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淵輕輕一嘆：“陛下現(xiàn)在還想接她進宮嗎？”

    皇帝嘴唇顫了顫，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十分難以啟齒的模樣。

    “臣是萬萬不會同意陛下接錢氏女入宮的?！绷铚Y一臉肅容：“接她進宮，無異于昭告天下，陛下與她在國孝期間有染。孝期宣yin，讓天下臣民如何看待陛下，臣怕從此以后禮樂崩壞，動搖國本！”

    皇帝被他說的白了臉，放在扶手上的雙手握緊了，喃喃：“朕若是不管，她……”

    “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與人無尤。她若是個好的，絕不會在國孝期間設(shè)計陛下，陷陛下于不義之中?！绷铚Y冷聲道。

    皇帝還是下不了決心，為難：“可太后？”

    “百善孝為先，陛下理應(yīng)孝順太后，可孝順不是愚孝。太后一深宮婦人不懂利害關(guān)系，情有可原?？杀菹乱膊欢?，為了哄太后高興，便要置禮法于不顧？之前陛下順著太后偏袒承恩公府，臣可有說什么。然而此事非同小可，陛下若是把錢氏女接進宮，臣恐陛下威嚴(yán)墮地貽害無窮！”

    第154章

    在帝王威嚴(yán)和錢太后的順心如意中, 皇帝終究選擇了前者。

    錢舜華不治身亡, 比起被族里浸豬籠或被下旨賜死，以這種方式死去，保留了最后一點體面, 也是皇帝的一點私心了, 到底表兄妹一場, 她又懷過自己的孩子。

    對此大臣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要皇帝不抽風(fēng)想著把人接進宮，迫不及待的往自己身上潑污水就好。于這個結(jié)果, 朝廷上下大多數(shù)人都是松了一口氣, 這個皇帝還不算糊涂到底，尚能挽救一下。

    至于承恩公, 因教女無方罰俸三年并勒令其閉門思過一年。反正出了這等丑事, 錢家短時間內(nèi)也沒臉出來見人了。沒幾日，大門緊閉的承恩公府再一次傳出了喪訊, 靠藥吊著命的原承恩公夫人蔡氏咽下最后一口氣, 隨著她的女兒錢舜華一道走了。

    皇帝大抵是心里有愧亦或是為了寬慰錢太后，命跟前大太監(jiān)代他前去吊唁。宮里錢太后也派了人去祭奠，之后皇后也派了宮人前往。

    然而蔡氏的喪禮并沒有因此而變得熱鬧，依舊是門庭冷落，前來吊唁的人屈指可數(shù)，除了錢家族人姻親之外，也就一些想攀附他們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人家。

    這結(jié)果有心人看在眼里, 便品出了一絲不一樣的味道。文武百官已經(jīng)對皇帝不滿了，否則不會這般不給面子。

    奉錢太后之命前去承恩公府吊唁的宮人掂量了下剛收到的銀票，回到慈寧宮便將承恩公府門前冷落鞍馬稀的情況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說到動情處，不禁灑下幾滴熱淚，好不可憐！

    聽得病榻上的錢太后忍不住淚如決堤，任她怎么哀求，皇帝都不肯繞過娘家。朝野上下看皇帝都是這態(tài)度了，豈會瞧得起娘家。

    熬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先帝熬死了，自己熬成了太后，卻是連娘家都保不住，錢太后悲從中來，哭的不能自己。

    自有機靈的宮人跑去通知皇帝，皇帝正在坤寧宮里陪著陸靜怡。他舅母蔡氏如此，陸靜怡還肯讓宮人去祭奠，全了他的臉面，皇帝如何不感動。

    且皇帝在錢舜華一事上到底覺對不住陸靜怡，然她絲毫不計較，還嚴(yán)禁宮人議論，更是讓皇帝愧疚又動容，以至于好一陣不敢見她。

    今天他也是鼓足了勇氣借著這一事過來的，溫言軟語一陣，氣氛融洽，皇帝心花怒放。

    然后慈寧宮的宮人帶來了錢太后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消息。

    皇帝聞訊后第一反應(yīng)是皺眉，忍不住心煩意亂，才問：“怎么回事？”

