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有愧握著針線的手一頓,揉了揉小童的發(fā)髻,道:“有什么好擔心的,若是要來,早就來了,哪里還等到這會兒?” 小童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說:“師父已經(jīng)睡了,不然可以讓他算算?!?/br> 有愧道:“無事不起卦,哪有這么隨便算的道理?困了?困了就去睡?!?/br> 小童搖頭,“不行,我睡了誰保護你們?” 有愧笑了一聲,擰了把小童的臉頰,道:“小大人了,上床睡覺去?!?/br> 小童扭了扭屁股,翻了個身,側(cè)躺在床榻上,合眼睡了。 有愧從床邊起身吹熄燭臺,卻突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于是她舉起燭臺,緩步走到門邊。 就在這時,大門被一掌震開,只見三個莽漢站在門邊,一人手里握一鋼刀,他們身上的衣物被淋得濕透,浸了水的發(fā)辮搭在前額之上,濃眉壓眼,兇神惡煞。 “外面雨大,能否留宿一宿?”三人中一人朗聲道。 已睡下的算命先生聞聲醒來,問道:“伍茴,外面有人嗎?你在跟誰說話?” 有愧默默看了一眼那三人手里的鋼刀,那鋼刀在月色里銀光閃閃,于是答道:“是前來借宿的客人。” “哦,”算命先生道:“讓他們進來罷,外面雨大?!?/br> 有愧聽令,欠身讓三人進來。 三人點頭致謝,身形一晃,讓出身后一名男子。 有愧抬眼,正撞進那人一雙深邃鳳眼之中。 只見那人一身月白色長袍,身形修長,神色俊逸,一如往昔。 ☆、第59章 夜宿 何愈與有愧對視一眼,鳳眸間閃過一絲愕然,但這愕然之色在他臉上不過持續(xù)一瞬,馬上便消失不見,好像他的愕然不過存在于她的錯覺。 何愈往前一步,步履有些踉蹌,眉頭緊蹙,額間也是一層冷汗,眼眸微合,滿臉痛楚。 有愧一愣,卻見何愈那身月白色長袍的肩部有一團深褐色水跡。 起初她以為水跡是因為外面的雨滴,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那團血跡越來越深,從肩頭開始蔓延,最后一直擴散到他的前胸。血珠一滴一滴地從浸透了的衣角滴落,漸染在地板上,形成一朵瑰麗的花紋。 他受傷了。 這個念頭馬上像一直禿鷹一樣,在她胸口那塊明明好好卻了的腐rou上盤旋。 他傷得重嗎,要緊嗎?會痛嗎? 這些想法讓她挪不動步,只能呆呆站在原地,出神地看著何愈肩頭的血痕。 三名大漢兩人忙上千攙扶,一手托住何愈后背,另一手則支撐起他的手臂。 又一人開口對有愧說道:“這位姑娘,屋里可有熱水毛巾?” 那人的聲音并不大,但卻中氣十足,在寂靜的房間里好似平地一聲雷,馬上將有愧驚醒,慌忙答道:“有的,有的。” 她從后門出去,燒好一爐熱水,又取了毛巾和和銅盆,拿進房來。 進屋時那三人已經(jīng)將何愈安置在桌邊。 何愈那身月白色長袍的上身已經(jīng)解開,脫去了一只手的長袖。 半身衣物浸染了雨水和血水,皺巴巴又*地隨意搭在他的腿上,露出背部。 他的背很寬,背脊上的兩根肩胛骨拱出,一條兩寸來長的刀口橫在肩骨之上,猙獰可怖。 這條傷口下面的,則是大大小小的血痂,小的是細線般的劃痕,大的則有大拇指指甲大小的圓疤。 她的手曾緊抱過這厚實的背脊,對這面背脊,她曾是無比的熟悉。 原來的他背上是沒有這些東西,她想知道這五年他是怎么過的,可她又不敢知道,因為他過得一定也不怎么好罷。 有愧將銅盆擱在銅架上,又將毛巾浸濕。 一位大漢推進了燭臺,取了一把匕首,在燭火上烤,烤得一面通紅,便翻過來,烤另一面,直到匕首兩面都通紅得好鐵板,這才罷手,然后地對有愧喊道:“毛巾。” 有愧將毛巾遞了過去,大漢馬上用毛巾將傷口周圍的血污擦去,然后對何愈低聲說道:“大哥,我動手了。” 何愈微閉著眼,只是點了點頭。 