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豈料沒走幾步,便聽到身后有人頗熱情地喚我。 回過身一看,只見賭莊的莫老大手里捻著張疊好的巾子,正雙目含笑,如弱風拂柳般地朝我扭過來,邊走邊道:“舒婉啊,你這是打哪兒去?。俊?/br> 莫老大雖長得魁梧,卻是封陽縣有名的娘娘腔,酥軟的聲音入耳,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 我望著他唇上剃得光禿禿的胡根子,勉力笑道:“眼瞅著要晌午了,我正趕著回家做飯呢?!?/br> 莫老大撅著屁股瞅了眼我手里的書:“喲!舒婉,什么時候看起書來了?” 我趕緊將書背在身后:“我哪有閑情看書???幫別人買的?!?/br> 莫老大了然地點了點頭,轉而又問:“聽說你家來了個遠親,還幫你還清了所有的債務。這是大好事??!你皺著個眉頭做什么?” 我湊過去道:“就是他來了我才發(fā)愁呢!你也知道,我家總共就一間房子,哪里住得下?人家好歹幫了我,我卻讓人家跟我擠在這么間破屋子里,實在是過意不去?。 ?/br> 他捻著巾子捂嘴笑道:“聽說你昨兒個才賣了塊玉,一百兩銀子,買個兩間屋子總不是問題吧?” 我呆了一呆,心想這衛(wèi)老爺也忒藏不住事兒了,連玉的價錢都隨便跟人說出去。只是兩間屋子怎么夠?陸澈還有三五個隨從沒處住呢! 我憂慮道:“就這些錢還得給我那位遠親做醫(yī)藥伙食呢!買了房子他吃什么?”我嘆一口氣:“算了算了,就這么先擠擠再說吧?!?/br> 莫老大眉梢一挑:“要不你進去賭賭手氣?手氣好了買宅子的錢就有了?!?/br> 我心上一喜:“好像有點道理?!钡叱鰩撞?,又擺手道:“不成不成,前天晚上我才發(fā)誓不再賭了,再賭就剁手指頭?!?/br> 莫老大瞪一我眼:“這話你每個月都說,結果呢?你這手指頭還不是好端端地長著?”他拉住我:“舒婉?。∧阋郧安皇钦f過么?賭錢不是賭錢,而是一種風險投資?!?/br> 這話我確實說過,只不過這些年投資的錢多數都打了水漂。 我為難道:“……” 我什么都還沒來得及道,莫老大搶著道:“你今日將銀子投進去,說不定置辦宅子的錢立馬就有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若投了起碼還有五成的機會,不投可是一成都沒有啊!” 我呆了一呆,被他苦口婆心地這么一勸,好不容易下好的決心又動搖起來。心里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打轉,一會兒排成個方孔錢,一會兒排成個金元寶,癢得人想抓抓不著,想撓撓不到,那叫一個難受。 經過激烈地內心活動,我終于望著賭莊門口的簾子吞了口唾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老娘就進去試試!” 賭坊里人聲鼎沸,有哭的有笑的,有抬高了嗓子喊大小的。我拿著銀票在人堆里穿來穿去,猶豫著找一桌莊家點兒背的賭桌下注。 繞了好一會兒,發(fā)現西南角上的那桌賭大小的莊家有點背,來來回回連輸三四把了,且每次都是開小。按照我多年的“投資”經驗來看,這種情況通常下一局都會開大。眼見莊家正招呼著眾人下注,我慌忙掏出二兩白銀沖過去,豪氣干云道:“我買大!” 話音一落,賭桌旁忽然靜了一瞬。 眾人紛紛側頭瞄我一眼,果斷將銀子放到了賭桌上的“小”字上,連帶事先已經下注買大的一個小兄弟也開始顫巍巍地開始挪銀子了。 我慌忙按住他的手:“小兄弟別慌,這局指定開大,跟著我買準沒錯的?!?/br> 那小兄弟汗津津地從我手里掙脫出來:“誰不知道交河口的畢舒婉是買什么輸什么???我……我還是壓小吧?!?/br> 我呆了呆,盡管覺得他這席話傷害了我,但我向來心胸寬闊,仍舊拉著他道:“別怕,jiejie已經開始轉運了?!?