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有勤務(wù)兵上來打掃地上碎片。而韓世忠見武松仍然冷著臉，哈哈一笑。這人沒見過世面，可算把他比下去了。

    吩咐“賽嫦娥”：“喂，你惹惱了我這位兄弟，就這么算了？去，給人家捏捏肩，捶捶背，把他伺候高興了，再饒你！哈哈，去啊，去啊！”

    “賽嫦娥”不敢說什么，抿出一個笑，妖妖嬈嬈走過去。

    潘小園在遠(yuǎn)處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當(dāng)老娘不存在呢！當(dāng)初就該讓花榮把這姓韓的射成刺猬！

    只見旁邊孫二娘、梁紅玉她們紛紛站起來準(zhǔn)備離席了。都在朝她使眼色。

    意思很明顯。接下來就是大老爺們主場了。娘子們撤吧，免得他們放不開。

    孫二娘一邊把她往外拉，一邊笑嘻嘻低聲說：“人家打了一場仗，入了一回鬼門關(guān)，難得樂呵樂呵，別往心里去。”

    潘小園大睜雙眼，心里腹誹。老jiejie你也太無私了些，要是你老公讓被人隨便動手動腳的，你能忍？

    隨即想到，孫二娘站著說話不腰疼，

    她才不用擔(dān)心這些。以張青的武功造詣，還輪不上被這些美貌歌伎犒勞——他眼下正在城里監(jiān)督后勤呢。

    還是低聲嘟囔：“不成，我不喜歡……”

    旁邊幾位娘子也七嘴八舌地勸她：“逢場作戲，又不當(dāng)真！他們累一天了，還不能放松一刻么！”

    顧大嫂更是豪爽說道：“走，咱們回去歇著去。要是你男人真敢被哪個狐貍精迷上，姐們一起幫你揍她?！?/br>
    第243章 出息

    屋檐外面下起淅淅瀝瀝的春雨, 寒氣慢慢侵上來。潘小園被拉著走幾步，不甘心，可又能怎樣，難道沖進(jìn)去把武松拉出來么？攤上這么個妒悍潑婦, 夠讓他被整個燕山府笑話一整年的了。

    一縷四處亂竄的小火苗，燒出一腔久違的憋悶無助。眼圈兒一紅，自己杵在走廊屋檐下面生悶氣。早先怎的就沒想到, 官兵中會有這種風(fēng)氣！可話說回來，就算她知道, 又能怎樣？也不能就此不跟韓世忠他們合作啊。

    腦子里反復(fù)回放著她家武二哥被那歌女動手動腳的畫面。雖然知道那是人家的“職業(yè)素養(yǎng)”，雖然知道武松多半得“入鄉(xiāng)隨俗”, 可心里一口濁氣咽不下, 靠著一根柱子，撅著一張嘴, 心里頭開始數(shù)數(shù), 一、二……

    要是數(shù)到三十……不不, 數(shù)到一百，武松還不出來，她就……她就……

    “就”怎么樣呢？卻完全想不出來。揍他一頓么？他做錯什么了？

    還沒想好就怎樣, 旁邊一陣淡淡的酒氣襲過來。一抬眼, 一個不認(rèn)識的宋軍軍官喝得半醉, 七扭八歪地朝自己走過來，燈下一看，笑道：“娘子怎的不在里頭伺候？是受委屈了不是？跟哥哥說說, 誰欺負(fù)你了？”

    她連忙后退一步。敢情是把她當(dāng)成“賽嫦娥”一般的歌伎舞女了。今天這身衣裳穿得喜慶艷麗，臉上也薄施粉黛，無怪他誤會。

    又是一氣。帳子里頭還不定是誰在伺候誰呢。

    趕緊說：“奴家是……”

    不料人家醉醺醺的根本不聽，湊過來笑道：“沒關(guān)系，哥哥帶你樂！你知道我今兒戰(zhàn)功下來，發(fā)了多少賞賜？說出來嚇?biāo)滥?！——來來，跟我走……?/br>
    說著就來拉她。潘小園不想跟一個醉漢一般見識，尤其是保家衛(wèi)國有軍功的醉漢。趕緊再一躲，左右看看，不由得后悔。自己方才賭氣沒跟孫二娘她們走，眼下一個人落單，周圍竟是沒人。

    也許真得學(xué)著心大著點(diǎn)兒——?dú)w根結(jié)底，又是在氣誰呢？氣自己為了“顧全大局”，不得不向?yàn)鯚熣螝馔讌f(xié)么？

    對那醉漢便也沒好氣，疾聲令色，喝道：“住手！奴家是武松武二郎渾家，大哥自重！”

