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如果身份被被揭穿,慶王會不會殺了我?應(yīng)該會的。畢竟我一開始就有意隱瞞,另有所圖。 思及此,再美味的糕點(diǎn),容佑棠都咽不下去了。自從進(jìn)了慶王府,他就一直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 少年低頭呆坐,既傷且悲,看起來憂思深重,跟先前眉開眼笑吃得格外香甜的快樂模樣完全不同。 其實(shí)是容佑棠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趙澤雍并非有意刺探。 不過對收用身邊的人,慶王肯定得調(diào)查清楚,只是凌州遠(yuǎn)在數(shù)千里之外,消息暫未傳回。 ——如果容佑棠知道這事,恐怕得驚嚇個半死…… “聽起來挺有意思。”尚被蒙在鼓里的趙澤雍頗為同情家破人亡的少年,寬慰道:“先吃這個,明兒你自己叫小廚房炒那凌州口味的,吃多少碗都行。” 完了,果然撒了一個謊就要用無數(shù)個謊去圓它!現(xiàn)在怎么辦?慶王眼里容不下沙子,明說過不忠jian猾之徒該殺……殿下待身邊的人真的很好,跟隨他,只要用心做事,前途無憂。 我想,我真的做錯了一件事。 容佑棠懊悔憂懼,怔愣地看著慶王出神。 趙澤雍卻誤以為對方傷心得失控了,他放下筷子,憐憫道:“現(xiàn)在就想吃?想吃就叫廚房做,想來也不是什么難事。來人——” “不!不不不!”容佑棠如夢初醒,慌忙阻止:“千萬別!殿下,今兒除夕夜,大家都要休息,別勞動廚房了,我吃這個就很好?!闭Z畢,低頭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年糕,幻想食物能填滿心虛。 “慢慢用,沒人跟你搶?!壁w澤雍提醒一句。 殿下,您別管我、別關(guān)心我、別賞賜于我——讓我噎死算了! 容佑棠自暴自棄悲觀地想。 —— 但他當(dāng)然沒有被年糕噎死,好端端地活到了大年初四。 “九殿下的傷口不再滲血絲了,太醫(yī)說很好,那代表會慢慢結(jié)痂,只要小心別碰破了,痂落后堅持涂祛疤膏,應(yīng)該會恢復(fù)完好的?!比萦犹募?xì)細(xì)稟明,手上整理一疊文書。 趙澤雍穿上朝服,內(nèi)侍為其戴好親王冠。 “叫他安心靜養(yǎng),禁止能下床了就四處溜達(dá)?!壁w澤雍吩咐,他張開雙臂,內(nèi)侍為其整理袍服,“下朝后本王要去一趟康和宮,子瑜和龐大人若來早了,就讓他們在書房稍候?!?/br> “是。”容佑棠把疊好的文書交給慶王。 趙澤雍臨出門前,不忘說一句:“你自個兒的傷也要按時服藥,太醫(yī)怎么說就怎么做?!?/br> “多謝殿下,我知道的,您快上朝去吧?!比萦犹默F(xiàn)在一得到慶王的關(guān)切信任就心驚rou跳,仿佛看到自己的認(rèn)罪書上又加了一條。 阿彌陀佛,老天爺您千萬要保佑我! 目送慶王上朝后,容小廝就暫時有了空閑,但他心里住了好大一只鬼,根本無法放松!他先是去東廂房探望九皇子,轉(zhuǎn)達(dá)慶王的囑咐;然后回到書房,認(rèn)真收拾筆墨紙硯、各類書籍,甚至跟內(nèi)侍一起擦桌子。 勤快得像個陀螺! 這種行為,其實(shí)叫“自我安慰式救贖”。 “公子,您身上有傷,快歇著吧,殿下知道會怪罪小的們的。”小內(nèi)侍哭笑不得地說。 “不礙事兒,太醫(yī)都叫我適當(dāng)活動活動。”容佑棠笑著解釋,“再說了,殿下從不會不分青紅皂白懲罰人,放心吧?!?/br> “……” 你是殿下房里的人,才會這樣覺得,我們可不敢。內(nèi)侍們心說。 容佑棠沒有讀心術(shù),當(dāng)然無法得知,況且他本人還心事重重。 然而,人生不會因?yàn)檎l心事重重而獲得優(yōu)待。早朝散后,靜和宮沒迎來郭大公子和龐大人,來的是宸妃,以及她生的雙胞胎。 “奴婢/小人叩見宸妃娘娘、六殿下、七殿下?!?/br> 容佑棠躲閃不及,只能跟著一群人行禮。 “平身?!卞峰鷥x態(tài)端莊,妝容得體,與祈元殿失火那夜驚惶哭泣的她判若兩人。 趙澤雍不在,左凡就是最高階的太監(jiān),他匆匆趕來,欲跪接三位貴人,但宸妃已先叫了“免禮”。 