/br> 哪知這位小兄弟不僅口不擇言,還是個冥頑不靈的性子,淚汪汪地盯著我看了半天,央求道:“jiejie,求放過?!?/br> 既然他這么堅持,我也不好勉強了,手上一松,便眼睜睜看著他買了小。 莊家見該下的都已經下了,吆喝一聲:“買定離手喂!”周圍的“投資者”也跟著齊刷刷地嚎出來。 “??!” “??!” “?。 ?/br> 語氣那叫一個堅定,好像賭盅已經開了似地。 我聽著聽著,心里也開始沒底了,死盯著賭盅抹了把額上的汗,只聽莊家大呼一聲:“三四五,十二點大!” 周圍瞬時爆發(fā)一片捶胸頓足的聲音。 我喜滋滋地將莊家賠付的錢收進口袋,瞪一眼這些沒眼光的家伙:“早就說過嘛,我畢舒婉已經轉運了,你們偏不信。” 這些人眼角一跳,登時面露疑色。 我揮一揮衣袖,將這些艷羨的眼光統統拋到腦后,繼續(xù)尋找下一桌點兒背的莊家去了。 而方才那位小兄弟便開始一直跟在我后頭,直到見著我又連贏了好幾把,他薄弱的小心肝兒終于有些承受不住了。我壓什么他跟什么,也借著我的手氣連贏了好些銀子。 我不禁暗自喟嘆,果然還是年輕人悟性高。也開始相信,自從改了盈盈這個小字,果然就開始轉運了。先是遇到了陸澈這么個大金主,后又清了所有的債務,眼下還能逢賭必贏,改天一定要好好謝謝這位算命先生。 估摸著連贏了十幾兩,我一看時辰,差不多該回去做午飯了,便攬著小兄弟的肩頭道:“小兄弟,jiejie有點事要回家了,最后一把咱們賭大些,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僅以這章來紀念咱們中國遲遲不落的高房價。 其實并非現代有房奴,古代也有。【寫到房價的事,特地去搜了一下 蘇轍退居許州后,看到李方叔的新居,羨慕不已地說:“我年七十無住宅,斤斧登登亂朝夕……不如君家得眾力,咄嗟便了三十間?!庇谑翘K轍也為自己蓋了所房子,不過他心愿雖然滿足了,一生的積蓄也花光了,真可嘆他到了這把年紀還做房奴。 除了蘇轍外,宋朝還有個叫張仲文的人寫了一本名叫《白獺髓》的書,這本書里就提到了“房奴”:“妻孥皆衣蔽跣足……夜則賃被而居。”意思就是存款和借來的錢都花費在房子上了,現在只能背負債務節(jié)衣縮食過日子,不但老婆孩子身上沒一件好衣服,連被子都是向別人租來的。 ☆、銀子沒了 這小兄弟瞧著又能贏錢,慌忙死命地點頭。 我在賭莊內環(huán)顧了一圈,又站到各桌前觀望了一會兒,發(fā)現就方才賭第一把時那張賭桌比較有戲,遂趕緊拽了小兄弟跟我一塊兒過去。 這張賭桌已經連開了三把大,開出小的幾率極大。瞧著莊家的賭盅一落穩(wěn),我便立時掏出全部的銀票砸到右邊的“小”字上。再加上方才贏來的銀子,總共一百一十三兩六錢。 之前穩(wěn)贏不賠的幾局叫我信心大漲,這么多銀子甩上去的感覺也忒爽。尤其是見著周圍的賭友都紛紛圍觀過來,并迸發(fā)出極其熱烈地喧嘩時,這種獨領風sao的感覺更像是站在世界頂端一般,西風獵獵地吹,衣袍嗖嗖地響。 就連莊家見著我,也是眼角猛地一跳,摸骰盅的手止不住地抖。抖了好一會兒,方強笑著喊出每局必喊的臺詞:“來來來,買定離手?!?/br> 我轉頭看向身邊的小兄弟:“怎么?你不下注?” 說完才注意到,這位小兄弟的額上早已浸慢細密的汗?jié)瘛?/br> 他盯著我那一大摞銀錢吞了口唾沫,又顫顫巍巍地掏出幾兩銀子,然后……放到了左邊的大字上。 我趕緊扯扯他:“這局指定不是開大,你輸定了!” 他抹了把額上的汗:“我、我就買它了?!?/br> 我嘆一口氣,此人果然還是太年輕。 幸好除了他外,周圍的圍觀群眾大多還都是聰明人,不少人為了沾我鴻旺的手氣都跟著買了小。 臨近開盅,整個賭莊的氣氛瞬間都緊張起來。 我壓的銀子最多,自然也壓力最大,見著莊家手指一動,一雙眼珠子便死死地盯著他手下的賭盅不放。 “大!”“大!”“大!” “小!”“小!”“??!” 各方陣營也都堅定地沸騰起來,口號聲此起彼伏,那叫一個混亂,那叫一個震耳欲聾。