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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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胡說。”趙澤雍正色嚴肅道:“本王從來只當表妹是宜琳一般的meimei,絕無男女之情。外祖母睿智通達、深明大義,定會理解的,無需擔(dān)心?!?/br> 可她畢竟是您的外祖母,大功臣英烈老定北侯的遺孀、德高望重的誥命夫人?;适叶即涠Y遇有加,年年過壽,宮里賜下的壽禮一車車的,上至陛下、皇后,下至眾皇親國戚,就沒有不捧場的。 容佑棠想得非常清楚,理智得整個人發(fā)冷。 沉浸在心上人猝然病故悲痛中的郭達這時才回神,他下巴遍布青黑胡茬,一貫灑脫不羈、開朗愛說笑,此時卻頹喪萎頓,啞聲歉意道:“容哥兒,嚇著你了?” 容佑棠直挺挺端坐,雙手貼著膝蓋,捏緊袍子,搖頭說:“沒有。郭公子請節(jié)哀,保重身體?!?/br> 郭達慘然一笑,神情恍惚道:“節(jié)哀不節(jié)哀的,人都回不來了。上月逛廟會時,我給她買了一掛好多葫蘆串成的玉風(fēng)鈴,她回贈親手做的劍穗……昨晚單家突然來人,我翻墻進慶王府求援,表哥又連夜打攪瑞王殿下,請照顧他的御醫(yī)幫忙,但我和御醫(yī)還沒趕到單家,她就去了?!?/br> 佛曰,人生有八苦,前四便是:生、老、病、死。 容佑棠肅穆凝重,默默將熱茶往郭達手邊推了推。 男兒有淚不輕彈。此時郭達卻兩眼紅腫,淚花閃爍,顫抖道:“我去見她最后一面,人瘦得厲害,手里抓著葫蘆風(fēng)鈴,侍女說,她彌留之際一直喊‘二哥’?!?/br> 郭達說不下去了,喉間哽塞,心中大慟,豁然起身,憤怒將茶幾椅子踹翻,吼道:“單家糊涂!糊涂??!為什么不早些求助?老祖宗夸她爹娘穩(wěn)重持正,如今看來,卻是穩(wěn)重過頭了!女兒病得只剩一口氣才說,有用嗎?!愚昧荒唐!我真想打他們一頓,我、我想打他們一頓,給悠悠出口氣,他們太糊涂,該打,打死算了!” 郭達說到最后,已有些語無倫次,竭盡全力,對著翻倒的桌椅拳打腳踢,指節(jié)破皮流血,尖銳木刺彈飛,把臉頰也劃出幾道血口子,他卻感覺不到疼痛,攻勢迅猛。 “小二!住口。”趙澤雍上前一個擒拿,將自殘的表弟兩手扭到背后,用力穩(wěn)住。 “郭公子,冷靜些!”容佑棠忙把破損的桌椅踢開,他猜測郭達可能是把木頭當成單家長輩了。 “雖暫未請旨,但我郭家言出必行,他單家究竟有什么不放心的?苦心孤詣隱瞞女兒病情,難道怕我知道了換人嗎?!真是太愚昧了,把我想得跟他們一樣卑鄙下流!”郭達大吼,全力掙扎。 卑鄙下流?郭公子真是傷心氣壞了。 容佑棠極為同情,卻愛莫能助,只能匆匆去拿了藥箱來,為情緒激動的人止血,破相留疤就糟了。 “安靜!坐下!”趙澤雍怒喝。 郭達劇烈喘息,瘋狂發(fā)泄一通后,驀然死寂,但眼里仍充滿怨憤不滿與痛心。 “郭公子,來,臉上處理一下。”容佑棠快速為郭達處理臉頰幾道劃傷:幸好!傷口不深,可千萬別破相,畢竟是臉面,十分影響外形。 趙澤雍皺眉站定,不放心道:“待會兒叫小九的大夫給瞧瞧,祛疤膏擦上一陣子?!?/br> 郭達毫無反應(yīng),一動不動,滿心盤算自己的。 “小二,你別犯渾。經(jīng)兩位御醫(yī)診斷,單姑娘是病故的,確鑿無疑。斯人已逝,她若泉下有知,也必定不希望你拿單家長輩出氣!”趙澤雍嚴厲囑咐。 郭達仍是沉默,半晌后,他才輕聲告知:“表哥,長公主派人去過單家?!?/br> 那女煞星?