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她粗著嗓子甩著帕子,動作神態(tài)都學了李mama八分不差,逗得阮寧一樂,心里的不快也消了些。 “這李mama可真是威風,連我的大丫頭都敢訓斥!” “這有什么不敢的,平日里她可都是拿自己當主子呢,院里的丫頭小子見了她比老鼠見了貓還怕!”紅玉忿忿道,“平日里我敬她年齡大些,是個長輩,也不便多說,可她倒好,愈發(fā)放肆了!” 說話間,那院兒已經(jīng)到了,門口坐著幾個小丫頭,穿著紅紅綠綠的半舊撒花襖,外面罩著青緞掐牙背心,正扎作一堆坐在石磯上嗑著瓜子嘰嘰喳喳閑聊。有個眼尖的看見她們過來,忙把瓜子撇下一邊站起來行禮,“三小姐來了,我領(lǐng)您進去?!?/br> 阮寧搖搖頭,“統(tǒng)共也就這么大地方,又不是不認識路,你們便在這里玩吧,我自己進去就行。”小丫鬟便道了謝坐下,待她進了院子離得遠些才又開始閑嗑了。 李氏的院子有三間正房,兩邊耳房廂房相接,正是最規(guī)矩不過的構(gòu)造,她住的是正中一間,阮寧帶著紅玉徑直去了正中的屋子,掀開冬日里厚重的皮毛簾子,就見李氏側(cè)臥在炕上,倚著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炕邊放著搖籃,軒哥兒正探頭看著搖籃里的小人兒。 李氏發(fā)覺門口有人進來,抬頭一看,見是阮寧,便笑道:“剛才我還念叨著怎么只見軒哥兒,沒成想念叨著念叨著便把你也給念叨過來了。你們也是,整日里只記得玩耍,倒不說來看看弟弟,可叫我盼得緊!” 自李氏入門后,阮寧和她便極少有接觸。她也不曾主動提出過要將阮寧養(yǎng)在身邊,只同阮維說了軒哥兒年紀太小,想多花些心力照顧他。阮維一向孝順,去請示了阮母,便被老太太推拒了——軒哥兒年紀太小,正該待在親近的人身邊,寧姐兒既有了自己的院子,軒哥兒又喜歡她,讓他住在那兒也無妨,畢竟有奶娘和丫鬟伺候著,住的離安順堂又近,也出不了什么差錯。阮維便也將此事擱置了。 現(xiàn)今看她言語這么親近,阮寧雖心里有些不適,卻也不好冷了臉面對她,只笑說:“母親說的這是哪里話?軒哥兒正是念書識字的年齡,教書先生又嚴,便少有時間過來罷了,現(xiàn)下不是來了嗎?” “哦?”李氏坐了起來,臉上興致滿滿,“軒哥兒已經(jīng)念書了?這么小的人兒,倒是厲害,是個有出息的?!?/br> “哪里,不過認幾個字兒罷了,提不上什么本事,只望將來襲了爵,不做個睜眼瞎也就好了?!比顚庍B連推拒,又指著搖籃里的奶娃娃道:“我看這孩子倒是個好的,生的這般機靈可愛,將來做個狀元探花也不是不敢想的?!?/br> 她看著搖籃里皺巴巴長得跟猴崽兒似的的小人兒,話說的面不改色心不跳。 李氏笑得花枝亂顫,指著阮寧連連搖頭,“常聽你父親說你最是個機靈能說的,現(xiàn)下讓我見識了,果真如此。一個還沒滿月的奶娃娃能看出什么?倒讓你夸出朵花來了,不過到底是國公府里的孩子,哪個都差不了。”說著看了看兒子,七分驕傲,三分柔情。 阮寧表示,我就是說說,您高興就好。 軒哥兒卻是疑惑地看了阮寧一眼,又繼續(xù)看小人兒。 阮寧卻是一把拽過軒哥兒,正色道:“先前不常來看您,也是因為您有了身孕,弟弟落地后您又身體虛弱,冬日里寒氣重,院里人來人往的難免帶來些病根兒,是以不好多過來打擾,不過擔心您和弟弟的健康?!?/br> 李氏擺擺手,笑道:“既是母子,何談打擾不打擾?我坐著也無聊,你們多來看看我才好,倒是苦了你一片孝心。” 阮寧笑著應(yīng)了,又看了一眼搖籃里的小人,道:“有弟弟就好了,到底有個伴兒,將來讀書也能一起,省了軒哥兒總是逃課打盹兒?!?/br> 軒哥兒又疑惑地看了一看阮寧,撓了撓腦門,沒吭聲。 “是,讀書本就無趣,有人陪著才好……”李氏同阮寧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驀然瞟到阮寧的手腕上,眼神頓了頓。