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jié)
“平身。”承天帝回首,淡淡開口。 “謝陛下?!?/br> 山呼過后,容佑棠吁了口氣,起身時悄悄攙扶不幸膝蓋磕在石子上的徐凌云,后者努力繃緊臉皮,以眼神致謝,不敢吭一聲。 周明杰將一切看在眼里,氣惱交加,五味雜陳,有股想立即將庶弟拖到僻靜處嚴(yán)刑拷問的沖動!奈何圣駕在前,他只能憋著煩躁情緒。 正是荷花盛開的季節(jié)。 承天帝觀賞片刻,心曠神怡,贊道:“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br> “畢竟東園七月中,風(fēng)光更比西湖盛?!壁w澤安脫口接道。 承天帝訝異低頭,繼而愉悅笑出聲,寵愛摸摸幼子頭戴的軟帽,滿意夸道:“好!九兒的學(xué)問又精進(jìn)了,朕很該賞賜夫子才是。” “父皇,我隨口胡謅的?!壁w澤安不好意思地表示。他時不時扶扶帽子,生怕帽子突然被風(fēng)吹走、露出自己奇怪的頭發(fā),被人笑話。 承天帝越發(fā)欣慰,再次滿意頷首,扭頭對身后的兒子們說:“你們瞧瞧,小九多么謙虛。” “父皇教導(dǎo)有方,九弟的文采正是傳自您,兒臣佩服。”大皇子順勢上前,談笑間奉承了父親又夸贊了弟弟,十分得體。 “九兒不錯,但仍需繼續(xù)勤學(xué),下次功課若再得優(yōu)等,朕重重有賞!”承天帝龍顏大悅,單手?jǐn)堉鬃樱佌伣虒?dǎo)。此時,他只是一位欣喜于兒子懂事上進(jìn)的父親。 趙澤安仰臉道:“謝父皇。父皇,我昨兒去了一趟百獸園,看見西域進(jìn)貢一對巧嘴鸚哥,可有趣了,它們竟然會一問一答!” 二皇子樂呵呵道:“每逢九弟回宮,百獸園的管事便自覺準(zhǔn)備著迎接,已成為慣例?!?/br> 玩物喪志? 周圍全是人精,立即聽出深層意思。 承天帝仍笑吟吟,但表情凝固片刻,顯得有些僵。 趙澤安年幼,沒留意大人肚子里的彎彎繞——兄長和夫子難得準(zhǔn)歇一整日,他心情好極,頻頻眺望康陽湖的荷花和湖中島,忙碌盤算宴后的玩耍計劃。 隨駕的慶王面色如常,上前一步,朗聲道:“二哥生辰在即,小九知曉您喜愛珍奇飛禽,正在準(zhǔn)備生辰禮。” “是嗎?”二皇子臉笑,眼睛沒笑。 “對啊。”趙澤安聽見胞兄開口,回神扭頭,慷慨大方道:“二哥放心,我知道你也喜歡那對鸚哥,等我下回功課得了優(yōu)等,就向父皇討了給你送去?!?/br> 二皇子險些沒掛住笑臉,深吸口氣,親切詢問:“小九為什么會覺得我喜歡鸚哥呢?” 趙澤安童言無忌道:“咦?二哥不喜歡嗎?可昨兒咱們一起喂鸚哥啊,你還夸它們‘靈巧有趣’。” 我昨日只是辦事路過百獸園、碰巧看見你在玩耍,順口逗了幾句而已。誰像你?小孩子家家,整日向父皇討要新奇動物! 二皇子勉強笑了笑,嗔道:“我只是看你在才進(jìn)去瞧瞧,弟弟既喜歡,為兄豈能奪人所好?還是你拿回去解悶吧?!?/br> 趙澤安卻認(rèn)真道:“鸚哥目前是父皇的,誰也不能拿走。” “……”二皇子腮幫抽動,被噎得想翻白眼!第無數(shù)次確定:這小東西性子隨他哥,真不討喜!