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得意的時候容易忘形，在難過的時候，也會忘形。

    此時，難過到忘形的我，在紀(jì)戎歌那句惡毒的“續(xù)弦”刺激下，大腦抽搐不已，很莫名地端起盛著他給麥樂買回的晚飯的盤子，一聲不吭地往嘴巴里塞，茶色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嘴巴里還發(fā)出豬一樣“吧唧吧唧”的聲音。

    這一幕，看得紀(jì)戎歌一愣一愣的，他很驚奇地回頭，與床上同樣在發(fā)愣地看著我的麥樂相視。

    無言。

    可能是長時間眼珠子不動，眼淚終于從凝滯過長的眼睛里迸裂而出，落進(jìn)了碗里，飯菜也在那一刻變得異常的苦澀難咽。

    麥樂見此情景，停止了發(fā)呆，立刻從床上奔下來。

    她撫摸著我?guī)缀踅┯驳募贡?，說，哎呀，莫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嘛，白楚不過是一時沖動才說想結(jié)婚而已，你知道的，搞藝術(shù)的都喜歡這么情天恨海地折騰，來彰顯個性的嘛。再說，溪藍(lán)也不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啊。所以，你別擔(dān)心自己會是續(xù)弦?。e聽紀(jì)戎歌這張烏鴉嘴，溪藍(lán)死就讓她死吧，死了之后，你就是鐵定的法律上承認(rèn)的正牌夫人，絕對淪落不到續(xù)弦的地步的！

    我抱著麥樂和盤子使勁地哭，其實，我知道麥樂只是在哄我開心，她知道我難受的不是“續(xù)弦”這個問題，而是，我如此的喜歡著這個男子，而他卻如此理所當(dāng)然一般地熟視無睹；不僅僅是熟視無睹，還這樣沒心沒肺地忽視踐踏我的感覺，隨意將自己的苦惱煩躁傾吐在我面前，不管我聽到之后心里會怎樣的酸，怎樣的難過，怎樣的翻江倒海。

    而這些，聰明如麥樂，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小心翼翼地?fù)炷切┎煌床话W的話題來安慰我。畢竟，我們都是不愿意正視自己淋漓傷口的人。

    世界上之所以有夜晚，就是留給那些有傷口的人，給他們一片可以獨自舔舐傷口的黑，且不被人發(fā)現(xiàn)。

    盤子是冰冷的，麥樂的身體有些guntang的。

    這時，我才清醒，我在這里，本是要安慰麥樂的，現(xiàn)在，自己卻扮演了一個被安慰的角色。所以，回頭看了看在一邊眉頭緊皺，嘴巴緊抿的紀(jì)戎歌，很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淚。

    我對麥樂笑了笑，說，我沒什么的，就是突然不開心，突然神經(jīng)，突然很餓，和白楚沒關(guān)系的，現(xiàn)在我沒事了。

    說完，我把吃了個底朝天的盤子放到桌子上。

    食物和白楚的話，在我的胃里排山倒海地糾纏著，我卻不想再讓麥樂和紀(jì)戎歌看到我神經(jīng)質(zhì)地掉眼淚，于是，抬手試了試麥樂的額頭，又試了試自己的。我說，麥樂，你似乎有些發(fā)燒。

    麥樂就很安靜地鉆進(jìn)被窩里，咖啡色的頭發(fā)散亂在醫(yī)院白色的枕頭上，她看了看我，笑笑，在這個充滿了蘇打水味道的空間里，她的笑容像一朵寂寞的菊花，隨時可能凋謝，一敗涂地。

    她說，一會兒護(hù)士就過來給我送藥了，我會測量一下體溫的，你不用擔(dān)心我了。對了，你家莫帆那顆牙齒打算怎么辦？給補上吧，要不可憐了一玲瓏美少年。

    說完，她哈哈一笑，繼而又說，還有，莫春，你去看看溪藍(lán)吧，說實在的，從小就那么可憐的一個小姑娘，和父母走散。雖然，莫春，我們討厭她，但是，我知道，你還是關(guān)心她的，畢竟她喊了你那么多年jiejie，不是白喊的。

    麥樂最后的這句話，讓我的心里又抖起了一陣酸。

    我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溪藍(lán)和莫帆整整齊齊地坐在我的面前，我教他們倆唱“排排坐，吃果果”。那時候，我們好小，小到不知道在將來，會有一個叫做白楚的男子，從天而降，將我們置于天崩地裂的對立面。

    只不過是，他帶她去天明山去畫了一輯畫，她做了他的模特，他們就這樣“郎情妾意”地將自己的生活放在我的傷口之上。

    還有，溪藍(lán)，從什么時候起，對我的眼神里有了冰冷的堅硬，只是這種冰冷淹沒在她的溫柔里，連白楚這樣細(xì)心的男子都難以發(fā)現(xiàn)。唉，毫無天理！好不好！受傷害的是我，不是她，溪藍(lán)。難道僅僅是因為，當(dāng)初她開始了這連綿不斷的奇怪的病之后，我跟白楚說，她裝的！我怎么就記得她以前很強壯呢！