    在坤寧宮怎么敢說錢太后為娘家門庭冷落傷心，只能含糊道：“去祭奠承……”那宮女立馬改口：“去承恩公府祭奠的人回來后，太后娘娘就開始傷心。”在慈寧宮蔡氏依舊是承恩公夫人，這是為投錢太后之好，然這一套在坤寧宮可行不通。

    皇帝天真的以為錢太后是傷心舅母之死，畢竟，錢太后和蔡氏不僅是姑嫂還是表姐妹，感情向來好。

    “陛下，咱們趕緊過去看看吧，母后本就病著，若這么哭下去傷了身子如何是好?！标戩o怡擔(dān)憂的站了起來。

    皇帝見她模樣心下熨帖，猶豫了下道：“朕過去便是?！卞X太后見了皇后恐怕不會開心，若是沖著皇后發(fā)脾氣那就不好了。錢舜華那事上，錢太后言語間是有些怪陸家的，覺得是陸家在背后煽風(fēng)點火，才會將此事鬧得如此沸沸揚揚。

    皇帝不知道這背后到底有沒有陸家的手臂，然而即便陸家真的做了，他也沒臉怪他們。因著錢家的失察，害的皇后流產(chǎn)，要是再讓錢舜華進了宮，皇后情何以堪。

    當(dāng)時在承恩公府，錢舜華哭的那般可憐，他心存愧疚，才昏頭昏腦的答應(yīng)了接她進宮。可回到宮里，他就后悔了，所以才到了七月都沒履行承諾，以至于釀成之后的苦果。

    陸靜怡垂了垂眼，苦笑：“臣妾知道陛下?lián)氖裁?，臣妾不進慈寧宮就是，臣妾只在外面等候著，反正臣妾在坤寧宮也是坐臥不安，在慈寧宮外還能心安些?！?/br>
    皇帝握住了她的手，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么，半響只能道了一聲好。

    帝后二人便擺駕慈寧宮，陸靜怡果然到了宮外就不進去了，皇帝看了她一眼才抬腳進了慈寧宮。越近錢太后的哭聲便越大，皇帝的眉頭也越來越緊。

    在他身后，陸靜怡靜靜的望著那道明黃色的背影消失在眼簾之中，才側(cè)過臉。不經(jīng)意間看見了花壇里嬌艷欲滴的美人蕉。恍惚間想起了幼年時，姑姑帶著他們采美人蕉吃，阿釗那個小傻瓜把整朵花都吃了進去，把他們逗得不行。

    一絲淺笑不經(jīng)意間爬上了她秀美精致的臉龐，笑著笑著陸靜怡幽幽吐出一口氣來，人為什么要長大呢！

    過了好一會兒，皇帝才從慈寧宮出來，一幅心力交瘁的模樣。

    陸靜怡立時迎上去，關(guān)切：“母后如何了？”

    望著她關(guān)心的面容，皇帝眼神閃爍了兩下，錢太后所求者無外乎讓娘家體面些，鬢角花白的母親哭得那般可憐，皇帝委實狠不下心拒絕。遂應(yīng)了錢太后等這陣風(fēng)聲過去了便把承恩公再召回來。

    這些，皇帝實在沒臉告訴陸靜怡，于是他心虛地低了低頭，避開陸靜怡的雙眼道：“母后就是傷心太過，不甚要緊，用了藥已然歇下了?！?/br>
    “如此便好！”陸靜怡如釋重負般笑了笑。

    皇帝更愧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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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淅淅瀝瀝的小雨在天地間織就了一張密密麻麻的雨網(wǎng)，將萬物都籠罩其間。

    斜風(fēng)細雨中，一輛精致的馬車?？吭谄钔醺T前，門房笑吟吟的迎上去：“晉王爺好！”來人乃晉王，其父是先帝胞弟晉王，在景泰年間郁郁而逝。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晉王才能承襲了親王一爵而不是降等襲爵。

