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節(jié)
秦檜派去的人對他們極盡謙恭,把幾個孩子都當(dāng)小相公小夫人對待,吃穿用度樣樣周到,恨不得每日晨昏定省的伺候。孩子們知恩圖報,非常感激。 貞姐最后說:“那個秦相公是好人,六姨,你說我怎么謝謝他好?” 潘小園思索良久,答了一句冠冕堂皇:“既然他是為國分憂,那么你在東京城里,也為國分憂的辦點(diǎn)兒實(shí)事——我這里正好有不少活計需要你幫忙。秦相公得知了,便知沒有幫錯人,必然喜歡?!?/br> 貞姐深信不疑,爽快笑道:“我也聽說你們?nèi)缃穸际蔷葒歉?。只要六姨吩咐,我便去做。但是,那個……” “怎么了?” 小姑娘忸怩片刻,笑道:“這個……我……原本不敢提什么奢求,但……要是能有工錢……” 潘小園樂了,這孩子倒越來越有自己的風(fēng)骨。 驢車兒聲音轆轆,聽著外面幾聲小販叫賣,問一句:“要工錢做什么?是不是看上什么東西了,想買?” 貞姐再忸怩:“不是……那個……其實(shí)……蕭小娘子提醒過我……到了、到了我們這個年紀(jì)……得該,那個……有點(diǎn)……嫁……嫁妝……” 潘小園一聲笑憋回肚子里。此時女子嫁人確實(shí)很看重嫁妝,想必在鄉(xiāng)下私塾里度日的時候,沒少被傳統(tǒng)文化所熏陶。 “你多大了來著?” “十……十四……” 放輕聲音:“難不成瞧上誰了?——蕭先生他公子?……” “沒有!”答得斬釘截鐵,外加一聲:“呸!就他!” 看來是互相看不上。潘小園感慨世事滄桑。想當(dāng)年在陽谷縣,初見這姐兒的時刻,瘦骨伶仃小耗子,讓人懷疑她能不能活到十四;如今眼看是大姑娘了,開始cao心自己嫁妝了!——這幾年倒是養(yǎng)得面白唇紅,大眼睛里透著精明能干,一副討人喜歡的喜慶圓圓臉,下巴微微收尖。這副模樣算不上國色天香,但起碼不會嫁得差了。 心中嘆了一會兒時光飛逝,笑道:“這個你不用管。等你出嫁的時日,我給你準(zhǔn)備嫁妝,要多少有多少,保管壓死人不償命。” 兩人名為師徒,看似隔著輩兒,但潘小園向來不把她當(dāng)外人,說話也直率隨意,貞姐早習(xí)慣她那沒臉沒皮的語出驚人了——當(dāng)然小姑娘本人還遠(yuǎn)遠(yuǎn)沒修煉到潘六姨的境界。 還是認(rèn)真回道:“那可不行,我得自己攢,回頭臉上才有光?!?/br> 自強(qiáng)自立,精神可嘉。潘小園于是不潑她冷水,笑道:“那好那好,你幫我做點(diǎn)文書算賬的工作,我按師爺?shù)穆毼唤o你支工錢?!?/br> 以她如今的權(quán)勢,雖然算不上生殺予奪,但給出一個國家公務(wù)員的名額——剛好又通過了女子入仕的法案——易如反掌。 兩人商議已定,車子回到了府衙,有說有笑地下來,立刻便有小丫環(huán)迎上來。見貞姐跟自家夫人相識,直接便當(dāng)做小主子對待,也不問來頭,殷勤接過她肩上的行李。貞姐連忙道謝。 潘小園指著面前的大宅院,十分豪氣地宣布:“以后你住這兒就行了,三進(jìn)的院子,幾十間房,外面的隨你挑?!?/br> 貞姐又謝了一聲,亦步亦趨地跟她進(jìn)去,從沒進(jìn)過如此恢弘大氣的宅子,忍不住四處看,上到房檐鴟吻,下到花草樹木,贊嘆不已——和潘小園第一次進(jìn)這府衙時一個德行。 