左凡躬身垂首道:“不知娘娘與二位殿下大駕光臨,慶王殿下拜見惠妃娘娘去了,老奴這就——” “不必?!卞峰驍?,淺笑著說明來意:“本宮是來探望小九的,你帶路吧?!?/br> “是。”左凡恭敬轉(zhuǎn)身引路。 趙澤武大咧咧地說:“三哥肯定是去給皇姐道喜了,她總算找到婆家——” “老七!”可憐的六皇子,每時每刻都要提防胞弟捅簍子。 “已定了的,還不準(zhǔn)人說?”趙澤武哼哼唧唧,幸災(zāi)樂禍道:“那什么周明紅還是周明紫的,真有福氣??!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娶了皇姐,他就既是皇后外甥,又是駙馬了,嘿嘿嘿——” 皇后外甥?周明宏?周仁霖的小嫡子要尚公主了?容佑棠大吃一驚。 六皇子額角青筋直凸:“老七!你少說幾句到底會怎么樣?” “文兒,別理他?!卞峰@然已束手無策、放任自流,柔聲道:“文兒來,咱娘兒倆去看小九。武兒外邊待著,等你三哥回來好好教你做人?!?/br> “是?!壁w澤文無可奈何,索性眼不見為凈,快步跟上前去。 “哼,外邊待著就外邊待著,本殿下樂得自由自在!”趙澤武傲然高抬下巴,伸出食指,準(zhǔn)確指向容佑棠,說:“還不給武爺看座奉茶?真沒眼力價兒!” 也不知究竟是誰沒眼色,一次次上趕著討人厭。 萬惡的天潢貴胄! 哦,慶王殿下除外。 容佑棠暗中將趙澤武貶得一無是處,面無表情地上茶,因?yàn)樗麑?shí)在笑不出來! “小容兒,過來,武爺同你說幾句話,你一定會感興趣的?!壁w澤武笑得痞兮兮,總是流里流氣的,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小、小容兒? 容佑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面若寒霜,從牙縫里吐出字說:“我家殿下尚未回轉(zhuǎn),請您耐心等候,小的得去照顧九殿下了,失陪?!闭f完就要離開。 “噯噯噯,站?。 ?/br> 趙澤武眼睛一瞪,拍桌低喝:“你敢走?武爺叫你走了嗎?‘我家殿下’、‘我家殿下’,慶王還是‘我家三哥’呢!你說哪個親?乖乖過來,武爺有話跟你說?!?/br> 可老子不想聽! 容佑棠眼觀鼻鼻觀心,決定以不動應(yīng)萬變。 “哎呀,今兒早朝,你家殿下又出言頂撞了父皇,大節(jié)下的,父皇都沒能忍住火氣,把你家殿下——” 什么? 容佑棠立即抬頭,追問:“陛下把殿下怎么了?” “呵呵。”趙澤武得意笑起來,裝模作樣品一口茶,立刻齜牙咧嘴:“這茶誰泡的?想燙死武爺嗎?”說著斜斜睨著容佑棠——雖然這人已有主,吃不到嘴,但逗一逗還是可以的,賞心悅目嘛。 有病!當(dāng)真有??! 容佑棠迅速恢復(fù)鎮(zhèn)定,裝作絲毫不信地說:“慶王殿下英明神武,定是您說笑了?!?/br> 趙澤武登時把茶杯一撂,冷笑道:“圣人尚有過錯,你真當(dāng)三哥是神仙?哼,告訴你也無妨,早朝之上,父皇提出興建北郊大營,其中指揮使一職,命令眾臣舉薦合適人選——你猜,三哥舉薦了誰?” 慶王殿下會舉薦誰呢? 容佑棠非常緊張,豎起耳朵,情不自禁身體前傾。 “唉?!壁w澤武長長嘆口氣,憂傷抬頭看屋頂,內(nèi)疚道:“說起來,三哥挨罰,這事兒跟武爺有關(guān)系。” 容佑棠雙目圓睜,脫口而出:“跟你能有什么關(guān)系?!” 第27章 嘿!你這人怎么說話的? 趙澤武感覺自己受到深深的藐視和侮辱,為了表示憤怒,他相當(dāng)有氣魄地把茶杯往地上一摔,薄瓷小盅應(yīng)聲而碎。趙澤武豁然起身,搶步向前,食指幾乎戳到容佑棠鼻尖上,暴跳如雷:“你剛說什么?再說一遍?” 門外,幾個下人著急徘徊,交頭接耳,卻不能逾越阻攔。很快的,有個小內(nèi)侍出了靜和宮,一溜小跑去搬救兵。 容佑棠自知失言,很是懊惱,低聲道歉:“七殿下息怒,抱歉,是小人不懂規(guī)矩,一時失言了。”他很擔(dān)心慶王的安危:這是皇宮,陛下叫人死,誰能不死?淑妃已故,慶王若惹怒陛下,中間都沒有母親周旋緩和,非常吃虧。 趙澤武的食指只要再往前一點(diǎn)點(diǎn),就能觸碰對方,但他掙扎猶豫半晌,終究沒敢,主要是場合實(shí)在太不對了!