阮寧自小嬌生嬌養(yǎng),又因身量還未長成,手腕便如嫩生生的藕一般,皮膚瓷白細嫩,上面還箍著個鐲子。 鐲子是掐絲的,銀絲也沒什么稀奇的,奇就奇在上面鑲嵌的三顆藍寶石上,質(zhì)感剔透,便是在有些暗的屋子里,也閃著熠熠奪目的光,映襯著阮寧白玉似的皮膚,更顯幽美華貴。 “你這鐲子倒是好看,又極配你,是哪個有眼光的送的,說與我聽聽?”李氏拉過阮寧,笑意盈盈地打量著她腕上的鐲子,問道。 阮寧愕然,見她眼光只被鐲子吸引了,才掩過神色道:“自然是父親送來的,他說這是西域進貢的貢品,極為難得,宮里賜下來便給我了?!?/br> 李氏松開了她的手,神色莫名,態(tài)度也不似先前那般親近。阮寧又跟她客套了一番,坐了一會兒,便帶著軒哥兒離開了。 一旁的綠屏倒了杯茶,上來遞給李氏,李氏潤了潤嗓子,問她:“剛才她那鐲子你可瞧見了?” 綠屏撫了撫胸口道:“那么亮自然瞧見了,果然是從西域傳來的珍品,我瞅著它,這心里就跟裝了鼓似的,撲通撲通跳!這么亮的藍寶石,便是在江南那般富庶地區(qū),也不曾見過呢!” 李氏聞言嗤笑一聲:“你懂什么?富貴之家與權(quán)貴之家到底是不一樣的,李家這種經(jīng)商人家,過破了天也不過吃穿用度好點,犯了事照拿,來到這天子腳下也不過是井底之蛙,連皇親貴戚的一根毛都比不上!不說別的,像這般寶貝,若不是我嫁來了安國公府,怕是一輩子都見不到!” 她說的得意,目光轉(zhuǎn)向搖籃里的孩子又變了神色,咬牙切齒,“怪道爹爹要把我塞來做繼室??晌易约奕氚矅?,也是正經(jīng)的大房太太,也不見他對我殷勤過,連庫房都不曾進過半步。好他個安國公,有這般好東西,竟給了個賠錢貨!我也是正經(jīng)人家的黃花姑娘,還帶來了幾乎半個家產(chǎn)做嫁妝,給他做了填房委屈了他不成!” 她越想越氣,覺得阮寧姐弟倆礙眼極了,喊來綠屏,在她耳邊耳語一番,放她出去了。 阮寧帶著軒哥兒并紅玉李mama回了百花苑,李mama猶自高興,“這才對嘛,既是母女,就該多走動走動,也省的我這個老婆子整日里瞎cao心……” 這話說的好,若阮寧只是個八歲的小娃娃,只怕是真把她這話當成好的了。可事實上,阮寧上輩子這輩子的年齡加在一起,怕是比李氏還大幾歲。 “李mama!”阮寧出口打斷,聲音不似平時的軟糯,“你先下去吧,我乏了。” 李mama愣了愣,隨即才應(yīng)了,關(guān)上房門出了屋。 阮寧看向軒哥兒,他正渴了,小手拿著個大杯子兀自喝茶喝的開心。她搖了搖頭,果然是幼兒不知愁滋味,活該她應(yīng)付了大半天,這小子竟什么也不懂。 “軒哥兒,你今天怎么想起來要去看弟弟了?” 軒哥兒大大的眼珠子咕嚕咕嚕轉(zhuǎn)了兩下,放下茶杯,“沒什么?!比顚幪裘迹胝f什么,他又開口了:“jiejie,父親一定不會更討厭我的!” 他的眼睛閃著光,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得了的秘密,急著要跟阮寧分享,阮寧也極為識趣,湊上前,“哦?為什么?” 他壓低了聲音,幸災(zāi)樂禍道:“那小子太丑了,臉皺巴巴的,眼睛擠得都沒了,父親會喜歡他才怪!” “噗!咳咳……”阮寧一呆,隨即笑得幾乎岔了氣,紅玉在一旁也是笑得眉眼彎彎。 軒哥兒疑惑地看了看她們,“jiejie,怎么了?” 阮寧擺手,笑道:“沒什么,這幾天你課業(yè)做的不錯,去找虎子和木頭玩吧!” “哦!好!”軒哥兒開心,立馬跑了出去。 阮寧看著他跑出去,一顆心都軟成了水,果然是孩子,連想東西都這般簡單。 紅玉掩著嘴笑道:“少爺可真是招人疼!” “可不是嗎?”忙活了這么一會兒阮寧也渴了,倒了杯茶,笑意未減,又忽然想起吩咐紅玉的事,“昨晚吩咐你的事可跟錢mama說了?” 紅玉一拍胸脯,“那是自然,小姐,您可放心吧,我老子娘對這府里的下人熟悉得緊,保證給您挑出個出挑的,明日便能有些眉目了!” “哦?