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何愈沉默。 具體的時間他已答不上來,那顆懷疑的種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在他心里扎上根,然后一陣風吹草動,便破土而生,從地牢中偶然聽聞的只言片語是壓在幼苗身上最后一塊頑石,生于懷疑的強勁生命,最終還長成了。 于是他下了一個賭注。 用一種他最憎恨的方式,去窺探她是否真心。 現(xiàn)在看來,他是贏了,可為什么,他心里卻一點都不開心,尤其是看到她那黯淡的眼神。 “從頭到尾啊?!庇欣⒖嘈Α?/br> “我……”何愈開口辯解,“我……只是不安?!?/br> “可我也是啊?!庇欣⒄UQ?。 她也不安,但她信他,可他卻并不信她。 有愧道:“我的確與他認識,當時他躲在藥鋪里,被衛(wèi)大將軍追查,我?guī)土怂话?,于是他念于這份情誼,便在你入獄之后也幫我一把?!彼D了頓,笑笑地說:“柳大娘所說的那個我勾搭來的不三不四的男人,就是他?!?/br> 何愈道:“為什么你從不跟我說……” 有愧眨了眨眼,說:“因為你說你信我?!?/br> “我,”有愧眼里的淚光讓何愈慌亂了,他伸手握住有愧的手腕,說:“我知道你不會騙我的,所以我才告訴你我的秘密,因為我相信你不會告訴別人,我只是……” “只是不全信,是嗎?” 何愈語塞,他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能將手里那截小小的骨骼握得更緊了?!皠e怪我,”何愈低聲說。 “我不會?!庇欣⒌?。 何愈正準備再說些什么,白梁卻慌忙向這里奔來,說:“何大哥,前面出了點事兒?!?/br> 何愈只得松開握著的手腕,對白梁說道:“等我一下。” “等不了了,”白梁呀呀地咋呼道,他心里急,壓根就沒留意到何愈和有愧之間壓抑的氣氛,接著說道:“可他們打起來了,大哥您就過去看看罷,我怕到時候出了大事兒!” 何愈只得將這件事暫且放下,他低眸看向有愧,柔聲道:“我去去就會,等我好么?” “嗯,好。”有愧點頭應道,她揚起臉,對何愈笑了笑。 她笑得不怎么燦爛,但何愈總算放下心來。 還好,事情還沒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何愈跟白梁往前面走去,走到一間大開的門前,便聽見里面一陣喧嘩,還夾雜著砸東西的聲音。 一人高聲大喝道:“你們,你們出老千,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我就能翻盤。” “再來一次?你還有什么再來的?難道這一次你壓上你的一條小命?呵,你這條小命壓根就不值錢!你便回湊湊銀兩罷!” “” 到了門口,何愈低聲向白梁問道:“各輸了多少?” “一個五十兩,另兩個各四十兩”白梁道,“全按您的意思?!?/br> “很好?!?/br> 只見房間里氣氛劍拔弩張,那張圓桌上正擺著幾個骰子和骰子筒,邊上還散放著碎銀子和白條。房里幾人已經(jīng)賭紅了眼兒,一人要奪另一人手里的骰子桶,嘴里大嚷道:“我現(xiàn)在算是看明白了,你們是在這兒給我下套呢!把骰子筒給我瞧瞧,我可就不信了,那里面的骰子定是注了水銀的!” “呵,技不如人認輸便是,何必不認賬?”另一人護著骰子筒大聲道。 “給他罷,”何愈抬步邁入房里,對眾人朗聲說道。 ☆、第54章 賭局 “可是……”那手握骰子筒的人說道,他是營地里剛來的新人,叫小虎,年紀不大,還未滿二十,但卻是賭場里的一把好手,這五根手指頭像是被財神爺點過似的,要多少點就能搖出多少點。 他最恨別人質疑自己的技術,見大胡子這般無賴,便憤然道:“是這家伙跟我賴賬!愿賭服輸,哪有輸了便撒潑耍賴,不肯認賬的道理?這骰子筒也不是不能給他,可一給他了,這家伙必定那這筒子出氣,筒子是不值錢,但我可不要受這份窩囊氣!” 大胡子聽罷大怒,大喝道:“你這小鬼頭,說得倒比唱得好聽!