土包子似的問一句:“這宅子是……六姨你的?” “我跟武二叔倆人的?!弊院?。 小姑娘嚇一跳,現(xiàn)在也完全懂事了,明白這是什么意思。舌頭打卷兒,好半天才想起來該說什么:“……恭喜。” 潘小園喜笑顏開,往里叫道:“二哥!你看誰來了!” 小丫環(huán)卻說武松還沒回來。倒是廳里有別的客人來求見,已經(jīng)等了一會兒了。 府里沒什么大戶人家的架子,門禁也不嚴(yán),但凡是自家兄弟來訪,一律先請進(jìn)去再說。 趕緊進(jìn)去看,卻是岳飛。等人的時候也沒閑著,眼睛盯著廳中鋪的那塊大地圖,手指頭在底下亂劃拉,正玩得入神。 見她進(jìn)來,趕緊站起來叫:“師姐?!?/br> 又看到潘小園身邊的劉貞姐兒,也依稀聽見她方才在外面武二叔武二叔的叫,只道是誰家相熟的小輩,便拿出長輩的架子,朝她點(diǎn)個頭,表示打招呼。 貞姐兒猛然見著個和藹俊俏小哥哥,一張白臉兒刷的紅透,不太敢看岳飛,訥訥的回一句:“見、見過……“ 潘小園心里哭笑不得。輩分亂了,總不能讓她也管岳飛叫叔吧?沒差四五歲。 “呃,這位……嗯,小將軍,姓岳,你叫哥哥就成……” 岳飛一臉疑惑,有些委屈。他做錯什么了,一眨眼的工夫給降了一輩? 貞姐完全心不在焉,也沒叫哥也沒叫叔,只怯生生一個萬福,也不敢瞧岳飛,眼睛直勾勾的,卻是凝在他扶在地圖上的那只手上,幾乎是癡迷地瞧。 潘小園心中暗叫不好,扭頭喚來兩個小丫環(huán),高聲吩咐:“先帶劉小娘子找個房間安頓下來,沐浴更衣吃飯,讓她好好休息。” 第273章 包辦婚姻 眼看貞姐兒失魂落魄地走了, 這邊岳飛渾然不覺, 微笑告罪:“本來不想胡亂叨擾,但你倆都從早忙到晚, 我也不知什么時候能在府上,也來不及遣人問,只好不請自來, 師姐恕罪?!?/br> 潘小園忙說不怪不怪, 讓岳飛坐下, 招招手,命人端來幾個碗盤壺盞:“吃點(diǎn)東西?!?/br> 如今這府衙上除了依照武松之命常備美酒以外,也按女主人的吩咐,各種小吃零嘴供應(yīng)不斷,給來此歇腳見面的兄弟們以親切的家的感覺。只不過準(zhǔn)備的都是尋常市井吃食, 什么煮胡豆、炸馓子、熏rou脯、涼茶湯, 加起來一天的成本微乎其微。其中茶水是“東京茶湯王”獨(dú)家免費(fèi)供應(yīng)的, 給錢人家也不要。 岳飛這一陣子駐守南薰門外, 跟士兵同甘共苦,顯然也沒太多好東西吃。左手一個糖餅,右手一碗甜茶,含含混混地說:“謝師姐。” 問他:“今兒怎么有時間來?” 岳飛身上責(zé)任重大。跟梁山、明教諸多精英將官相處日久,自身軍事水平更上一層樓。像魯智深、楊志這種中年軍官,領(lǐng)兵打仗家常便飯,作戰(zhàn)技巧早已成型,形成了獨(dú)特的個人風(fēng)格。而岳飛基礎(chǔ)深廣, 經(jīng)驗(yàn)欠缺,此時便如扎根于肥沃土壤的小樹,飛速汲取著土壤中所有的營養(yǎng)。 朝廷上下武官也很少見到如此會帶兵的少年將領(lǐng),他又不像大部分梁山好漢那樣滿身匪氣,甚至開口能講出幾句仁義禮智信,見了皇帝也恭恭敬敬的。因此理所當(dāng)然地被新君趙楷當(dāng)做“先進(jìn)典型”。趙楷不敢跟其他人多提要求,于是便找上岳飛,除了訓(xùn)練自己那幾千人的正規(guī)軍,三天兩頭的請他去別的軍隊(duì)里視察示范。 