如此說來,可是得賞?!?/br> 紅玉也不客氣,嬉笑道:“那我可要先替我娘謝謝小姐了!”又想到什么,她皺了眉,“只是奪了李mama的差事,少不了她一番折騰!” 阮寧不以為然,“不過是個奴才,難不成要我供著她?軒哥兒可是我嫡親的弟弟,年紀又小,什么都不懂,哪能被人這么折騰?!?/br> 第5章 姨娘和mama 這日阮維下朝回了府,照例先去書房處理公務(wù),待丫鬟奉上清茶一盞,便抽出一本公文來看。他在書房時素來不喜人打擾,丫鬟放了茶之后便輕手輕腳出去了,掩上屋門,只留他的書童在外守著。 他端起茶杯,正欲飲上一口,忽聞房門嘎吱一聲,不由皺了眉,這些人一向是知道自己的規(guī)矩的,今日這是為何?竟不通報就開了門。 房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素色衣衫的女子走了進來,手中還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擺著一盅粥并幾個小菜,卻是云氏留下來的大丫鬟,如今被納作妾室的萍姨娘。 阮維本想出言訓斥,一眼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便止住了要說的話,只眉頭擰起,“你懷著身孕,安心養(yǎng)胎便是,跑這里來做什么?” 萍姨娘看到他的神色后眼神暗了暗,她知道自己姿色平平,被國公爺看上不過是因了云氏那層關(guān)系,可云氏都死了這么些年,她也有了身孕,他竟是還對她不假辭色! 阮維正等著她回話,她暫且放下自己的心思,笑道:“老爺上朝起得早,怕是還沒吃什么東西吧。我親自做了幾個小菜,還請老爺嘗嘗,墊墊肚子。” 她聲音輕柔,面目柔和溫婉,雖長相不出眾,卻別有一番親和力,更兼有了身孕,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慈善的氣息。 如此一來,阮維就不好再跟她擺臉色,語氣也放平了些,“我知曉了,放著便是,你回去歇息吧。” 萍姨娘頓了頓,不再多說,輕聲應(yīng)了,便將托盤放下緩步出去,輕輕掩好了門。 待出了門,她低頭打量了一番自己,她本來長相就不出眾,只身段還過得去,現(xiàn)下懷了孕,就愈發(fā)不能入目了。她咬了咬牙,想起花姨娘妖嬈裊娜的身段樣貌,不由一陣氣悶。 國公爺性格風流,喜歡美貌女子,索性自己現(xiàn)在也討不了他的歡心,不如劍走偏鋒…… 打定主意,她便換了個方向走了。 書房里清凈了,阮維還是沒什么胃口,便撇下那餐盤,又拿起了公文。哪知還沒看上一盞茶的功夫,就見窗外影影綽綽,不時有人來回走動。他不由疑惑,自己的書房位置最是清凈,哪來的這么多人?不由高聲問外面的書童,“靜言,外面發(fā)生何事?” “回大人……”書童的語氣似乎有幾分遲疑,“是錢mama從這里,呃,經(jīng)過?!?/br> 阮維想起來,這是云氏生前的嬤嬤,極為親厚,如今伺候在阮寧身邊,被打擾多次,索性也無心看公文,便叫她進來。 錢mama得了吩咐,便推門進來。 阮維耷拉著眼皮子瞧了瞧外面,剛才來來往往的人影也沒了,原來只有她……這錢mama想干什么?他忽然想起剛才的萍姨娘,不由一陣冷汗,又看了眼白白胖胖的錢mama。 她先道了個萬福,“國公爺安好,您平日忙于公務(wù),今兒個這是得了空閑了?竟在家里邊,可是稀奇?!?/br> 阮維遲疑道:“今日沒什么要緊的事務(wù),便回來了……”又正色,“錢mama今天這是……想做什么?” 錢mama沒有察覺出他的異常,回道:“自然是做該做的事了?!闭f著,上前一步,阮維身子一個趔趄,往后挪了挪椅子,又聽她開口了,“世子爺太小,三小姐不放心,便讓我去尋個小子照看著他。那孩子正在外面站著,國公爺看看可還行?” 