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節(jié)
在土匪堆里混了這么久,在金錢的戰(zhàn)場上,潘小園早就練出一副殺伐果斷的性子,豪爽回道:“這叫‘宜將剩勇追窮寇’,跟打仗的大哥們學(xué)的?!?/br> …… 不出十天,持續(xù)一個月的物價瘋長終于得到遏制,物價回落到開戰(zhàn)初期的水平,市場活動重新變得井然有序。投機商們惡意囤積居奇,也都付出了相應(yīng)的代價。 跟風(fēng)抬價的中小商戶們虧損慘重,但還不算最倒霉的。而那些“主謀”的投機客們,越是資金雄厚的大戶,越是虧得血本無歸。尤其是那些借債囤貨的,一朝破產(chǎn)不說,門口都堵著催債的。 牽頭投機的唐員外,千萬家產(chǎn)一朝灰飛煙滅,第二天灰頭土臉的出門,請求贖回他那價值八門霹靂炮的國債資金來。 反正國債不愁沒銷路。貞姐兒在賬房后面頭也不抬:“贖回可以,要付兩成手續(xù)費?!?/br> 提前贖回國債,不僅沒有利息,而且要損失百分之二十的本金。這也是潘小園當(dāng)初為了防止有人炒高國債,利用這個新事物來牟利而規(guī)定的。 唐員外二話不說,爽快簽字畫押。兩成的損失算什么。他囤積糧米損失的那些資金,自己算都不忍心算。 潘小園自己出門逛市場,七貫錢買了十二斤羊rou,親自下廚烹得香噴噴,犒勞自己的小弟小妹們。 周通大口吃rou,笑道:“嫂子,當(dāng)初雇打手的jian商查出來是誰了,我明天去給你把他家給砸了!” 潘小園大度表示不必:“你去看看就成了。我估摸著,已經(jīng)讓債主給搬空啦?!?/br> 說笑兩句,有人來報,說開封府宗相公有請。 她安頓好自己事務(wù),昂首挺胸的就去了。這回宗澤再挑剔,也非得給自己豎個大拇指不可。 當(dāng)然在進出開封府的時候,也不免聽到旁邊的閑言碎語:就是這個潘夫人,洗白了的女土匪,眼下掌握著國家的經(jīng)濟命脈,還提拔其他女官女吏,簡直牝雞司晨,不成體統(tǒng)! 她就當(dāng)聽蟈蟈叫。蓋因自己完全不覺得這是什么丟臉之事。有時候還跟說閑話的人打個招呼。對方背后嚼舌,自然惶恐,她不以為忤,反倒經(jīng)常送點小恩小惠,笑臉相迎。 這是多年前從宋江那里學(xué)來的招數(shù)。孝義黑三郎靠一招“仗義疏財”,收服了多少江湖豪杰,在這些小官小吏身上自然是屢試不爽。沒過幾天,閑言碎語就成了:這潘夫人倒是個好人,若是男子,遲早飛黃騰達(dá)。 進了開封府,被請進后面內(nèi)堂,宗澤果然已經(jīng)在躺椅上等著了。旁邊客座上坐著個公孫勝,見她進來,連忙起立向她稽首。另外還有一些留守東京的聯(lián)軍豪杰——孫二娘夫婦、瓊英、李忠、段景住、蕭讓等等,都正聚在開封府開例會。 沒了以武松、魯智深為代表的一干打架能手,“例會”的氛圍顯得和諧而平淡。角落里笑瞇瞇,坐著御史中丞秦檜,負(fù)責(zé)將“例會”內(nèi)容整理速記,呈給那個不怎么管事的皇帝。作為御史臺的筆桿子,秦檜的這份工作理所應(yīng)當(dāng)。 在潘小園看來,已經(jīng)相當(dāng)于一個簡單的 “議會”雛形。除了朝她打招呼的這位秦相公有些礙眼,其余一切都十分理想。 宗澤在躺椅上欠了欠身,表達(dá)了對潘夫人的十分尊重。 “小妮子干得不錯!現(xiàn)在那些破產(chǎn)的商戶們都擠在開封府里鬧,嘿嘿,說我們做官的欺侮平民,盤剝百姓,要去告御狀哩!” 潘小園一頭冷汗。這是夸她還是損她呢? 宗澤看來沒有把她治罪的意思,只是放低些聲音,捋著一把白胡子,說:“不過做得絕了點。