    因為先帝被景泰帝在背后捅了一刀搶走皇位，復(fù)辟后先帝防宗室防的厲害，越是親近的越猜忌。反倒是祁王這樣的堂兄弟好一些，不過也沒好太多。祁王還是在南宮復(fù)辟中立過功的呢，可除了從郡王進爵為親王外，其他實質(zhì)性的好處也沒撈著。

    直到后面幾年，皇帝需要宗室壓制權(quán)臣了，才把祁王等提溜出來，可也防著。在對待宗室這一點上，新君倒是比先帝好了不少。

    晉王二十來許，面如冠玉，相貌堂堂：“王叔可在？”

    “回晉王，我家王爺在的。”

    晉王便笑了，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鳥籠子，驚得里頭色彩斑斕的畫眉鳥兒叫起來，清脆悅耳：“那感情好，本王新得了寶貝，讓王叔品鑒品鑒?！本┏钦l不知道祁王是個鳥癡。

    祁王見了這鳥果然高興，嘖嘖贊賞了一回。

    “王叔若喜歡，侄兒便送給您了，權(quán)當(dāng)侄兒孝敬您?！睍x王笑吟吟道。

    祁王斜睨他一眼：“無事獻殷勤！說吧，有什么事兒？”

    晉王失笑：“瞧王叔這話說的。侄子想孝敬王叔不是天經(jīng)地義?！?/br>
    “你小子，”祁王嗤笑一聲，“少來這一套，有話直說，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br>
    晉王欣喜，也不遮遮掩掩把自己來意痛快地說了。他想給自己內(nèi)弟在錦衣衛(wèi)討個差事，祁王未來女婿不是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嗎，多方便的事。

    他痛快，祁王也痛快：“明兒我讓人給玄光傳個話，不過得先讓他瞧瞧你內(nèi)弟，看安排在哪兒才合適?！苯瓨宏柸ツ赀M行冠禮，取字玄光，祁王取得。

    晉王連聲道謝，說著說著便說起了江樅陽：“什么時候能喝到慧敏meimei的喜酒？”

    “差不離就是明年二月了?！逼钔跣Φ溃骸芭蟛恢辛?，留來留去留成仇?。〉饶慵已绢^長大你就知道了?！币荒樀男乃徇駠u。。

    晉王失笑，拱手向祁王道賀了一番又道：“要是我們家媛兒能尋到如南寧侯那樣的如意郎君，我也就放心了?！?/br>
    祁王笑笑不說話。

    晉王笑道：“旁的不說，南寧侯上頭沒有婆婆，這出嫁的女兒泰半委屈是婆婆那受來的?！闭f著他輕嘆了一聲：“就是貴為皇后不也莫可奈何，王叔可聽說了，太后娘娘把前去侍疾的皇后晾在外頭大半個時辰?！弊蛱旎屎笳驹诖葘帉m外等候的消息就不脛而走，甚至連宮外都知曉了，傳著傳著話就變了。不過不管怎么變，不變的是聽聞此事的都在同情皇后，攤上這么一個婆婆簡直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捧在手心里養(yǎng)大的姑娘，卻被人如此對待，”晉王搖了搖頭：“姑祖母知道了，該有多心疼！”

    祁王但笑不語。

    晉王覷著他的臉色，慢慢道：“皇叔是宗正，不妨多勸勸太后和陛下。否則長此以往，人心盡失啊！”如果錢太后繼續(xù)這么胡鬧下去，皇帝也不停犯蠢，早晚得鬧得眾叛親離。就說昨天那事，派人吊唁承恩公夫人，虧皇帝做的出來。標(biāo)榜知禮尊重長輩也不是這么標(biāo)的。承恩公夫人間接害死皇帝嫡長子，又不誠心悔過，她死了皇帝還派人給她上香做臉，逼得皇后也不得不派人去上香，簡直了。

    錢家如此待他，他倒不記仇。陸家為他登基立下汗馬功勞，卻被如此對待。豈不寒心！

    祁王沉沉一嘆：“你當(dāng)我沒勸過陛下，苦口婆心與他說了，他也應(yīng)得好好，可太后那一哭！”祁王無可奈何的一搖頭。

    “人家是親母子，疏不間親，你讓我怎么辦！”說到這兒祁王就是一肚子火：“內(nèi)閣那幫人讓我勸皇帝別慣著太后，他們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有本事他們自個兒上啊。”