她派人去單家準沒有好話、好事。容佑棠下意識擔(dān)憂看慶王:可憐的殿下,有個那樣的meimei! “什么?”趙澤雍驚詫愣住,隨即追問:“何時的事?宜琳干什么了?” 郭達先正色表明:“表哥,我從來把你們分開的:你和小九才是我的表兄弟,長公主是外人?!鳖D了頓,他盡量克制怒火道:“她的心腹侍女悄悄告訴我的:長公主月初以探病的名義、派宮女去單家,除明面禮盒外,暗中送了一個雕成麻雀的玉佩?!毖员M于此,點到為止。 長公主是諷刺單姑娘是攀高枝的麻雀嗎? 待嫁閨秀本就心思重,單姑娘那時還病著,必定大受影響。容佑棠對長公主實在無話可說。 “簡直狂妄粗鄙!”趙澤雍怒斥,勃然變色,沉聲道:“秉性難移。父皇一片仁慈愛女之心,屢屢包容,她卻不知悔改!本王早想送她回宮去,宮禁森嚴,多少能約束些,但投鼠——” 投鼠忌器。容佑棠默默補全,心想:看來殿下也真生氣了。 趙澤雍險險打住,深吸口氣,無奈道:“可四弟卻生性穩(wěn)重懂事,和氣大度,而且身體剛養(yǎng)好了些。若提出送宜琳回宮,她必定大哭大鬧,本王倒不是懼她鬧,只擔(dān)憂她驚擾四弟、致使其發(fā)病。唉!”趙澤雍難得頭疼嘆氣。 “表哥,我很知道你的難處。瑞王殿下是好相處的人,我對他沒有任何意見,讓他和長公主待到主動回宮吧,可千萬別叫世人誤會表哥趕弟弟meimei走,那名聲可就太難聽了!”郭達認真懇切提醒:“但是,長公主現(xiàn)住在慶王府,她闖的禍,只能是您收拾爛攤子?!?/br> 趙澤雍頷首,用力閉眼,說:“誰讓是一家人?!?/br> 容佑棠忍不住問:“長公主派誰去的單家?慶王府出入管制森嚴,她們又久居深宮,怎么找到路的?” 郭達苦笑了又苦笑,咬牙說:“長公主派侍女,以采買胭脂水米分的名義,與舍妹的侍女一道上街,里應(yīng)外合?!?/br> “表妹她知道嗎?”趙澤雍沉聲問。 郭達坦言:“她說不知道,我猜測應(yīng)是知情的、事先約好的——但她絕沒有謀害之意!多半受長公主之托,這點我可以保證?!?/br> 趙澤雍沉吟半晌,字斟句酌道:“小二,宜琳固然驕縱蠻橫,但……總之,本王會調(diào)查清楚,定給你一個答復(fù)?!?/br> “多謝表哥,辛苦你被帶累了?!惫_唏噓感嘆,同時也表明:“我已正式訓(xùn)誡過蕙心,靜觀后效,如若還不妥,將直言稟明父母管教。” 容佑棠想了想,還是提醒一句:“殿下,剛才我路過園子時,聽長公主她們聊起來,似乎對南郊蘭溪頗感興趣?!?/br> 趙澤雍皺眉:“她又想干什么?” “哦,蕙心也纏著我問半天,說是蘭溪風(fēng)景秀美,十六祭花神,熱鬧非凡,她想去看?!惫_頹唐煩悶道:“可我現(xiàn)在哪有心情去賞花!” “熱鬧非凡?”趙澤雍不贊同地皺眉,斷然否決:“人多雜亂,恐生意外,不看也罷。” 長公主想約郭公子,郭姑娘想與您同游。所以她們才親密結(jié)伴,日日在花園晃悠,目的再明顯不過了。蘭溪花會實際上是兩情相悅或情有獨鐘的男女同游的圣地,意不在賞花、祭花神,而在解相思之苦。 佛曰人生有八苦,除生老病死之外,后四是: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趙澤雍敏銳察覺到對方的注視,隨即扭頭,溫和問:“你也想去蘭溪賞花?三月十六,暫不知空閑與否。” 容佑棠若無其事笑道:“不了,春游還不如待家里睡懶覺?!币粋€人賞花,有甚意思? —— 芳魂一縷隨風(fēng)消散,愁緒萬千誰與解憂? 郭達胡子拉碴,加倍盡心盡力在北營奔走忙碌,只是變得少言寡語,夜間也不回城,胡亂歇在營帳里。 將士們漸漸都聽說了:郭將軍的心上佳人不幸病故。 