諾千金。拉勾?！?/br>
    武、岳兩人各自窘迫。都知道當(dāng)年周老先生便是喜歡玩拉勾的。兩根小拇指輕輕一別，比任何江湖毒誓都要分量重。

    兩人各限于身份，很多話不方便出口。身邊這位不偏不倚的純外行，倒是什么話都敢說，莫名其妙和的一手好稀泥，不僅挑不出毛病，而且似乎還得謝謝她似的！

    互相看一眼。還是沒有百分百的服氣。

    一個說：“不許跟我們打官腔。”

    一個說：“不許再提殺官造反?！?/br>
    “拉勾?！?/br>
    “拉勾?！?/br>
    將韓世忠、方貌都叫過來，跟他們說了這個決定。

    三方聯(lián)軍不是誰也不服誰么？那正好，眼下這個毫無資歷的小岳將軍，大伙暫時(shí)掛他的名！

    “聯(lián)軍”部隊(duì)算作“義軍”，由岳飛暫時(shí)授予番號，統(tǒng)一接受調(diào)度。

    簡直異想天開。但細(xì)想下來，也是唯一一個能讓所有人都暫時(shí)團(tuán)結(jié)一致的法子。更何況，武松和岳飛都沒意見了；韓世忠自然是站在岳飛這邊；明教方面，方貌孤掌難鳴。

    岳飛更是收起了倔強(qiáng)，非常禮貌地解釋一句：“日后有人問起來……若是天可憐見，有人知曉今日之事，就當(dāng)是左近的官兵和民間義軍聞訊趕來救援，也算是師出有名。不然，倒像是岳飛把城丟給別人了。我倒不在乎，但若是別有用心之人知曉了，我……我今日就算一死，也不得清白?！?/br>
    再配合他那副似哭非哭的可憐模樣兒，大伙也只得點(diǎn)頭。都知道大宋朝廷里不乏“別有用心”之人。這位年輕的孤膽小將，智勇雙全有目共睹，自然不能讓他難做人，毀他的前程。

    況且岳飛也不是真要兵權(quán)。再商議的時(shí)候，虛心聽取所有人的提議，飛快地從中汲取經(jīng)驗(yàn)。

    一帳子的老兵油子很快達(dá)成了一致：

    女真人不同于任何以往所見的對手。游牧民族生長遼東苦寒之地，身軀驚人的強(qiáng)壯，戰(zhàn)陣上人馬俱披重型盔甲，北人口語叫做“鐵浮圖”。他們長于弓矢遠(yuǎn)射、騎兵突襲，卻短于白刃近戰(zhàn)。此番金軍閃電南下，回避州縣，孤軍深入，本是兵家大忌。若是能突襲截?cái)?，讓他們前后不得相顧，腹背受敵，則不得不退兵返北。

    岳飛更是補(bǔ)充一句：“我懷疑，他們有奪自遼軍的火炮，在后面慢行，馬上便能運(yùn)過來……”

    韓世忠連連拍桌子：“那還等什么！他們遠(yuǎn)道而來，糧草輜重跟不上，今晚就去劫營，挫他們銳氣！先發(fā)制人！殺他們個痛快！”

    岳飛立刻請纓：“我?guī)巳??？梢該Q上金人的裝束，趁夜?jié)撊??！睗M城的死尸身上都是現(xiàn)成的女真甲胄。

    韓世忠沒話說。平心而論，他身后那十萬宋軍，還真沒有岳飛手底下那一兩千人精銳善戰(zhàn)。

    然而哪能放心他一個人帶隊(duì)。武松可還記得這小子當(dāng)年是怎么被他狼狽打趴下一次又一次的。

    “我和你一道?！?/br>
    岳飛不跟他推辭，笑道：“若得大哥相助，那是最好?！?/br>
    魯智深也嚷嚷：“灑家也去！灑家也去！”

    眾人看他一眼，齊聲說：“北人都瘦，沒有適合你穿的兵甲?！?/br>
    盧俊義忽然發(fā)話：“我也隨你去。”

    武松差異地轉(zhuǎn)頭看一眼。國字臉，八字眉，滄桑的臉上終于有了一抹似有似無的熱忱。

    盧員外被賺上梁山后一向低調(diào)，能不說話就憋著，能不動手就歇著?？v然武力高超罕有人敵，卻經(jīng)常讓人簡直忘記他的存在。

    然而盧俊義終于漸漸意識到，低調(diào)并不能萬事大吉。在家坐著，禍從天降；清靜避世，麻煩找上門。此時(shí)見到金兵大舉南下，幽州城若破，下一個就是他的老家大名府。刀子扎在自己身上才覺出疼。抑或是覺得讓旁邊這個年紀(jì)小他一半的小師弟比下去了，終于下定決心，主動了一回。