以后你就明白,斬盡殺絕,不如事事留人后路。好人有好人的用處,惡人也有惡人的用處?!?/br> 她心中一凜,連忙恭敬受教。 其實這話也不完全是對她說的。不少聯(lián)軍好漢江湖出身,眼下?lián)碛辛艘恍前朦c的“治國”權(quán)力,不免將替天行道的綱領(lǐng)發(fā)揚光大。雖然約定了遵守軍法、尊重文官,但碰到自私貪官、軟弱兵卒、豪強惡霸時,也都不吝拳頭整治。 但政治上的事哪能非黑即白。作為東京留守兼開封知府,宗澤靠著他在朝中的后盾、自己的淵博見識、還有一身綠林風(fēng)格的暴脾氣,和這些沒文化的土匪們保持著一個微妙的友好關(guān)系。 不過也要隨時敲打敲打,雖說這幫土匪眼下說一不二,但也不能讓他們隨心隨欲地上天。知道潘小妮子算是明事理的,因此從她這里作為突破口,慢慢的進行“感化”工作。 由此看來,她提出的什么女子入仕也并非壞事。最起碼聯(lián)軍里的女土匪們都比男的要講道理,也知道積極學(xué)習(xí)、彌補不足。比如那個仇瓊英,小小年紀(jì),肚子里的火爆脾氣十分對宗澤的胃口,簡直像是他失散多年的孫女。因此格外培養(yǎng)她,希望能培養(yǎng)出個中興大宋、忠君愛國的女武將來。 這些零七八碎的想法,老狐貍宗澤自然是按下不說。每天還是要跟土匪們開“例會”,忍著頭疼,聽取他們的粗言穢語。 踢踢腳底下踏板,下巴一抬,“說說軍情?!?/br> 為救黃河,武松帶兵三萬冒險北上,軍事上并非有十分把握。為了讓留守眾人放心,每日一次,派快馬回京匯報戰(zhàn)況。 前幾日,潘小園忙著平抑物價,也就缺席了幾次例會。只是大概知道,武松帶著隊伍,第一日便出了京畿路。在黃河岸邊等了一日,等到風(fēng)浪稍息,立刻渡河,損失了少許兵馬——意料之中。然后立刻趕赴晉水入黃河的大壩,正截住杜充派去挖掘堤壩的民工。 民工也都是當(dāng)?shù)匕傩?,聽聞要決黃河,自己親手毀自己的家鄉(xiāng),那是造八輩子大孽的事,本來就萬分的不情愿,燒香拜佛求土地爺爺給官老爺托夢喝止。一連幾日驅(qū)趕喝令,才勉勉強強的開工。這會子看到東京派來援兵,連說蒼天有眼,當(dāng)即山呼萬歲,鐵鍬鏟子都扔了,說什么也不肯往下再挖。 杜充氣得派人來大罵:“敵人就在北面三百里,不決黃河,難道盼著天兵天將把他們打退么!” 武松不跟他們客氣,指著身后的精兵強將:“天兵天將沒有,但是有我們!” 周遭百姓震天價歡呼,可是固守河?xùn)|路的杜充卻依舊半信半疑。他膽子小,就算是三十萬宋軍擺在面前,也覺得奈何不了金軍的一根毫毛,何況眼前的三萬? 本來想著,熬上幾天,官家大約就會放棄河?xùn)|,讓他撤退南下,行李細(xì)軟已經(jīng)收拾大半了;未曾想京城里變天,主戰(zhàn)派一夜之間掌權(quán),反而讓他堅守陣地,抗戰(zhàn)不息。杜充已經(jīng)很不滿意了。 再者,杜充本人心胸狹窄,剛愎自用。若是這伙援軍真的打退了金兵,豈不是證明他“決堤黃河”的戰(zhàn)術(shù)是錯誤的么?再進一步,不證實了他草菅人命、懦弱無能么? 為了保全自己的“英名”,他覺得不能讓這伙人得逞。就算他們隨行帶著個親王,也是個未成年不頂用的親王。等到大宋國滅,他算個鳥! 于是一橫心,封閉驛道,沿途緊閉城門。你們休想拿到一粒米的補給。 戰(zhàn)亂時期,各地守將各自為政,圣旨都調(diào)不動,也不是什么新鮮事。 武松率眾輕裝出行,又是在自己的國境內(nèi)行軍,原本是應(yīng)該由途經(jīng)各地的州府提供糧草的。