明明是你們做賊心虛,在骰子里做了手腳,所以才不敢給我看罷,現(xiàn)在反而反咬我一口!” 他怒目圓瞪,看向門前的何愈,語調(diào)一揚,說:“何先生,我還以為你是什么至誠至信之人,是說到做到,許下了約定便定然履行。沒有想到你這套子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呢,連出老千這種下三濫的招式都使出來了,你就不怕這事傳出去丟人嗎?” “你怎么說話的,”白梁不悅道。 何愈并不惱,笑了笑,然后說:“來者是客,既然他要這骰子,那便把骰子倒出來給他瞧瞧罷?!?/br> 小虎這下不得不地將骰子筒遞了出去,不清不愿地說:“拿去瞧罷,我身正不怕影子歪,這骰子正正常常,未做一點手腳,你就是把眼睛看瞎了也看不出一朵花來!” 大胡子接過骰子,心里不由有些慌了。 他其實也拿不準這些人到底有沒有用注了水銀的骰子,只是當下是輸紅了眼,自己一向賭技過人,不信今晚的運氣會如此之差,便找起茬起來了,結果現(xiàn)下人坦坦蕩蕩地把骰子給他了,倒顯得他在無理取鬧。 大胡子將那骰子在手里掂了掂,水銀密度大,所以一般注過水銀的骰子重心固定,無論怎么轉動都會落在同一面上,而注過水銀的一般比正常骰子略沉,這是行家的話一試就能試出來。 這兩顆骰子從手感上看的確一點問題都沒有,就是再普通不過的骰子。 但他還是不肯相信,將骰子往桌面上一擲,兩粒骰子一粒六點一粒五點。 他抓了回來,再試一回,這次則是兩個五點。 大胡子面子上已經(jīng)有些掛不住了,房間里的人都瞧他看著,他咳了一聲,有些難堪地摸了摸鼻子,說:“這骰子倒是沒問題……” 大胡子眼睛滴溜溜地一轉,最后落在那人手里的骰子筒里,靈機一動,又道:“這骰子倒是沒問題,可這筒子呢?我曾聽說有黑心賭場用的筒子內(nèi)部有夾層,表面看只是一個普通的筒子,但搖點數(shù)的時候將機關一按,便從夾層里掉出做過手腳的骰子。你這骰子沒問題,誰知道是不是筒子有問題?” “你!你簡直無理取鬧!”小虎大聲說道。 何愈便道:“把筒子也給他罷?!?/br> 小虎只得將筒子也給了大胡子,大胡子把玩了一會兒,先摸了摸平滑的表面,然后又按了按筒底,都沒找出毛病,最后干脆將筒子對準自己的眼睛,瞇起一只打探起來。 “呵,有問題嗎?”小虎嘲笑著問道。 大胡子臉一黑,將筒子放在桌上,然后用熊掌似的大手,一巴掌蓋了下去,將那立著的筒子拍了個粉碎。在木屑里,依然沒見者他所說的什么夾層和骰子。 大胡子喃喃道:“也……也沒有問題。” 白梁大笑起來,朗聲道:“骰子沒問題,骰子筒也沒問題,那你倒是說說看是哪里出問題了?” 大胡子咬著后牙床,下顎微顫,不再言語。 何愈這時便發(fā)話了,說:“你們輸了多少?” 小虎答道:“將近一百兩銀子。” “哦?”何愈眉頭一挑,道:“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是,”小虎道:“單局賭得倒也不多,只有五十文,但他們一再加倍,本來就輸?shù)靡凰苛?,還硬是加價,后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后跟滾雪球似的,就到了這個數(shù)目?!?/br> 何愈點點頭,道:“那你們可有這么多錢?” “若是有就不會這么賴賬羅!”小虎小聲嘀咕道。 大胡子和他那兩個賭輸了的兄弟面露難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何愈便又問:“那么幾位仁兄準備怎么給這個錢呢?” 大胡子一張黑臉更是變得一片慘白,他已經(jīng)沒了剛才的氣焰,低聲說:“何先生,您能否給我們通融幾天……這么多錢,我們,我們一時真的拿不出來……” “既然拿不出來,那賭個什么?”何愈冷冷地說。 大胡子咬了咬牙,說:“實話跟你說了罷,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按規(guī)矩來罷,剁手斷腿,悉聽尊便?!