唉,母后當(dāng)年大意失手,導(dǎo)致今日多出個慣會爭寵的弟弟。 慶王沒再說什么,退回原位,繼續(xù)與瑞王、五皇子等人低聲交談。 承天帝狀似觀賞風(fēng)景,心耳神意卻全在諸皇子。 皇帝父子談笑風(fēng)生,容佑棠等人只能屏息凝神恭候。 承天帝駕臨后,大內(nèi)總管李德英立即近前請示,隨后吩咐內(nèi)侍宮女傳酒菜,訓(xùn)練有素,秩序井然,佳肴美酒飄香,勾得苦等多時的部分人饞蟲大動。 但稍有經(jīng)驗的人都不會空腹赴宴,尤其此類皇家御宴,哪里是喝酒吃菜的地方呢? “九兒,膳后再賞花吧?!背刑斓酆魡静贿h(yuǎn)處趴著漢白玉欄桿的九皇子。 “好?!壁w澤安手扶帽子,輕快踏上甬道,途徑進(jìn)士們時,一眼便發(fā)現(xiàn)容佑棠,他略作停頓,笑眼烏濃,匆匆走遠(yuǎn)。 酒菜齊備,皇帝下令開席,李德英嗓門尖亮唱宣,賓客按品級名次入席,待皇帝落座后,方聽命坐下。 一條案可并排坐三人,按名次,容佑棠居上首,左手邊依次是榜眼和探花。恰好,他斜對面就是皇子席,慶王序齒行三,與兩位兄長同桌。 承天帝招手喚幼子上前,命其陪坐側(cè)席,親自照顧,和藹慈愛,他春風(fēng)滿面,舉杯道:“七月湖光,十里荷風(fēng)送香氣,值此良辰美景,朕設(shè)宴邀眾卿與新科進(jìn)士游園,爾等無需拘束,隨朕一同敬大好河山一杯罷?!闭Z畢,緩緩飲盡小盅酒。 眾人早在皇帝開口時起立,躬身雙手托著酒杯,屏息靜聽江山主人的祝酒詞,無論能喝與否,均仰脖飲盡。 鴉雀無聲間,容佑棠飲畢,酒杯剛離唇,忽然聽見身后進(jìn)士某桌傳來“當(dāng)啷”清脆一聲!異常突兀。 是范錦。 他原本穩(wěn)當(dāng)托舉酒杯,垂手時,身前的銀酒壺卻不知何故倒了! 銀酒壺跌落,在地上滾了數(shù)圈,發(fā)出一連串聲響。 “啊呀——”范錦嚇得一聲驚叫,隨即火速閉嘴,可惜為時已晚,他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陛下恕罪,學(xué)生、學(xué)生莽撞了,可酒壺它、它……求陛下恕罪,恕罪!”范錦心驚膽裂,撲通跪下,百思不得其解,連連磕頭求饒。 原本滿面春風(fēng)的承天帝臉色一沉,不輕不重擱下酒盅,瞇起眼睛打量御前失儀者,眉頭一皺,想起一事,威嚴(yán)道:“報上名來?!?/br> “范錦。”范錦登時面如死灰。 哼,又是你! 承天帝面色陰沉,兩頰各一道深深法令紋,不疾不徐道:“范錦,你殿試失儀,踩裂他人答卷,大失穩(wěn)重,本不足取。但朕念你年事已高、應(yīng)考半生,且文章功底還算扎實的份上,破格欽點。如今看來,你的為人和文章,竟是截然相反?!?/br> “學(xué)生知罪,求陛下寬恕,求陛下寬?。W(xué)生出自清貧寒門,從未經(jīng)歷如此盛宴,不甚熟悉,故緊張了些?!痹捯魟偮?,驚惶大幅度磕頭的范錦袖中突然甩出兩錠碎金子,與漢白玉地磚交相輝映,黃澄澄耀眼極了。 清貧寒門? 那為何你隨身攜帶金子?! “?。 狈跺\驚叫,想也沒想,本能地一把抄起金錠,緊緊攥著。 ——當(dāng)初周明杰雇傭,范錦橫心照辦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觀望好幾天,見沒人追查,欣喜欲狂悄悄將金銀兌成銀票,只留零碎的作為日常花銷,統(tǒng)統(tǒng)貼身保管。本也沒什么,少量金銀不是暗器,入宮搜身能通過,可他窮怕了,等閑舍不得花用,連錢袋破洞也沒買新的、沒縫補,導(dǎo)致今日御前出事。 自作孽,不可活。容佑棠心想。 一腔浩蕩皇恩俱填了粗鄙莽夫!承天帝的好心情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不再看范錦,目視前方,冷冷道:“范錦魯莽,且有欺瞞家財之嫌,罪不可赦。來人,將其拉下去,杖責(zé)五十,革除功名,立即遣返原籍。” “是!”御前帶刀侍衛(wèi)應(yīng)聲出列,迅速將魂飛魄散哀嚎求饒的范錦堵嘴拖走。 周明杰低眉順目,雙手放置膝上,緊捏衣袍,手心一片濕滑冷汗。 宴廳鴉默雀靜,新科進(jìn)士初次見識帝王雷霆,噤若寒蟬,紛紛嚴(yán)格自查自省,唯恐不慎御前失儀、步范錦的后塵。 皇帝不悅,誰也不敢談笑,氣氛僵硬凝滯,連九皇子也默默???,垂首靜候。 好半晌,承天帝忽又笑起來,親自給小兒子夾了一筷八寶鴨,慈愛道:“九兒,嘗嘗這個?!?/br> “謝父皇?!本呕首用ζ鹆ⅲp手捧小碟,躬身接過父親布的菜肴。 承天帝重拾好心情,再度舉杯邀臣民同飲,徹底拋開范錦。 酒過數(shù)旬,容佑棠喝得臉頰微熱,猜測定有進(jìn)士已醉了五分。 承天帝吩咐賓客不必拘束、各自隨意,他凝神沉思,許久后,召近重臣小聲商談,不時眺望康陽湖。 “陛下英明,此計妙極!”平南侯大加贊賞。 “著新科進(jìn)士游湖尋花,既風(fēng)雅,又便于發(fā)現(xiàn)智勇兩全之才,老臣敬佩?!碧淀n飛鴻謙恭道。 承天帝嘆息:“科舉憑考卷選才,即使通過了殿試,可朕仍不甚了解新科進(jìn)士的品性與機變,少不得再試一試?!?/br> 游湖尋找系有黃綢帶的荷花? 隨駕旁聽的慶王暗暗驚詫,凝重估測:這兩日匆忙粗略教了他劃船,不知能否應(yīng)對妥當(dāng)? 父皇原定宴后乘船游湖中島??磥?,范錦令他臨時改變了計劃,決意試探新科進(jìn)士的機變應(yīng)對。思及此,慶王有些懊惱。 “父皇真是別出心裁??!”五皇子嘖嘖稱奇,復(fù)又落座品嘗美酒。 “難度不小。”大皇子與兄弟交談,微笑道:“參賽規(guī)定十五條船,除一甲外,另十二個名額由其余進(jìn)士自愿參與、先到先得。但他們來五湖四海,會不會水一說、會不會劃船又一說?!?/br> 由于序齒而坐,二皇子居中,他扭頭面朝慶王,隱露幸災(zāi)樂禍之意,笑說:“系了黃綢帶的荷花總共二十朵,無序遍布方圓數(shù)畝的荷池,必定有人狼狽落水?!?/br> 七皇子趁父親沒注意,儀態(tài)全無,癱在椅子里,有氣無力道:“無妨,今兒天熱,連我都想跳進(jìn)湖里涼快涼快。而且,摘了花獻(xiàn)上父皇有賞賜,何樂而不為呢?” 