    醉漢眼睛一瞇：“武……松，那個土匪頭子？哈哈……原來是壓寨夫人……那我更要認(rèn)識認(rèn)識……”

    居然鎮(zhèn)不住。眼看他伸手一抓，卻沒抓下來，讓一條健壯的臂膊架住了。

    武松雙頰酡紅，也噴著酒氣，說一句：“土匪頭子也比你的厲害！”

    一邊說，手上一扭一撈，輕輕松松將那醉漢舉起來。瞇著眼，低頭將潘小園看一回，見她沒受什么欺侮，也就手下留情，照著旁邊土堆松軟處一丟，直接丟出兩丈遠(yuǎn)，撲通一聲悶響。

    那醉漢掙扎兩下，便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土堆里竟傳出呼嚕聲來。

    潘小園喜出望外，連忙迎上去，拉住他袖子，眼尾瞇成一條縫兒，故作賢惠地問他：“怎么出來了？”

    心頭飛快地盤算，好像還沒數(shù)到一百呢。

    武松有點(diǎn)頭重腳輕的，扶著廊下柱子，感覺出外面下雨了，將手在衣服上抹一抹，這才嘟嘟囔囔說：“香氣太濃，受不了?！?/br>
    她撲哧一笑，假裝一嗔：“那要是人家不熏香呢？你就在里頭忍了？”

    武松語塞，只好說：“也不是?！?/br>
    “那怎么出來了？”

    心里頭美滋滋的像外面噼啪落地的雨花兒。其實(shí)只有一小半是慶幸他的“守身如玉”，另外一大半是愉悅歡喜，她家武二哥終究不會被大染缸染得黑了。

    口頭上還不能放過他，一定要他說出點(diǎn)什么理由。

    武松無可奈何，總不能說，看她一張小臉都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吧。雖然現(xiàn)下變臉變得挺快，一點(diǎn)酸勁兒都沒有了。彎彎笑眼，盈盈雪膚，倒是迷人。

    俊朗的眉目迷茫一刻，才想出個狡黠的說辭，笑道：“都圍著燕青轉(zhuǎn)呢。也沒人理我。”

    她故作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斜眼瞟他，“原來是受不得被冷落了?！?/br>
    武松：“……”

    這女人還蹬鼻子上臉了，不就是想看他發(fā)窘么！

    不過話說回來，要說他完全問心無愧，卻也未必盡然。人家歌伎小娘子的手拂上來，本能甩掉之后，第一反應(yīng)竟不是厭惡生氣，而是做了個對比：沒她的柔軟。

    身為男人，心中頗有些無師自通的覺悟。這種事是死也不會承認(rèn)出口的。

    袖子底下拉出她的手，果然柔若無骨，手心熟悉的地方有小褶子，正好能容納他的拇指微微摩挲。那只手也跟著佯裝生氣，手腕扭一扭，就是不讓他握舒坦了。

    也不說話，輕輕蹭兩下，她就被撓得癢了，嘻嘻一笑，躲一躲。

    才不讓她遂意。一把拽進(jìn)懷里。纖巧的后背貼上硬朗的前胸，她“呀”一聲，還嘴硬：“做什么！我明白了，果然是讓人家冷落了才來找我……”

    沒聽到他爭辯。反而感到那胸膛悶悶起伏兩下，將她摟得更緊了。

    頭頂上的聲音若無其事：“下雨了，你站那么遠(yuǎn)，別淋著?！?/br>
    潘小園：“……”

    絕對是故意的。剛才英雄救美，現(xiàn)在以德報(bào)怨，讓她慚愧萬分。

    屋檐下面雨滴淅淅瀝瀝，遠(yuǎn)處隱隱約約站得有人，都讓那雨簾子隔得模糊。想來這邊的動靜，在別人遠(yuǎn)遠(yuǎn)的看來，也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驀然想起，生平第一次跌進(jìn)他懷里的那一刻，似乎也是這么個細(xì)膩灰黑的夜，在扈三娘的小黑屋外面，被他雙手束縛緊，動都動不得。

    唯一不同的是，當(dāng)時這廝尚且束手束腳，不小心碰到她哪兒，還知道把手縮回去；現(xiàn)在呢，不要臉的捏著她手不說，還輕輕湊近她的耳廓，十分惡劣地一吹氣，鬢角的頭發(fā)被吹得飄起來。