闭f罷他將他那只肥厚的熊掌擺在了桌子上,五指分開,倒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氣勢。 何愈笑了,說:“我自己有手有腿,做什么要你的手你的腿?閣下還是自己留著罷,日后還要憑著他們闖天下呢?!?/br> 大胡子便道:“那何先生到底想要怎么樣?” 何愈兩手背在身后,語氣一沉,說:“我這些人雖是雜牌軍,但也是有規(guī)矩的?!?/br> 只聽撲通一聲,小虎和他那些跟他一起來的兄弟雙雙跪在地上。 何愈繼續(xù)說:“既然定了規(guī)矩,那就要按規(guī)矩來辦。私下聚賭者,重罰?!?/br> 小虎他們便被人帶了下去,一出房門,大家便互相慰問了一聲辛苦,然后拿出長鞭,開始抽起院落里那幾只供人練習騎射的草靶子。草靶子被抽得呼呼響,倒真像是抽在活人的身上。 大胡子不知道外面真正發(fā)生了什么,只看見方才一起賭的人被帶了下去,又聽見屋外呼呼地鞭響聲,頓時駭了一大跳。 心想著,雖然現(xiàn)在何愈是跟他們將欠款一筆勾銷了,但這事如果讓他們的大哥狼牙知道,估計也會是一頓鞭罰,不由心里一慌。 這時,何愈開口了,說:“我與你們寨主只有今日這一面之緣,并不知道你們寨主是怎樣的人。但我猜,他應該也是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人吧。其實我覺得,小賭怡情,閑來無事賭點小錢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這事,我想就沒必要特意稟告你們寨主了?!?/br> 幾人一聽,但心里頓時感天謝地,覺得何愈是個頂好的人,不僅給他們免了賭債,還替他們跟狼牙保密,但嘴里還是只矜持地說了一句謝過。 何愈便接著說道:“聽說你們都是白水城的人?” “是?!北娙舜鸬?。 何愈便溫和地說道:“那這么說來,你們離家也有些時日了?” “是,”一人不由動情,說:“已有一個年頭了?!比缓蟠瓜卵垌劾锓褐c點淚光。 何愈:“過些日子,我會以新任太守的名義入城,到時候你們?nèi)羰窍牖丶铱纯矗还芨艺f一聲便是了?!?/br> “這,這……”那幾人喃喃道,“這怎么好呢……”他們嘴上雖這么說著,但內(nèi)心依然動搖,鄉(xiāng)愁犯得更厲害了。 何愈走后,大胡子在桌邊坐下,直愣得發(fā)起呆來。 一人便說:“大胡子,你坐那兒想什么呢?莫不會……莫不會你想跟那家伙入城去?” 大胡子忙搖頭,喝道:“你說什么呢!我哪里是那種人!我告訴你,我這輩子都會跟著我們老大,甭管那姓何的給我什么小恩小惠,我都不會心動的!” 那人被一頓吼,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小聲說:“我也沒那個意思,只是,只是這個何先生,人倒是頂好,不僅不要我們給錢,還替咱們保密。而且城外風吹日曬的,哪里比得了城里?” 另一人便道:“是啊,而且何先生還明事理,我不是說咱么老大不好,只是,只是有些事他還是欠考慮了些。就說今天這事兒罷,雖然屠夫是我們的好兄弟,但,但那也不能為了他一個人就讓我們大家都來送命?。〔贿^好在何先生說到做到……” “你,你說夠了沒有?!”大胡子把桌子一拍,憤憤地站了起來,說:“他好,他好你就跟他進城唄,你個小叛徒,想叛變就直說,在這兒拐彎抹角說跟誰聽呢?” 另外二人馬上噤聲,不再言語。 大胡子將燈吹滅,翻身上床,側著身子,又睜著眼發(fā)起呆來。 其實,他們說的話也不是沒什么道理……畢竟鳥擇良木而棲,男子漢大丈夫,總不能就這樣一直混下去。但狼牙又是他兄弟,怎么可以背叛他呢? 這么想來想去,輾轉反側不得安生。 *** 何愈跟白梁從房間出來,白梁對何愈說道:“何大哥,你怎么知道他們這幾個這么容易就動搖而來?” 何愈說道:“今天酒席上你看出什么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