阮維這才一愣,想起軒哥兒,隨即又想到自己難產(chǎn)離世的妻子,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情緒,心不在焉道:“阿寧可真像個小大人了,頭頭是道的?!?/br> “可不是嗎?”錢mama一笑,“三小姐可是疼弟弟疼得緊呢,您也知道,小世子自出生便沒了娘,本就比一般孩子招人疼些,小姐這是擔心呀!” 她后面的話沒說尋常人也能聽出來了,小世子沒了娘,爹也不管他,小姐不擔心他誰擔心? 阮維訕訕。 這話要是別人是絕對不敢說出口的,也就是錢mama,在府里呆了半輩子的老人,阮維又厚待她,才敢如此說話。 “老爺,我正要把這小子送到小世子那兒去,您可要一起去看看?”錢mama試探著問,老爺可是許久都沒去看過軒哥兒了。前幾日先生說小世子的課業(yè)不錯,字也學得差不多了,想來老爺知道了必定是喜歡的,能去看看最好不過了。 軒哥兒讀書的書齋跟這兒可是相反的道兒。 再看錢mama,她圓圓的臉盤子上正掛著慈祥的笑容。阮維瞥了她一眼,略一沉思,又看了看屋外站著的半大小子,點點頭,“如此也好,正好讓我看看他的書讀的如何?!?/br> 錢mama一甩帕子,笑道:“這可好,小世子肯定高興!您也放心著,連夫子都夸咱們世子功課做的好!” 三人一起來到軒哥兒上早課的地方,教書的老先生正拿著一本書,搖頭晃腦洋洋灑灑地念著,軒哥兒坐下面雙手托腮聽著,小嘴兒撅著,一臉苦大仇深。 索性時間快到了,阮維也不打擾,就站在后面細細聽著,老先生的聲音蒼老干啞,聽了幾句,連他都忍不住打了哈欠。講的原來是論語開篇,再看看軒哥兒,搖了搖頭。 課講完了,老先生看見后面站著的阮維,上前行了禮,道:“您既然來了,老夫也就不用跟三小姐回報了。貴公子聰明靈慧,天資高明,現(xiàn)下已經(jīng)開蒙完畢了,只待我再與他講些稍稍講些四書基礎(chǔ),便可以功成身退?!闭f罷,裹了書囊便走了。 阮維還沒消化完接收到的信息,尋常人家的孩子四歲開蒙,他這兒子……竟聰慧至此?不過想想三房的陽哥兒,倒覺得也還可以令人接受。這樣想著,他還是喚過軒哥兒。 軒哥兒聽見阮維的聲音,小身子僵了僵,慢吞吞地站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禮。 他的身子不及阮維腿長,低頭一行禮,阮維便只能看到他黑烏烏一顆小腦袋,上面用嵌碧發(fā)冠挽起了一個小包。 “剛才聽先生講課,已經(jīng)講到論語了?” “是,父親,剛剛講到?!?/br> 對話干澀沒意思,語氣生硬……咯耳朵。 錢mama在一旁搖頭,明明是父子,怎就這般生疏呢?不由上前道:“老爺,您不知道,小世子可是頂頂聰明的,前些日子便將千字文學完了,寫出的字可是周正極了!” 阮維瞧見書齋里的桌子上放著幾張大字,寫得工工整整,只是由于腕力不足尚且稚嫩了些,點了點頭。 “剛才我看你在下面無精打采,魂不在焉,可是學倦了?” 軒哥兒聞言漲紅了臉,連連搖頭,“不是,先生只念了讓我讀背,我卻不知道背的都是什么東西,便向他請教,他卻說讓我先背了即可……” 阮維看著兒子這般模樣,覺得可愛,看他怕自己,心中又上來幾分自慚,道:“學倦了也可放松放松,至于不懂含義……這些先生向來都是這樣教學的,日后自會明白。若你實在想知道文章含義,也可以來書房問我。” 軒哥兒一愣,小臉還紅撲撲的,呆呆地看著阮維,又聽他說:“你這個年齡,學到這般已經(jīng)難得了……” 他不由臉上露出一絲竊喜,活像偷了油的小胖老鼠,阮維咳了一聲,又高聲道:“但萬萬要戒驕戒躁,殊不知多少神童都因驕傲自滿浪費了一身靈氣,埋沒在少年時期。你要多向你大哥學學,沉心靜氣,才能有個光明前途?!?/br> 軒哥兒嚴肅地彎腰作了個揖,“父親大人說的有道理,孩兒受教?!?/br> 阮維撫了撫胡子,又補充了一句:“學學你大哥的態(tài)度即可,不必整日寡言少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