這一下立刻斷糧。 更出乎意料的是,軍隊被擋在晉州府城門外。城頭紅旗招展,聯(lián)排弩機對準(zhǔn)城下大軍。 未曾和敵人交手,先被自己人擺了一道。 時間緊迫,太原府危在旦夕。沒時間談判斡旋。直接下令攻城。 這就是前日戰(zhàn)報中的內(nèi)容。消息經(jīng)由快馬加鞭送回京城,路上至少要花三天時間。說明攻城在五天前就開始了。 潘小園急問:“那昨天呢?昨天來沒來信?” 周圍諸人齊齊搖頭。想必是戰(zhàn)況激烈,無暇派人送信。 而今天,終于又等到了武松派來的信使。沾滿泥水的一卷紙呈上來。眾人立刻湊了上去。 信中頗多梁山專用的暗語和縮略詞。蕭讓接過來,一字一字地向周圍人匯報。秦檜筆尖蘸墨,準(zhǔn)備好了全盤記錄。 第284章 煞星 蕭讓道:“武松兄弟說……晉州府拿下來了。那個賣國賊杜充, 已經(jīng)被軍法處決。已派出民工加固河堤, 安撫百姓?!?/br> 先斬后奏,無人有異議。一陣小聲歡呼。 孫二娘留個心眼兒,問:“兄弟們都還平安?有沒有傷的?” 蕭讓瞥了一眼“戰(zhàn)報”下端,剛要搖頭說“沒有”,臉色一滯, 一個“沒”字吐了半邊,含在舌尖。 孫二娘臉色一變:“快說!” 蕭讓從身邊取出水晶老花鏡, 戴上再看,終于黯然搖搖頭。 “信中說……承義軍統(tǒng)制沈剛、潘文得,亂軍中馬踏身亡,已按光明教教法, 就地葬了。咱們梁山的……宋萬兄弟, 攻城時……奮不顧身,被流矢射中要害, 不治身亡。臨終時,要求把他葬到晉州鄉(xiāng)下祖墳里去。軍中已著人護送去了?!?/br> 咣當(dāng)一聲, 孫二娘腳底下一只椅子踢翻了。 “不可能!你……蕭先生, 信拿過來,讓我看一眼!” 戰(zhàn)報搶過去, 顛倒看了好一陣子,輕輕嘆了口氣。 其余幾個梁山好漢一片頹然,恍惚相視。從下梁山以來,幽州城打了兩仗, 東京城奪權(quán)政變,激戰(zhàn)一天,幸得上天眷佑,大伙都是全須全尾的沒損傷。未曾想,此刻有人死在了大宋自己人的手里! 潘小園汗流浹背,眼圈發(fā)熱,滿腦子不相信。宋萬其人默默無聞,但確是她上梁山之后頭一批見到的人之一。金沙灘上,一個長得很著急的胖大叔,畢恭畢敬立在晁蓋身邊,忠心耿耿地護佑著老大哥——似乎,還沖她笑了笑? 然而除了悲傷,還有恐懼。難道梁山眾人終究逃不過一個個戰(zhàn)死沙場的命運?在那個平行水滸世界中,梁山軍南征方臘,頭一個陣亡的,不也是“云里金剛”宋萬么! 唯一不同的是,書中那些陣亡的好漢,是被忠君愛國的宋江帶進了溝里,死于大型江湖火并;而現(xiàn)實中的宋萬,是為了保他的家鄉(xiāng),保他的黃河,死得壯烈而無怨。 難不成真是冥冥中的命數(shù)?戰(zhàn)報里提及的、明教的陣亡二將,依稀記得,也是死在了對抗梁山的第一役。 不祥的思緒一發(fā)不可收。忽然想,原書中,宋萬之后下一個戰(zhàn)死的是誰?——慌亂中哪里記得起來! 鼻頭一酸,又咬著嘴唇給自己定心,哪里有什么天定的氣運命格,命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抬起頭,只見梁山不少人都在垂淚,默默扯掉了鮮艷的頭巾發(fā)飾。蕭讓還算鎮(zhèn)定,說:“宋萬兄弟為國捐軀,死在家鄉(xiāng),也算……對得起家鄉(xiāng)父老?!?/br> 宗澤也十分黯然,眼前的一伙土匪此時變得可愛起來。官場里打拼這許多年,何嘗見過如此真摯無瑕的情誼。 剛要開口說句安慰的話,角落里卻傳來一句溫柔熨帖。 “生死人之分定,諸位英雄切莫傷心過度。