眾人非常同情,想方設(shè)法寬慰勸解。慶王十分不放心失魂落魄的表弟,唯恐其想不開、當真去找單家的麻煩,特別派好幾名親衛(wèi)貼身陪護。 伙房倉庫里,容佑棠正對著攤開的賬冊,左手撥算盤,右手執(zhí)筆點點劃劃。 方同一邊用升筒量鹽巴,一邊氣憤告狀: “奶奶的!依我看吶,他們?nèi)摶乇O(jiān)牢蹲著去!” 方同跟容佑棠混得熟了,遂敢牢sao抱怨幾句:“容哥兒,哎你說說吧,陛下大發(fā)慈悲,給了一個用勞力抵刑期的機會,他們?nèi)亲锓?,難道不應(yīng)該低調(diào)做事嗎?咱老百姓當民夫都是勤勤懇懇的,伙房做什么吃什么,他們罪犯倒敢挑三揀四?嘿,這是什么道理喲!” “軍中明文規(guī)定:不得損毀丟棄糧食,違者軍法處置。你叫大伙盯著點兒,若發(fā)現(xiàn)誰敢拿飯菜出氣,記下名字告訴我,我來處理?!比萦犹陌醋∷惚P,皺眉,明確下令。 “好嘞!”方同痛快答應(yīng),他氣呼呼地說:“糧食是朝廷撥的、菜蔬是咱們采買的,都來之不易。全軍上下同吃一鍋飯、一盆菜,管飽,隔幾日還能吃半勺燉rou,多好,還有哪兒的民夫比北營好?罪犯就是罪犯,果然在哪兒都不安份,跟普通老百姓真不一樣!” 這個容佑棠深有同感,他這幾日算是看明白了:犯罪下獄者,除被誣陷冤屈的小部分之外,判決入獄肯定有相應(yīng)罪名。目前在北營充民夫的都是輕案犯,大半因坑蒙拐騙、搶劫盜竊等罪名入獄,多數(shù)是游手好閑又耐不住清貧之輩。 “如果有誰無故刁難廚娘伙夫,也記下名字,一并報給我?!比萦犹墓鹿k,嚴肅道:“此處是軍營,各司其責(zé),伙房只負責(zé)燒水管飯,只要本職沒出岔子,上頭就會懲戒尋釁鬧事者?!?/br> 送回監(jiān)獄幾個,看誰還敢不安份! “好嘞!”方同喜滋滋應(yīng)諾,他告狀是為了給同村鄉(xiāng)親要個說法,免得日后鬧出事來頂頭上峰心里沒底。 “十五開始募兵,到時肯定熱鬧非常,你記得叫大伙先做完事再去看新鮮?!比萦犹牟煌鼑诟馈?/br> “好。這是必須的,哪能耽誤大伙吃飯呢?”方同欣然領(lǐng)命。 接下來,他們繼續(xù)各自忙碌,方同手腳麻利,量發(fā)給各灶房十日份量的鹽巴,嘴上仍絮絮叨叨,容佑棠仔細對賬,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 “……屎殼螂插雞毛,他們算什么鳥?就知道吹牛!”人之常情,方同滔滔不絕,話里話外嫌棄犯人民夫們,鄙夷道:“都犯法蹲牢房了,還扯什么‘幫’啊、‘派’的,還什么‘哥’啊、‘爺’的,真不知道害臊!容哥兒,你說是吧?” 容佑棠全神貫注撥算珠,提筆蘸墨,仔細注明一筆出項,隨口道:“辛苦你們了。” 于是方同更來勁了,一口氣傾吐這段日子積攢的罪犯劣行,說著說著,他提及:“以綽號‘鎮(zhèn)南湖’為首的那群人最可惡,每次領(lǐng)飯菜時都有一堆牢sao屁話,他最愛吹牛,唾沫星子橫飛,奶奶的還調(diào)戲廚娘!” 容佑棠合上賬冊,擱筆,輕輕吁了口氣,終于抬眼問一句:“鎮(zhèn)南湖?挺神氣啊,哪兒的南湖?” “嘁,那混子是偏西郊縣的,據(jù)說他們村有個池塘叫南塘,他嫌池塘不夠大氣,就自封為‘鎮(zhèn)南湖’了!”方同說罷,哈哈大笑。 容佑棠忍俊不禁:“真有他的?!?/br> “那廝不吹牛估計活不了,他說自個兒有師父,師父的師父更是個能耐人,擅易容,綽號‘鎮(zhèn)千?!蜣k事穩(wěn)妥可靠,被權(quán)貴大戶招攬了去,好吃好喝地供著,犯下無數(shù)事,官府卻奈何不得。” 鎮(zhèn)千保? 