    她一個激靈，從脖頸到膝彎，渾身點(diǎn)燃一條線，燒得她發(fā)一刻抖，細(xì)細(xì)呢喃出聲：“別在這兒……”

    武松卻似乎渾然不覺她的不自在，反而摟得更起勁，耳邊低沉的嗓音讓人腿軟，說出的內(nèi)容卻近似于撒嬌，“所以我不愿跟那些小娘子廝混，出來找你，倒有錯了？錯在哪兒？你倒是說說?！?/br>
    “嗯……不是……沒有……”

    潘小園再沒有腦力顛倒黑白，渾身被他的熱氣包圍著，滿腔都是春雨泥土的清新氣，冷熱交接，難受得讓人想逃，卻又感到一種奇怪的脫力，只想一動不動的在他懷里一直倚下去。

    突然眼睛一抬，目光里平靜被打破，看到什么人由遠(yuǎn)及近地走來。雨簾里掀開一點(diǎn)光，似乎又有人逃席出來了。

    她好像泥塑突然活了似的，力氣回來，扭扭身子掙出來，揮手招呼：“岳兄弟。”

    岳飛神色不輕松，不知道是被哪個怪jiejie調(diào)戲得煩了。他后面還跟著方貌、包道乙?guī)讉€。明教教規(guī)嚴(yán)格，這些首腦人物自然不能在個人作風(fēng)上讓人抓把柄。

    再過一會兒，魯智深帶著史進(jìn)、李忠?guī)讉€小弟，也逃出來了，說是唱得嗚嗚咽咽的惹人心煩，總覺得那唱曲兒的小娘子有什么悲慘往事，又不好意思揪住問。

    魯智深見方貌在，笑了：“嘿嘿嘿，肯定是怕老婆，不敢在里頭多耽?！?/br>
    方貌：“……”

    大和尚這時候想起來記仇了。還記著方貌把他丟進(jìn)池塘里浸一身水呢。

    岳飛趕緊解釋：“留在里頭倒是無妨。軍隊(duì)里風(fēng)氣如此，今日算是尋常作杯，大哥們休惱。”

    聽了岳飛這一句，幾人異口同聲地總結(jié)道：“無怪官軍們屢戰(zhàn)屢敗，心思都在玩樂上面呢。骨氣都消磨掉了，臨敵能拼命？”

    史進(jìn)還煞有介事總結(jié)一句：“女色害人啊?！?/br>
    這話潘小園不愛聽，仗著武松在彼，輕輕咳嗽一聲。

    大伙都是乖覺的人，史進(jìn)馬上賠笑改口：“嫂子不是說你哈?！?/br>
    潘小園不理他。還記得當(dāng)年那十斤熏豬rou脯呢，敢情是自己害他平白破費(fèi)的。

    輕聲表達(dá)一句自己意見：“那些歌伎姑娘們身不由己，劉都督讓來，她們敢不來？就算她們不來，官兵懈怠時，照樣能找到其他的消遣樂子?！?/br>
    一圈大男人都不好跟她唱反調(diào)，趕緊表示同意：“是、是，是他們自己沒出息。怪不得那群姑娘?！?/br>
    她趕緊給鋪臺階，笑道：“那當(dāng)然！當(dāng)然是咱們梁山、明教的大哥們有出息。大伙既不愿意聽靡靡之音，奴家做東，另開一席，請你們大伙再喝個痛快。”

    好在官軍享樂歸享樂，做起正事來效率也不低。眼線哨探派出去，沒兩天就送來一封文書：“京師太常少卿李綱上奏‘御戎’五策，號召各地義軍應(yīng)援抗金，固結(jié)民心，相與堅(jiān)守，若有建功，朝廷定有封賞?！?/br>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京師附近雖然駐扎百萬禁軍廂軍，但從以往的經(jīng)驗(yàn)來看，宋兵爛泥扶不上墻，就算有十比一的優(yōu)勢兵力，也往往是兵敗如山倒；就算二十比一，也未必能占得上風(fēng)。因此這百萬雄兵的戰(zhàn)斗力，朝廷上下都不抱太大希望。

    當(dāng)然也有人反思，為什么宋軍的戰(zhàn)斗力竟而如此孱弱。但百余年“重文輕武”、“強(qiáng)干弱枝”的政策弊端，非一朝一夕能夠扭轉(zhuǎn)。即便是洞若觀火的明白人，此刻也只能嗟嘆國運(yùn)不濟(jì)，無可奈何了。