匕首立刻旋進傷口里,向左一擰,將傷口上發(fā)黃的腐rou割去,發(fā)黃的腐rou濕乎乎地黏在匕首上,大漢將匕首麻利地往毛巾上一抹,繼續(xù)重復方才的動作。 這樣重復了幾次,傷口中的腐rou和膿水終于除盡了,大漢便將匕首擱在桌上,不知從哪兒摸來一根鋼針,往臟兮兮地袖口一蹭,然后用線穿好,舉起燭臺一燒,朝另兩人喊了一句:“酒呢?” 一人遞上一壺酒,大漢將酒盡數(shù)淋在傷口上,馬上用針線將傷口縫合,整個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然而無論是大漢割rou的時候,還是倒酒的時候,還是縫合的時候,何愈都一聲不吭。 他不叫不喊,甚至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好像那割掉的rou根本不是他身上的,唯一暴露出他正在經(jīng)歷痛苦的,是他兩條緊蹙的眉梢,和繃緊的下顎。 等大漢往他身上披了間披風,何愈低聲道:“扶我起來?!?/br> 何愈從桌邊起身,起得太急了,身子一歪,一下撞在了桌角上,兩人忙上千攙扶,一人道:“大哥,今晚我們就在這里留宿罷。外面雨大,您身上的傷都還沒好……” “不可?!焙斡鷵u頭,“小傷罷了,不必給人添亂?!?/br> 那人便轉(zhuǎn)頭看向站在屋角的有愧,求助似的開口道:“小姑娘,這小姑娘已經(jīng)說了,答應留我們一宿了,是么?” 外面雨下得又大又急,如果何愈現(xiàn)在出去,淋了雨吹了風,傷口一定會感染。 她不想讓何愈冒這個風險,更何況師父也同意了,那就留一晚罷。 不過是一個晚上,一個晚上又可能發(fā)生什么呢? 明天天一亮,他就會走了,和從前一樣…… “是。”有愧道,“外頭雨大,我?guī)煾敢呀?jīng)同意幾位留宿,明日再走也無妨?!?/br> 大漢道:“人家主人都同意了,我們客人又有什么推辭的道理?大哥您就在這里歇息著,我們在屋外會在屋外候著?!?/br> 何愈的確有些撐不住了,勉強在桌邊坐下,抬眼跟有愧道謝,“謝過姑娘?!?/br> 姑娘,有愧微愣,似乎何愈從沒這么叫過她。 這個詞聽著怪別扭的,她低下頭,不去看何愈平靜的眼睛,說:“這位爺還有什么吩咐?” 何愈微頓,半晌問道:“沒有了,姑娘早點休息?!闭f罷他向她頷首致意,接著又扭頭對一名大漢低聲耳語道:“把白梁給我叫來,我還有事跟他吩咐?!?/br> 有愧也從屋里出去,將銅盆里的血水倒掉,又將染血的毛巾搓干凈放好,然后重新從水井里提上來一桶水來。 她的臉倒影在水桶里,她看見這是一張連她都感到陌生的臉,臉頰蒼白,雙唇嫣紅,平凡普通。 她松了口氣,他并沒有認出她來。 然而,這口氣剛松懈下來,卻又有一股郁氣升起,死死地堵在她的胸口,他還是沒有認出她來。 五年的光陰在人的臉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二十歲了,不是當年的丫頭片子了。五年的光陰也讓人的記憶變得模糊,或許即便她的臉還是和原來一樣,他也不會記得她了。 掬起一捧水,她伸手拍打在自己的臉頰上。平靜的水面被弄亂,讓她看不見那抹倒影。 冰涼的水讓她發(fā)熱的臉頰漸漸冷卻下來,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這個地方曾經(jīng)有一個洞,一個被他的長箭射穿的洞。 “醒醒吧,該睡覺了?!彼哉Z道。 回到自己的房間,有愧合衣躺在床榻上。 她的房間連著大廳,和廳里坐著的何愈僅僅隔了一面墻。小童和師父都在另一個房間里,現(xiàn)在早已睡著了,她甚至都聽到師父低淺的鼾聲和小童的夢囈。 她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那面純白的墻壁。這面墻壁很薄,薄得讓她能隱約聽見墻壁那頭的人聲。