他欣賞對方黑長濃密的睫毛和挺翹鼻尖片刻,不情不愿縮手,冷喝道:“看在三哥的面子上,再饒你一回!但小容兒你記住,武爺?shù)哪托纳菩氖怯邢薜?,別不知好歹!” 耐心?善心? 嘖~ “謝七殿下開恩?!比萦犹牡兔柬樐?,強(qiáng)迫自己認(rèn)真數(shù)地磚,以免抬頭對上了又控制不住情緒。 看到總算知道害怕的小兔兒乖巧站好,趙澤武的心情勉強(qiáng)好轉(zhuǎn),但余怒未消,頤指氣使道:“愚鈍不堪!還不趕緊給武爺沏茶來?平日你就是這樣伺候慶王殿下的?看來三哥是真寵你。要換成武爺,首先得好好教規(guī)矩!” 容佑棠忍氣吞聲,整個人像一截會走路的木樁子,同手同腳地給重新上茶。緩了緩,他盡量平心靜氣,又問:“七殿下,我們殿下真的被陛下懲罰了嗎?他沒事吧?” 趙澤武趾高氣揚(yáng),眼神睥睨:“本殿下有必要撒謊?祈元殿一案,你能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兇手另有圖謀、原本竟是想對付武爺!這很不錯,你不是被炸傷了么?武爺想來瞧瞧的,但三哥小氣,居然不肯!哼!” 你扯哪兒去了? “……”容佑棠簡直沒脾氣了,他只能把話題引回來:“多謝七殿下關(guān)心,小人的傷勢已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但是,今早陛下到底為什么責(zé)罰我們殿下呢?” 趙澤武總算覺得挽回了些面子,他施恩一般地表示:“告訴你也沒什么,滿朝皆知的事兒。是這樣的——” 容佑棠忙側(cè)耳聆聽: 新年伊始,初四的早朝之上,眾臣分列肅立,承天帝面無表情,將一疊奏章撂到案上,語調(diào)平平發(fā)問:“雍兒,你說說,為什么殺李默、張庭時二人?” 趙澤雍不卑不亢稟明:“回父皇,去歲十一月中旬蒙戎犯邊,里福柯率八萬騎兵偷襲成國邊境賀城,形勢兇險,兒臣即刻奏明軍情,嚴(yán)令八百里加急送京。李默乃涼州軍站驛官,本該火速安排傳遞急件,誰知他竟因?yàn)橛⑿℃时娧顼嬋?,?yán)重玩忽職守,將急件耽誤整整三日!致使軍情延誤,論罪當(dāng)斬。兒臣依律處置李默,以正朝廷法紀(jì),其余若干從犯,請父皇定奪?!?/br> 承天帝不置可否,耷拉的眉眼下方是深深法令紋,威嚴(yán)不可直視,又問:“那,張庭時呢?他可是朝廷欽封的三品大員。” “李默該死,張庭時罪該萬死!”趙澤雍鏗鏘有力地指出。 眾朝臣屏息凝神,謹(jǐn)慎垂首,眼角余光卻紛紛瞟向慶王——唉,那殺神,冷面閻王!才初四,年夜飯剛下肚幾天?也不知道看看時候!他這是又想激怒陛下、拉著所有人吃掛落兒? “同樣是去歲蒙戎犯邊期間?!壁w澤雍身姿挺拔,隱忍怒火道:“朝廷收到軍情急件后,父皇圣明,憂心西北,即刻調(diào)撥糧餉、御寒衣物等軍需品,命張庭時押運(yùn)前線——可他呢?他竟敢將其中十分之一的寒衣私換成劣等棉,以中飽私囊!幸而被及時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西北已是隆冬雪季,滴水成冰,若將士連御寒衣物都沒有,如何殺敵打仗?”雖極力克制,但他最后還是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氣氛越發(fā)的僵。 二皇子趙澤祥出來打圓場:“三弟啊,有話好好說,父皇圣明燭照,定有公裁?!?/br> 趙澤雍深呼吸,盡量平復(fù)心情,嘆息道:“父皇有所不知,當(dāng)日張庭時被揭穿,當(dāng)場認(rèn)罪,供出一串同犯來,但他猶不覺有罪,竟還大放厥詞!說是只動了衣物、未動糧餉,罪不至死,說他自己已算好的了——父皇您聽聽,竟有這種貪官!當(dāng)時正值西北軍出擊蒙戎之際,兒臣身為主帥,只能將張庭時當(dāng)場誅殺,以告慰軍心?!?/br> 承天帝端坐高臺龍椅之上,久久不語。李德英像不會喘氣的宮廷擺設(shè)一般,安靜侍立其側(cè)。 父子身處一高一低,對視片刻:父親老了,眼神略渾濁,但依舊銳利;兒子尚年輕,眼神堅毅正直,眸光閃著七分不妥協(xié)、兩分無奈、一分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