    這個“通知”被投放各地，但響應(yīng)者寥寥。大部分民間武裝如何是正規(guī)軍的對手，再一斷糧路，便是自保也艱難。朝廷一封書下去，不外乎空手套白狼——反正若是打輸了，死的也不是自己的兵。

    但韓世忠聽人念了這“通知”，當(dāng)即興致勃勃的來找武松：“喂，你們要不要當(dāng)‘義軍’！起碼朝廷能給糧！”

    糧草消耗飛快，燕云十六州幾乎已是糧盡援絕，當(dāng)此時刻，豪杰們不介意管朝廷要點(diǎn)援助。

    “那就拜托韓將軍了！給俺們多多美言幾句！”

    大伙摩拳擦掌，過沒兩天，就把這次幽州保衛(wèi)戰(zhàn)，連同調(diào)查來的整個燕山府的防御狀況，寫成文書，準(zhǔn)備匯報(bào)回京了。

    這其中自然少不了吳用的嘴皮子和蕭讓的筆桿子。在劉光世的奏表里，梁山和明教的這兩股“叛軍”，被粉飾成了為國分憂的“義軍”，眼下駐扎在幽州城內(nèi)，只求朝廷赦免他們此前的聚嘯山林、僭號稱帝之罪。

    當(dāng)然劉光世眼下只是個傀儡。這是武松和眾豪杰商議的結(jié)果。在金兵大軍壓境、北方州郡望風(fēng)而降的態(tài)勢下，利用這次幽州戰(zhàn)功，可以讓朝廷承認(rèn)自己的“獨(dú)立軍”地位，雙方維持一個不叛不剿的中立局面，甚至如果能得到一些來自中央的物資支援，自然是求之不得。

    岳飛的報(bào)告中沒有給自己請功，卻十分誠懇地替“義軍”說了話：說他們在城防攻堅(jiān)戰(zhàn)中表現(xiàn)得如何可圈可點(diǎn)，若無他們雪中送炭，幽州城乃至整個燕山府恐怕就要淪于敵手云云。順帶報(bào)知朝廷，那位郭藥師如何惜兵惜命，如何臨陣脫逃，請朝廷上下再不要信任此人。

    至于韓世忠，在他的那份報(bào)告中大大咧咧的告罪：這次沒能南下剿匪，反倒“說服”匪人一起北上抗敵，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希望朝廷免他的擅自行動之罪，給他來個功過相抵，他也就十分感激了。

    而明教也單獨(dú)給了江浙宣撫使童貫一份書信：我們方教主愿取消帝號，換大宋朝廷對我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xiàn)有明教大軍駐扎北方，抗金退敵，深受百姓愛戴——儂看著辦！

    總之，幾份報(bào)告合起來，那口氣頗有些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味：事已至此，官家你就接受吧！

    宋朝重文輕武，武官卻也不是全無權(quán)力。尤其是眼下朝中妖孽橫行，邊疆戰(zhàn)事頻出，手握重兵的武官，有時候也不乏牛氣沖天。譬如吃空餉的、自行屯田的、招募私軍的、不服調(diào)度的、拖延行軍的……只要不讓官家知曉，就都不是什么大事兒；而官家趙佶忙于沖擊中國書畫藝術(shù)巔峰，對這等俗不可耐的小事，本也是懶得多過問的。

    眼下幽州城里這數(shù)萬兵卒就是個有力的籌碼，幾伙土匪合兵一處，占據(jù)險(xiǎn)要之地“擁兵自重”，料想朝廷沒有將他們一口吃下的實(shí)力，不得不坐下來談條件。

    一切準(zhǔn)備就緒，劉光世、韓世忠?guī)е徊糠止佘娀鼐?fù)命。韓世忠和土匪強(qiáng)盜們一路同甘共苦，此時依依不舍，笑著朝自己的新哥們道別。

    “大伙莫愁，餓很快就會回來！你們記著別擾民就成了！我會在朝廷面前給你們說說好話！不說別的，軍餉肯定能保證！”

    劉光世沒韓世忠那么自來熟，但也朝南北聯(lián)軍拱一拱手，表示道別。雖說是受制于人，好歹土匪們沒一刀把他剁了，自然要領(lǐng)這個情。

    岳飛作為被郭藥師點(diǎn)名守城的守將，雖說自家上級已經(jīng)腳底抹油，但畢竟職責(zé)丟不掉，于是留在幽州城整頓防務(wù)，順便跟這群好漢大哥們切磋切磋武功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