岳飛跟梁山大哥們熏陶日久,也知道愛國勝于忠君,但眼看著趙家父子紛紛成了階下囚、人質(zhì)和傀儡,其中頗多自己的功勞,心中畢竟有愧。因此對于趙楷的要求,能做到就不推脫,這段時間下來,可謂是忙得脫了一層皮。 岳飛聽她一問,立刻答道:“小弟是……有些事……想商量……” 微一臉紅,解釋道:“是家里寄了書信來?!?/br> 岳飛父母俱在,居家務(wù)農(nóng),惦念這個從軍的兒子,寄家書也不是頭一次了。潘小園笑問:“怎么,家里有什么事了?” 卻沒聽他答,再一看,耳朵根都有點(diǎn)紅,袖子里摸出來皺巴巴的家書,似要給她看,卻終究忍住了,慢慢收回袖子里。 “那個、家母……想讓我……回家……” 她耐心洗耳恭聽,聽了半句,又沒下文了。再一看,耳朵根子紅到脖子上了。衣領(lǐng)縫兒里幾滴汗。 從來沒見小岳飛這么吞吞吐吐的說話。無奈笑道:“你要么別說,說了又不說清楚,吊我胃口好玩么?難不成你娘叫你回去娶媳婦了?” 岳飛微微低頭,極小聲“嗯”了一下。 潘小園大驚失色:“……我瞎說的……” 但見岳飛依舊不不言語,只是眼中為難,看她一眼,又把手上的家書揉來揉去,揉得更皺了。 眼中也出現(xiàn)了些微的紅血絲。他自從幽州一役傷了雙目,一直沒有機(jī)會徹底靜養(yǎng),此時不免落下小小病根,每當(dāng)情緒激動之時,雙眼便紅紅的,讓人覺得他時刻要落淚。 潘小園看他臉色,輕輕抽一口氣,說不出話來,莫名其妙有些失落,又覺得荒謬不已。 “你倒是……倒是……年紀(jì)差不多了……” 雖然印象里他還是那個朝氣蓬勃十六歲少年,但那已是兩三年前的事了。帶兵打仗為國立功,擔(dān)的責(zé)任可比全國大部分男子漢還重。俸祿賞賜雖然不多,但足夠養(yǎng)一家子人。更別提這年頭早婚的不少,韓世忠老韓在他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是兩個娃的爹了。 心中為小貞姐兒默哀一秒鐘。果然早戀沒好果子吃。 “所以你要……請假回家一趟?” 岳飛輕輕咬嘴唇,“這邊事情繁忙,本來是脫不開身的。但家母嚴(yán)令,小弟一向不敢有違,所以……所以……” 別人要做新郎官,哪個不是喜上眉梢興高采烈;而岳飛并沒看出多高興來,反倒覺得非常時期,不太應(yīng)該擅離崗位。 她心中一動,問:“所以……定了哪家的姑娘,多大年紀(jì),人品相貌怎么樣?” 作為便宜師姐,這種事怎么也得幫忙把把關(guān)吧。 岳飛卻搖頭:“小弟不知。大約是同鄉(xiāng)的哪家女兒……” 她一口氣憋在嗓子眼兒里:“這你怎么能不知道!”指指他袖子,“你娘在信里沒說?“ 岳飛有點(diǎn)奇怪,再搖頭,“等我回去,自然就知道了啊。家母說已經(jīng)相好了,讓我回去完個婚,再趕回來就成了,說是耽誤不了幾天?!?/br> 潘小園心里咬牙。岳母不僅管刺字,還管包辦婚姻——雖然她知道,在當(dāng)今社會里,包辦婚姻才是主流,像她和武松這樣的反倒是異類。 眼看岳飛一副乖寶寶樣兒,完全不見了從軍時的殺伐果決。她忽然感到一股強(qiáng)烈的說不出的煩躁。 “所以你請假回家不就成了?來問我做什么?” 岳飛難為情:“不想請假……這邊軍情緊急……但家母的意思,讓我立刻就走……” 她笑了:“只是不想請假?” 請兩天假,天又不會塌下來。岳飛要真盼著回家娶媳婦,早急著收拾東西了。 “也不是……我……想聽聽師姐的意見……聽完再……再走不遲……” 人生大事,雖說父母做主天經(jīng)地義,但他孤身一人難做決斷,似乎找個女性親友商量一下,更為妥當(dāng)?東京城里信得過的女性親友還有誰,頭一個就想到來找她了。 問他:“你跟武二哥說了?問他的意見了?他怎么說?” “……當(dāng)然是叫我別回去?!?/br> 語氣有些哀怨的意思,她也聽出來了。武松直率是直率,可站著說話不腰疼,自己佳人在懷,反倒對小弟的婚事指手畫腳,說出的話自然沒什么說服力;況且岳母也不是他娘,武松也沒義務(wù)向那位老阿姨盡孝。 潘小園思忖片刻,高聲叫進(jìn)來一個小廝:“去殿帥府找盧俊義盧員外,請他到南薰門外軍營,暫時替一替岳統(tǒng)制的工作,幫他管半日的兵?!?/br> 盧俊義眼下在殿帥府養(yǎng)清閑,每日基本上都在著軍法兵書,期待把他半輩子的經(jīng)驗(yàn)傳給后人。因此請他代半日岳飛的班,也并不過分。 再對岳飛說:“別怪我擅自做主給你請假——一輩子的事兒,你也不能光聽武二哥的。自己花半天時間好好想想,總不會虧?!?/br> 岳飛舒口氣:“多謝?!?/br> 反正時間充裕,給他身邊堆滿零食飲料,讓他慢慢減壓。 潘小園察言觀色,也基本上明白他的態(tài)度了。讓他回到家鄉(xiāng),和一個素不相識——盡管可能人品不錯——的姑娘綁定一生,這是完全有悖人類天性,但凡對自由稍有追求之人,都難免對此有所排斥。 但岳飛父母的考量也可以理解。稚兒從軍,生死由命,一個不小心就是天人永隔;大戰(zhàn)前夕,召他回家娶個媳婦,幸運(yùn)的話,能給他岳家留個種,不至于香火斷了。 雖然這想法在她看來有些愚昧,但出發(fā)點(diǎn)是好的,自然也不能當(dāng)著岳飛的面,說他父母的不是。 再說……她忽然想到,平行歷史中,岳飛的“官配”到底是誰來著?難不成這次真的要順應(yīng)歷史了?要是自己攪黃了這樁包辦婚姻,會不會……引起什么不可預(yù)料的后果? 隨即心里自己笑話自己。劇情早就脫韁的一路狂奔,在這個世界里,潘金蓮居然沒讓武松割了腦袋,孫雪娥居然嫁了小霸王,王矮虎居然被扈三娘切成了殘廢,梁山居然沒被招安;更別提,宋徽宗都讓他們踢下了皇位——已經(jīng)說明了歷史的完全失控。那個平行世界中虛無縹緲的“官配”,比得上現(xiàn)實(shí)中她小岳兄弟的一輩子幸福? 等岳飛吃得差不多了,才說:“這是你自己的事兒,我做不了主。jiejie只希望你無論如何選擇,今后不會后悔,上戰(zhàn)場的時候后顧無憂,不至于被你今日做的選擇所拖累?!?/br> 岳飛點(diǎn)點(diǎn)頭,耳根的紅暈消了一半。聽她這么一說,倒真像是做一個戰(zhàn)術(shù)戰(zhàn)略了。心中默默權(quán)衡一下利弊。 但還是說:“以后的事,說不準(zhǔn)……” 她笑了。自己畢竟生活經(jīng)驗(yàn)比他豐富了幾年。 “好好,我替你說。方案甲,你就當(dāng)回家探個親,順帶多一個糟糠之妻。糟糠之妻倒也算不得什么,用不著你負(fù)多少責(zé)。你看韓世忠老韓,糟糠之妻甩在家里,就當(dāng)沒這個人,自己照樣到處風(fēng)流,想娶誰娶誰……” 岳飛一個激靈,趕緊說:“小弟不是這樣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