    第155章

    淅淅瀝瀝的的秋雨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 滴答作響。漸漸地與屋里嗒嗒嗒的聲音重合在一起, 那是凌淵食指在輕叩桌面發(fā)出的聲音。在他對面是垂首而立的屬下，突然，屋里的聲音停了。

    凌淵往后靠了靠, 淡聲吩咐：“下去吧！”

    來人行了禮, 恭恭敬敬退下。

    凌淵輕笑一聲, 還真是什么魑魅魍魎都蹦出來了, 不過也好。先帝那會兒太子雖不聰明卻還識時務(wù)，登基以來的這些糊涂事擱那時候他絕干不出來, 可如今……歸根究底不外乎覺得沒了威脅, 以為高枕無憂，便肆無忌憚了。

    晉王若是能讓皇帝生出一絲危機感, 倒還不錯！省得他真以為龍椅舍他無人了。

    他在書房里坐了一會兒把事情前前后后考慮了一番后, 已經(jīng)是大半個時辰后，窗外的雨不知何時悄悄停了。天空一碧如洗, 萬里無云。院子里的芭蕉葉蒼翠欲滴, 葉上晶瑩的水珠流轉(zhuǎn)著璀璨的光芒。

    凌淵從紫檀鑲理石靠背椅上站了起來，前往漪瀾院。

    漪瀾院里，洛婉兮正在埋頭做長袍。八月十八是陸國公六十六壽，雖不是整壽，卻是個難得的吉利數(shù)字，故也要大辦。

    時下有‘年過六十六，閻王要吃rou’的俚語，須得女兒送上六十六塊rou, 如此閻王爺便能手下留情放過老人，這規(guī)矩何時流傳出來的已不可靠。

    反正洛婉兮奉為真理，她對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從來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她自己的存在不就是個最好的佐證。

    陸國公和寧國大長公主只有她這個女兒，這差事自然是落在她頭上，早幾日就和那邊說好了。此外，洛婉兮還打算親手為陸國公做一身長袍，金銀玉器這些自然也要送，不過那些個放在禮單里即可，這套衣裳才是她的壽禮。

    這身長袍，她從四月就開始做了，剪裁縫紉都不假人手。眼下，洛婉兮剪斷繡線，心滿意足的吐出一口氣，終于大功造成。

    “提起來我看看?！甭逋褓鈱讉€丫鬟道。

    桃露便和桃枝兩個將衣服拉開提著給她看。

    洛婉兮伸手理了理上面的褶皺：“瞧著還可以吧?！?/br>
    “哪是還可以，”桃枝笑著捧場：“瞧瞧這針腳細密的。”

    桃露幾個也捧場贊揚起來。

    洛婉兮嗔怪：“你們就會哄著我！”

    凌淵進來的時候，就見里面其樂融融，眉眼瞬間溫和下來，然后就看見了那件還沒被收起來的藏青色長袍。

    看了兩眼，他收回了目光。

    見了他，洛婉兮臉上笑意更濃，站了起來：“你來看看這衣服怎么樣？”男人的眼光與女人總是不同的，找他把把關(guān)正好。

    凌淵走過去，扶住了她的腰：“不錯！”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洛婉兮抬眼瞅了瞅他，凌淵又扶著她坐了下去，一低頭就看見了繡籃里的兩條小肚兜，一紅一綠，鮮艷奪目，想不發(fā)現(xiàn)都不容易。肚兜上還繡著兩匹憨態(tài)可掬的小馬，今年是馬年。

    這是給孩子們做的，這一陣她偶爾會做些小衣裳小鞋子，男孩女孩的都有，小小巧巧讓人見了就愛不釋手。

    “這些個活讓下人去做，你別傷神。”凌淵把玩著她的手指道。

    洛婉兮笑眼盈盈的望著他，凌淵回望她，看清了她眼底促狹的笑意。

    洛婉兮噗嗤一聲就樂了，越想越樂，一邊笑著一邊從繡籃底下翻出了一件嶄新的寶藍色的衣裳：“喏，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