    忽然聽到旁邊潘六娘俏聲贊同：“好！那不如讓小乙哥一起去吧。”

    盧俊義不便給她白眼。這是九死一生的勾當(dāng)，稍不順利就讓人一鍋端。非要讓他主仆倆一起擔(dān)這個風(fēng)險(xiǎn)么！她這么一位拿刀都姿勢不標(biāo)準(zhǔn)的小娘子，自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然而她下一句話卻說得順理成章：“你們要混進(jìn)金營，是不是得順口說點(diǎn)女真話？”

    劍走偏鋒。所有人齊聲稱是。

    武松立刻吩咐：“把燕青叫來?！?/br>
    隨后岳飛又點(diǎn)了自己手下幾個得力部將，聚集了五百死士。突襲小隊(duì)的名單既定，明教就不便加入了，免得相互不熟悉，再出內(nèi)訌。方貌主動承擔(dān)了接應(yīng)掩護(hù)的工作。

    直到一隊(duì)人整裝完畢，身上藏滿兵器暗器，生氣勃勃地準(zhǔn)備出發(fā)時(shí)，潘小園才覺出心虛來。方才被這些大哥們的輕松神態(tài)給影響了，竟沒意識到，他們這一去，便是相當(dāng)于把腦袋栓在褲腰帶上。

    五百人去劫幾萬人的大營！

    但也知道貴精不貴多。人多了反而容易首尾不得相顧，本事弱的徒然拖后腿。當(dāng)年甘寧百騎劫四十萬曹營，不折一人一騎，那才叫真本事。

    但架不住無數(shù)不詳?shù)漠嬅嬖谀X海中翻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愁眉苦臉扁著嘴，腦門上似乎掛著一個大寫的“慫”字。

    “你們……你們小心……要是打不過，就、就逃回來……”

    一群人哈哈大笑。土匪自然是不要命的。岳飛手下的這些兵，和土匪一樣的不要命。

    岳飛微笑道：“jiejie放心。這種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br>
    武松笑著囑咐她一句：“城里的酒給我留著點(diǎn)兒，別讓他們都喝光了?！?/br>
    燕青罕見的沒耍貧嘴，而是安慰她一句：“武二哥老虎都打得，辮子兵再兇悍，比得上真猛獸么？”

    語氣誠懇不做作，有些討好她的意思，她也不是聽不出來。幾個月來頭一次，沒覺得燕青討厭。

    岳飛手下的年輕部將齊聲吶喊：“看我們割韃子的人頭下來！”

    她咬牙點(diǎn)頭，心中掠過一些奇怪的想法。在這些大小兄弟眼里，北方那群茹毛飲血、剃發(fā)留辮的女真人，其實(shí)和兇惡的猛虎也沒什么區(qū)別。與其說他們是有血有rou的人，不如說是一群掙脫韁繩、跨過了長城的怪獸。

    可是在某個遙遠(yuǎn)的上輩子，她所接受的論調(diào)，什么文化融合，什么民族內(nèi)戰(zhàn)，什么歷史陣痛，什么北宋王朝軍事羸弱滅亡是必然……輕描淡寫，仿佛根本沒有抵抗的必要。

    只有自己真正身處旋渦的中心，才驟然發(fā)現(xiàn)，一頁頁的歷史突然鮮活起來。而使它變得鮮活的，是一抹抹人的鮮血。

    倘若不戰(zhàn)，倘若戰(zhàn)敗，這些她愛的、她在乎的人，免不得盡歸黃土，再看不到他們的笑顏。而自己呢，倘若運(yùn)氣好，

    也只能淪為一頭和牲口等價(jià)的畜！

    當(dāng)然要打。當(dāng)然要贏。管他什么民族融合歷史陣痛，她還就目光短淺了。她要自己周圍的人都平平安安的，她要汴京城永遠(yuǎn)是花團(tuán)錦簇的，她還想跟她家武二哥沒羞沒臊好多年，她藏在京城各地的一萬兩金子還沒來得及花呢！

    深吸一口氣，捧起沉重的酒壇，親手滿上一碗碗壯行酒，笑道：“都給我好好的回來！”

    第240章 話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