    哦。

    溪藍(lán)，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記得，于遠(yuǎn)方的“丑事”案發(fā)后，溪藍(lán)就被送到了福利院，那天，她被抱走，在那個陌生的肩膀上，她一直都歇斯底里地哭喊，她說，jiejie，jiejie，你們不要我了嗎，不要溪藍(lán)了嗎？jiejie，我再也不和莫帆搶果果了，我什么都讓著他，你讓mama留下我吧！

    二十二、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我把你整整地裝在我的心里！(1

    我就追在她的身后哭，一半是哭她的離開，另一半是哭她身上還穿著我最喜歡的花格子小衫。雖然奶奶說我長個了，已經(jīng)穿不上那件衣服了，但是從小我就知道“時髦”這個名詞，知道我當(dāng)緊身衣穿那件小衫，我還是挺好看的。

    那一天，只剩下我和莫帆在一起。他看著我，我看著他，然后一起哭，哭得天地失色，日月無光。

    很多年后，奶奶會絮絮叨叨地說起那一天，六歲的莫凡和八歲的我，因為溪藍(lán)的離開哭得那么狠。

    可是，現(xiàn)在，我堅持說，我哭是我的花格子小衫；而剛進(jìn)入青春期的莫帆則堅持，當(dāng)時哭是因為溪藍(lán)穿走了他那唯一一雙旅游鞋。

    其實，某些時候，一些言語只能看做是狡辯，來掩飾自己不愿意別人知道的心傷。

    而我，從溪藍(lán)被抱走那刻起，便知道，再也不能有另一個小孩，像溪藍(lán)一樣，端端正正坐在莫帆旁邊的小板凳上，聽我說話。

    我說一，他們信一，我說二，他們信二。我說母雞比地球大，黃鼠狼是東北虎的媽，他們也會像小雞啄米一樣點著小腦袋，奉為神旨。再也不會有那么一雙小手，可以任由我牽著，我走向東，她便向東，我走向西，她便向西，永遠(yuǎn)不會對我說，不。

    想到這里，我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手，如今，它空空的落在我的身前。只有醫(yī)院里蘇打水的味道繞過我的掌心，遠(yuǎn)遠(yuǎn)散去，散在麥樂微微皺起的眉心，像一種完整的痛疼，覆蓋了那段被稱為青春的年代。

    我給麥樂掩好了被角，說，那我先走了。如果白楚那里沒事的話，我就回來看你。然后，我想了想，仿佛是解釋一樣，也仿佛是自言自語，咬了咬嘴唇，說，我真的擔(dān)心他，我想去劈了他，為一個女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麥樂笑笑，說，要不，你干脆今夜去表白了吧，告訴他，你多么的喜歡他。哎，莫春，愛情這種東西，被動未必會為你迎來幸福，主動也未必給你帶來不幸福。

    紀(jì)戎歌也悄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不陰不陽的聲音，對啊，多么好的挖墻腳時間，你就讓那小子準(zhǔn)備婚禮，然后等舉行的那天，你把新娘給毒死，然后你就名正言順地取而代之了。多爽

    二十二、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我把你整整地裝在我的心里！

    沒有如紀(jì)戎歌所愿。

    那天晚上，我并沒有去醫(yī)院照看溪藍(lán)。

    我最懼怕別人在我面前給我演一出生離死別的戲，每次在電視機上看這樣的情節(jié)，我都會哭得眼睛跟牡丹花一樣紅艷艷，何況這個男主角還是我喜歡的人，我擔(dān)心那時候我分不清自己的眼淚是為了他們纏綿堅貞的感情還是為了自己愛而不得的破運氣。

    那天晚上，白楚的電話號碼一直跳躍在我的手機上，好在我已調(diào)成無聲，所以在宿舍里沒有遭遇群毆。

    手機屏幕上的亮光照在我的枕頭上，我側(cè)身看著這個名字，反復(fù)地跳躍，跳躍著。有種不死不休的味道。

    我想，白楚此時的執(zhí)著，是不是同我對他的喜歡的執(zhí)著一樣呢？

    或者，我和白楚真是蠻相似的人，都是那種不折不扣不死不休的人。只是，他貴如蠶絲一般，我賤如蒲草一樣。

    此時的他，是想同我發(fā)泄他的那些悲愁么？我對他似乎還是蠻重要，能令他這樣不眠不休地給我打電話。可是，他打通電話的唯一目的，是不是就是傾吐將要失去溪藍(lán)帶給自己的傷心呢？

    這個世界上，同樣的時空，不同的地點，是不是還有同我一樣的女孩子，一直在為那些自己喜歡到心里的男孩子充當(dāng)忘憂草解語花的職責(zé)？

    白楚的電話號碼最終消失在凌晨的魚白色中，而我，也昏然跌入了睡夢。

    夢里，白楚的眉眼是那么清晰，仿佛觸手可及。

    他站在我的面前，高高瘦瘦的，像一樹繁花，笑容明亮凜冽，就在觸目的瞬間如刀片一樣割破了我的心臟，然后撇豎橫折刻下了他的名字，筆畫蜿蜒在我心臟的細(xì)紋間，混成一體，于是，我的心淪落在他的名字。于是，我哭了，他還笑得那么明亮。他的手劃過我清秀的額際，唇角的弧線極淡，卻充斥著一種天生的蠱惑，他笑著說，莫春，你怎么會叫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