慶王看不過眼,以眼神督促七弟端正坐直,語調(diào)平平道:“此乃御宴,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會保守求穩(wěn),十五人不定如何湊齊?!?/br> 民間戲文中所說的“某某才子/將軍在御前大放光彩”,完全不現(xiàn)實——皇帝在場,誰敢竭力展現(xiàn)自我、爭光奪彩?不要命了么?重大場合中,唯一的、絕對的矚目人物,永遠(yuǎn)只能是皇帝。 因此,自古臣子爭寵,皆是在逢君所好,想方設(shè)法迎合奉承皇帝。 “哎,害羞什么?上唄,嶄露頭角,就是要積極表現(xiàn)嘛?!壁w澤武懨懨地嘟囔,全無精氣神,他遙望一眼對坐的容佑棠,慨嘆道:“嗨,真是出人意料啊……” 一直安靜的趙澤寧忍不住扭頭,好奇問:“七哥,什么東西出人意料?” 老八崽子! 趙澤武被迫與最討厭的兄弟同桌,慪得不行,嫌惡厭煩,只當(dāng)身邊沒人,故意不理睬。 “七哥?”趙澤寧保持扭頭的姿勢,眼巴巴看著兄長。 “你——”趙澤武揚聲,正要呵斥,其胞兄六皇子立刻借舉杯飲酒的姿勢,憤怒遞了眼神,頭疼暗示:你能不能安靜吃頓飯?能不能別總跟老八一般見識? “哼?!壁w澤武悻悻然閉嘴,挪挪椅子,扭頭與鄰桌的胞兄嘀咕抱怨。 趙澤寧黯然垂首,獨占大半張桌,左右空落落,飽嘗被排擠孤立的心酸苦澀。如果可以自由落座的話,他定會選擇與三哥、四哥同桌,加上五哥也行,兄弟們和氣融洽地說說話。 席間,只有瑞王和九皇子不得飲酒,他們喝的是解暑茶。 “好酒,好酒!”五皇子笑瞇瞇,真正地左右逢源,與誰坐著都能暢聊。此時,他正繪聲繪色描述蘭溪山莊小住時的所見所聞,末了,遺憾道:“可惜,溪谷蘭花盛開的絕妙景致僅持續(xù)三天,下次花期得等明年了?!?/br> 瑞王嗓音清越朗潤,寬慰道:“五弟不必惋惜,若溪谷蘭花日日綻放,必將失去驚艷感,與普通蘭花又有何異?” 五皇子釋然一笑,舉杯,輕碰兄長的茶杯,敬道:“四哥通透明達(dá),小弟自愧弗如?!闭Z畢,一口飲盡。 容佑棠與慶王斜對而坐,但他們從未顯露親密熟稔之態(tài),連對視都沒有。 “老三,你覺得這進(jìn)士酒……滋味如何?”二皇子斜睨一眼俊美無儔的容佑棠,意味深長問。 慶王泰然自若,慢條斯理答:“父皇賜宴,內(nèi)造瓊漿,御酒坊手藝當(dāng)然上佳。” “哦~”二皇子笑了笑,沒再說什么。他與右側(cè)的皇長子勉強聊了兩句,純屬場面客套,平平淡淡。 此時,新科進(jìn)士尚未得知宴后的尋花賽,容佑棠謹(jǐn)言慎行,禮儀無可挑剔,同桌三人全程沒動幾筷子菜,酒也不敢多喝——狀元榜眼探花太顯眼,乃新科進(jìn)士之首,備受眾臣暗中觀察評判,他們生怕留下“得意忘形、粗鄙貪杯”的話柄。 一個時辰后,宴畢。 容佑棠剛松了口氣,上首的承天帝卻忽然宣布舉辦尋花賽,震住了全部進(jìn)士! 承天帝掃視臣子,視線落在容佑棠身上,冷不丁親切問:“如此湖景,不游賞未免可惜。容卿,你怎么看?” 容卿? 慶王不露痕跡掃一眼對面恭謹(jǐn)垂首的容佑棠:快回應(yīng),父皇在問你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