宋將軍等人精忠報國,國之英烈,丹心耀日,名垂千古。下官愚見,應(yīng)給犧牲的將士們奏求敕封,另外在犧牲之處設(shè)廟塑像,供百姓祭奠追思。陣亡將士的妻兒老小,應(yīng)給予撫恤,也加封賞,以策人心。推算時日,再三日便是犧牲將士的頭七,應(yīng)在東京城也做下法事,請求圣上出面,判施斛食,濟拔沉冥,追薦超度。讓百姓也知道,到底是誰替他們奮戰(zhàn)前線,用命來護他們平安?!?/br> 梁山眾人沉浸在悲痛當(dāng)中,沒什么太多主見,聽到秦檜一五一十的安排妥當(dāng),大為感動。 孫二娘哽咽道:“正該如此,我們……我們正是沒主心骨的,連這些都沒想到?!?/br> 潘小園欲言又止。秦檜熟知禮樂,提出的一項項建議,確實是合乎人情,面面俱到。 梁山眾人齊道:“那還要煩秦中丞指點。” 秦檜謙虛,惶然道:“下官也是有感而發(fā),但下官隸屬御史臺,這些事,卻非下官職責(zé)所在……” 宗澤不耐煩,丟一句:“現(xiàn)在不是事急從權(quán)么!這些為國捐軀的英雄們,難道個個有官職?休要計較什么虛名禮義,這些事就你來負(fù)責(zé)好了!” 秦檜忙道:“下官遵命。” 所有人都覺得秦中丞急人所急,實乃義薄云天,可潘小園傷感之下,總覺得他在趁機給自己攬權(quán)。 但秦檜的建議合情合理。若沒他,放著一群禮義粗疏的梁山好漢,陣亡兄弟的后事還真不見得能料理得如此體面。 于是也就順?biāo)浦鄣卣f:“多謝秦中丞?!?/br> 武松遠(yuǎn)在河?xùn)|,對梁山兄弟陣亡之事顯然也傷慟無已。信末特意囑咐潘小園,帶上留京的兄弟姐妹們,好好慰問一下宋萬的妻女——同樣已被秦檜接來團聚,眼下住在東京外城軍營附近的小小宅院里。 此時更多的梁山兄弟也聞訊趕來,垂淚哀悼。待情緒稍定,才有人想起來:“那,北伐軍眼下是不是應(yīng)該已到太原了?和韓世忠會師,和金軍交上手了?” 都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圍困太原府的金兵西路軍,比武松方才打下來的晉州府要勇武百倍。如果要和他們硬碰硬,是不是意味著……還有更多的兄弟即將朝不保夕? 潘小園心里一顫。明知自己軍事上毫無素養(yǎng),也禁不住插一句嘴:“要不要再派援兵?” 居然有不少人點頭同意:“嫂子說得有理?!?/br> 見不少人朝她看過來,臉一紅,鼓起勇氣,試探著建議:“咱們這里還有二三十萬的各路軍兵,雖然戰(zhàn)力不強,但眼下京城平定,也沒什么急需用兵之處。若是再……再分撥個十萬八萬的軍兵北上援助,也讓武二哥他們有更多的騰挪余地?!?/br> 眾人其實都有這個意思,見她發(fā)話,紛紛說道:“若是太原府丟了,我們這二十萬兵馬留在京城,又有什么意思?——咱們商量下,派誰帶隊去的好!” 朝廷里的武將倒是有幾個,但大伙誰也信不過;梁山、明教中的精悍強將都已出征;剩下的人選,似乎就只有…… “宗相公!”一聲清脆呼喝由遠(yuǎn)而近,隨后迅速闖進廳堂,“師姐!” 潘小園喜出望外,說曹cao,曹cao到。 “岳兄弟,我們正好……” 說到一半,聲音啞火,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掩住了嘴。 “你……你……” 當(dāng)啷一響,岳飛一把掀下頭盔扔掉,露出汗淋淋的一頭亂發(fā)。而那一身暗色鎖子甲,竟有一半是染了血的。 眾人大驚失色。他不是在城外陳留一帶,練兵守御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