由于日夜思慮,容佑棠心里“咯噔”一下,追問:“‘鎮(zhèn)千?!潜荒膫€權(quán)貴招攬了去?” 方同把幾份鹽巴布袋扎緊,頭也沒抬,隨意道:“聽他徒孫說主家姓鄒,只手遮天的人物。噯,吹牛的,當笑話聽聽吧?!?/br> 姓鄒?容佑棠仔細回憶,直到進入主帳時,還是出神沉思的模樣,定睛一看:外出的慶王和郭達回來了。 “殿下、郭公子?!比萦犹亩ǘㄉ?,忙快步上前關(guān)切問:“春耕祭禮如何?九殿下回王府了?” “圓滿順利?!惫_慢吞吞答。他今日出席重大祭禮,不得不刮凈滿臉胡子、沐浴換裝,看著勉強恢復(fù)了常態(tài)。 “小九回宮住幾日,孝順父皇?!壁w澤雍告知。 容佑棠點頭:“九殿下真懂事。沒想到啊,陛下竟欽點九皇子扶犁春耕?!?/br> “哼?!惫_歪斜靠坐,一件一件解開繁復(fù)朝服,意味深長道:“陛下圣明仁慈,借春祭大典,順便為屢遭意外的皇九子祈福,禱告天地神明、列祖列宗保佑皇子平安健康。”聽聽,多么完美的說辭,合情合理繞開所有成年皇子,而且這理由還能用好幾年。 嘖,老狐貍!一直回避立儲大事,任由大殿下、二殿下明爭暗斗十幾年。 容佑棠為慶王感到惋惜遺憾之余,釋然道:“也挺好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br> “上位者,最求平穩(wěn)?!壁w澤雍言簡意賅道。 “殿下,過兩天就開始募兵了,可庫藏糧食只剩三百石左右,僅夠現(xiàn)有的人吃月余。”容佑棠稟明。他名義上是伙房長,但如今北營在建,人手不足,便身兼半個軍需官。 趙澤雍面色凝重:“京城糧儲動不得。父皇月初便下旨命令江南甘州、泰州兩地調(diào)五千石糧入京、撥給北營,江南段運河暢通,北方也開始回暖化凍,順利的話,水路最多半月便可抵達。但糧船至今尚未駛出江南段運河!” 郭達立即問:“押糧的是哪個?為何拖延?” “史學(xué)林。早上剛傳來的消息,據(jù)說是因開春雨水多,打濕頂部一層糧食,目前正休整晾曬?!壁w澤雍道。 “史學(xué)林?是不是平南侯的門生?”郭達橫眉立目罵道:“晾曬糧食?北營都快斷炊了,若是故意作梗,那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他就沒打聽打聽表哥在西北時處置的貪墨押糧官?” 趙澤雍面色不改,緩緩道:“多半有把柄捏在他人手心,聽命行事。” “我最恨別人動軍糧了!”郭達憤慨道:“將士們要訓(xùn)練、要打仗,餓肚子怎么行?表哥,派我去接應(yīng)吧?小船沿運河南下,用不了幾天就能趕到?!?/br> 趙澤雍卻搖搖頭:“不必。父皇限期一月,本王倒要看看,史學(xué)林準備怎么收場。” “他們?yōu)楹螐闹凶鞴??”容佑棠疑惑道:“平南侯掐著北營軍糧想脅迫什么?” “二皇兄領(lǐng)了收取過稅的差事,用人地方多?!壁w澤雍悠然道:“宸妃娘娘與皇后是堂姐妹,共退不一定,共進是無疑的?!?/br> “七殿下?!”容佑棠脫口而出,瞬間想起被禁足的七皇子。 “就讓他關(guān)滿三月,別早一天出來。”郭達嗤道:“難道平南侯是打這主意?看來皇后母子已去求過情了,陛下多半沒同意,大殿下又不可能幫忙?!?/br> 趙澤雍氣定神閑表示:“不用‘難道’,昨兒六弟已來找了。但父皇金口玉牙,一言九鼎,做兒子的怎好勉強父親收回成命?本王實在愛莫能助。” “哈哈哈~”郭達難得笑出聲,贊道:“表哥說得對!” 容佑棠忍笑,完全可以想象六皇子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