仿佛這是一場大嗓門兒的較量,誰喊得響誰就能贏銀子,誰喊得響莊家就開什么。 我只是個普通人,沒有那股子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心理素質,被這強大的氣氛一感染,立時也隨大流地跟著叫喊起來。 然而,就在賭盅將開未開的關鍵時刻,悲劇發(fā)生了。 人群中一個喊“大”的和一個喊“小”的喊著喊著就斗起氣來,臉對臉地喊了半天沒分出勝負,還互相噴了對方一臉唾沫星子。兩個人一激動,登時就動起手來。你一推我一撞,霎時就將龐大的圍觀人群撞得是人仰馬翻。 賭莊內叫喊聲,哭鬧聲一片。 好在我的位置處在最里邊的賭桌旁,外頭再怎么推搡也可以險險地扶著賭桌站穩(wěn),既安全又能盡快地取回桌上的銀票。 哪知算不如天算,就在我伸出手的那一剎那,有個倒霉蛋忽然被撞得飛起來,直挺挺地就砸上擺滿銀子的賭桌,“哐當”一聲,好端端地一張賭桌,它它它……塌了! 我欲哭無淚,趕緊不要命地沖進去撈銀票。 但一山更有一山高,不要命之外還有更不要命的。眼下大伙兒的銀子都在此處,男女老少紛紛一窩蜂地往里頭擠,擠著擠著,我這柔弱的小身板登時就落了下風。 等驚覺已被擠出人堆之時,我緊握的拳頭打開,里頭卻只握了銀票的半個角。且手背上滿是抓痕,血淋淋的就跟去荊棘叢里蕩了一圈。 這么要命的時刻,也顧不得痛了。我趕緊再一頭撞上去,試圖將龐大的人堆扎出條小縫。 但眼前整個一人疊人的陣勢,我在外圍撞了七八十回都沒能成功。等終于撞得自個兒眼冒金星之時,人堆里的人已經走得七七八八了,我那一百一十三兩六錢的銀子連一個子兒都沒能剩下,全被那些王八羔子哄搶光了。 我坐在一片廢墟之上,“哇”地一聲就哭出來。 哭得那叫一個凄凄慘慘戚戚。 長這么大,哭得如此賣力的機會不多,總共就兩回。一回是我爹撒手而去,另一回就是現在。 我仰著腦袋閉著眼,一面抹著眼淚花子一面用衣裳揩著鼻涕。也記不得哭了多久,腦子里忽然生出一個想法——既然事兒是在賭場里出的,我的銀子沒了,那就該找莫老大賠償。 睜開眼在賭坊中一望,那莫老大正站在賭場中央嘆氣,周圍一片破碎的桌椅。 我猶豫了一瞬,終還是跑過去扯住他衣角,抽泣著道:“莫老大,我的銀子被搶了,你看怎么辦?” 莫老大不耐煩地退開一步:“還能怎么辦?自認倒霉唄!” 我即刻怒上心頭:“銀子是在你這里丟的,你竟然叫我自認倒霉?” 他煩躁地瞪我一眼,叉腰道:“又不是我拿了你的銀子!難道還要我賠不成?”說著將蘭花指伸出來四處指了指:“看看我這賭莊,原本生意做得好好的,就因為你來了一趟便成了這個樣子,我還沒叫你賠呢!” 我鼻頭一酸,登時又哭了起來。 莫老大皺了皺眉,娘聲娘氣地道:“行了行了,別嚎了。這事兒即便是報官也頂多拿聚眾斗毆罪將大伙兒抓進去關上幾天,誰拿了多少銀子又沒有個準數,更沒有人會傻到自個兒招出來,你就自認倒霉吧。” 我一聽,立馬哭得更大聲了。 哭著哭著就想起被晾在家里頭的陸澈,眼下都過中午了,他定是餓得前胸貼后背了。既然銀子找不回來,再萬不可將這位金主也丟了。 事已至此,也只好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走到門口時,莫老大又叫住我:“舒婉?!?/br> 我抹了把眼淚回頭,甕聲甕氣地問他:“干嘛?你是不是想賠銀子啊?” 莫老大斜我一眼,緩緩將地上的兩本書撿起來遞給我:“你的書忘了拿?!?/br> “……哦?!?/br> 事后我一路哭一路慢吞吞地回了家。擔心此事被陸澈知道,臨近家門前又將眼淚揩了,這才目不斜視地跨進門檻。 不出意料的話,陸澈勢必在家吹胡子瞪眼。 此時對他的懼怕多過丟掉銀子的心疼,倒也不那么傷心了。 而事實證明我所料不錯,踏進院門才走了不遠,就感覺背后有一股熱騰騰的殺氣直戳脊梁骨,戳得人手腳冒汗。 我膽戰(zhàn)心驚地將頭轉過去,正對上陸澈一張橫眉怒目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