她不由自主地動了動身子,將臉湊近了些,那含糊的人聲果然變得清晰了,一個男子正在說:“他說是從一不識字的村夫手里收的,” 說話的是白梁,五年不見他的聲音變得比以前沉穩(wěn)得多,“他見里頭的圖畫很有意思,便給了那人幾文錢將書弄來了。從那以后他便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人,更沒有見過和這本書相似的圖書。總之所有線索到這里就斷掉了,再查下去也沒有頭緒。” “我知道了,”接著是何愈的聲音,“那本書從書館老板手里弄到了?” “弄到了,”一陣窸窸窣窣地翻衣服聲音,“就是這本?!?/br> 幾聲翻書的輕響,何愈開口道:“好?!?/br> 白梁道:“這事我覺得怪蹊蹺,您說一個鄉(xiāng)野村夫手里,怎么會有兵書?他既不識字,又不帶兵打仗,要著也沒用,又是誰給他的呢?” 兩人的聲音突然變小了一些,有愧一聲沒聽清,只聽見和什么什么皇子。 過了半晌,幾聲書頁翻動,何愈開口問道:“什么時辰了?” 白梁道:“還早,大哥要不要休息一下?” 何愈搖搖頭,說:“不必,天亮我們就該走了?!?/br> “可是,”白梁說道:“大哥身上的傷怎么辦?不如我們在這里暫時躲幾日,等時機成熟了再出去?,F(xiàn)在是帝軍和赤軍狗咬狗,我們就算出去也占不了什么便宜,還不如現(xiàn)在這里躲著,修身養(yǎng)性儲存體力,等他們斗到最后,兩敗俱傷了,我們再出去,那可不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嗎?更何況……”白梁的聲音變得向往起來,“更何況這里有好多美麗的姑娘……” 何愈啞然失笑,道:“不管到什么時候,你都忘不了漂亮姑娘?!?/br> “可不是嗎,美麗的姑娘是上天給我們最好的賞賜?!闭f到這里,白梁微頓,好似想到了什么,他語調(diào)一沉,道:“大哥,您傷得這么重,平時穿衣脫衣也不怎么方便,我們幾個大男人不是不樂意幫忙,只是我們手粗心也粗,照顧起人來總是缺點細心。大哥您說要不要我在村里給你挑個機靈丫頭來照顧照顧你?” 聽到這里,有愧不由屏息,怎么可能?難道在這五年里,他并沒有娶妻? 就算他不愿,可柳大娘怎么會依?當她還“活”著的時候,柳大娘就念叨著,說要抱孫兒抱孫兒。她搖搖頭,自己跟自己解釋道,或許家里已有了新夫人,現(xiàn)在不過是想找個服侍的下人罷了…… 何愈輕笑了一聲,說:“有手有腳,要什么伺候?” “還是天亮就走么?”白梁問道。 何愈沉思了片刻,道:“如你所說,先不急。” 白梁幽幽嘆了一聲,“可是,都這么多年了……” “此事不必再提?!焙斡涞卣f道,“現(xiàn)在準備準備,天亮便走?!?/br> ☆、第60章 療傷 第二天早上,有愧從睡夢里醒來。這晚她睡得有些淺,心里總揣著點事兒,難的安穩(wěn)。這個時辰師父和小童還沒醒,她輕手輕腳地下床,準備到后院燒好開水,好讓她那師父醒來后有熱水可用。 可問題是她若想去后院,便要從前屋經(jīng)過,而何愈就在那屋里。她覺得自己怪沒用的,明明說好了要恨他要忘記他,可那人真的出現(xiàn)在跟前了,又一點骨氣都沒有。 這么猶豫了半晌,最后還是決定出去算了,她先將門推開一條縫,看見何愈還和昨晚一樣,在桌邊保持著靜坐的姿勢。 他應該也一整晚都沒睡,背上披著的那件披風已經(jīng)脫到了地上,露出被血染透的繃帶。傷口似乎不小心崩裂了開來,他擰過一只手臂,費力地握著那一截散開的繃帶。背上的肩胛骨猛然拱起,將那本來就嚴重的傷口弄得更要命。 這口子明明是長在他身上,可有愧倒覺得劃在自個的rou里了。當那半截繃帶從何愈的手里再次滑落的時候,有愧再也忍不住了。她故意將門推得一響,告訴何愈她出來了。果然,一聽到有人來了的聲音,何愈便止住他那有些狼狽的動作,一手撐著桌沿,朗聲道:“姑娘起得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