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點點頭，“老奴有幸，竟還能嘗到娘娘的手藝?！?/br>
    鄭夢境深呼一口氣，把朱常溆往前推了推，“今日叫大伴來，本是為了溆兒。大伴服侍陛下已久，對朝政之事了如指掌。本宮不熟悉，也只得請大伴來解惑了?！?/br>
    “哦？”馮?？粗斐ｄ樱安恢钕掠泻卫Щ?？老奴若能解答，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朱常溆有些尷尬，先前母妃沒和自己串通好，現(xiàn)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乃是稅法之事?！编崏艟车溃扒皫兹珍觾阂粫r好奇，也不知哪兒看來的，纏著陛下追問為何田稅與商稅抽取差額那么大。”

    馮保聞弦音而知雅意，心中了然這次請自己入宮是為了什么。他頓了頓，“還請娘娘摒退左右。”

    鄭夢境會意地讓劉帶金領(lǐng)著朱常溆下去，殿內(nèi)都人一概站在殿外廊下。殿門卻是大開著的。

    “大伴有話，不妨直說?！?/br>
    馮保將手中的茶碗往手邊的桌上一放，“明人不說暗話，老奴只問娘娘，是否想提高商稅？”

    鄭夢境點點頭，“本宮確有此意，不知道大伴如何想？”

    馮保來了興趣，“娘娘為何會想到要提高商稅的呢？”

    “田賦固然要緊，但山田產(chǎn)物總歸比不上絲絹綢緞，金銀珠寶。”鄭夢境指著衣帶上系著的小自鳴鐘，“只這個，一件便能賣出幾十石的麥米?！?/br>
    如果能夠提高商稅的抽取比例，整個大明朝的國庫立刻就能富得流油。不同本朝比，只說宋朝年間，國庫歲入四千萬兩，而本朝歲入四百萬兩。

    整整差了十倍！

    鄭夢境這幾日越回憶起萬歷后期的諸多戰(zhàn)事，心里就越焦急。實在是缺錢缺的沒法子了。

    “娘娘說的沒錯。商稅的確并不合理?！瘪T保望著鄭夢境，“可娘娘知道，為什么文忠公當(dāng)年的條鞭法并未將商稅納入其中嗎？”

    鄭夢境一時答不上話。她因為一直跟在朱翊鈞的身邊，所以大體的朝事還是懂一些的。但真要涉及到一些細微的東西，就知之不詳了。她搖搖頭，“愿聞其詳?！?/br>
    提起自己已然故去的老友，馮保便來了興致，“商稅利大，文忠公豈會不知。之所以條鞭法中并未將匠人、商人囊括進去，不僅僅是因為祖訓(xùn)?！?/br>
    祖訓(xùn)實在是當(dāng)不得什么，幾百年的變遷之中，太多的事情已然有了改變。旁的不說，只李太后的“慈圣”徽號，便是有違禮制，不遵祖訓(xùn)。太后的徽號只有皇后才能加，而李太后作為貴妃，其實只能被稱為太后。

    當(dāng)年張居正為了博得李太后對自己的信任，不做自己實現(xiàn)政治抱負(fù)上的絆腳石，同馮保私下商量，特地給李太后加了徽號。雖然當(dāng)時也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對，但彼時朱翊鈞尚在沖齡，兩宮太后輔佐——先帝大行至新帝正式執(zhí)掌大權(quán)這段時候，是太后或者說是一個女人此生最榮耀的時候，什么事都需要過問和請示她的意見。

    索性陳太后是個寬厚人，并未多說什么。加了，也就加了。

    “文忠公是為了整個大明朝能夠維|穩(wěn)，才特地并未將此加進去?！瘪T保掰著手指，一個個給鄭夢境舉例，“文毅公，家中乃山西鹽商世家。他官至元輔，明知鹽商逃稅嚴(yán)重，為何不下令阻止？又有江浙沿海一帶，多少私船為了逃避關(guān)稅而鋌而走險的？再有鈔關(guān)，每年可是有不少人借著舉人公的優(yōu)免名頭，就此逃了的？”

    鄭夢境輕輕咬著下唇，她知道馮保的意思了。

    什么祖訓(xùn)，什么稅法都是假的。真正重要的是朝中百官來自民間，他們本身就與商稅息息相關(guān)。誰能說自己做舉人公的時候，沒有讓人借著自己的優(yōu)免而給人家行個方便的？若是家境壞些的，借一次，就有了進京趕考的路費。甚至有不少人，家中就是行商的。讓他們納稅，多交錢進國庫，豈不是在割他們自己的rou？

    大明朝的官吏薪俸十分之低，家境好的不是商戶就是擁有大批良田的地主之家。家境不好的，很難考得好些的成績。雖然讀書考科舉，是靠的天分，但各自請的先生水平就不一樣。這些人不稀罕俸祿，對自己家的一畝三分地看得極緊。家里的那些，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

    張居正當(dāng)年頒布并實施條鞭法的時候，就得罪了整個大明朝的地主鄉(xiāng)紳。后來清算之際，這些人沒少往里面摻沙子，四處造謠傳播。

    死者為大，到了這個時候，誰都沒放在心里頭了。

    有張居正這個先例在前，后面估計也不會有人再想著什么改革之法了。身后名最為要緊，誰都想博個好名聲流傳青史。

    想明白了這些，鄭夢境死死捏著帕子，身體開始微微發(fā)抖。馮保以為她這是病了，臉上也嚴(yán)肅了起來，幾乎要叫人了。

    “大伴，明知不可為，也要去做。不正是文忠公可貴之處嗎？”鄭夢境有些絕望地道，“本宮欲效法文忠公，心意已決?！?/br>
    馮保狐疑地望著鄭夢境，“娘娘，后宮……不得干政。”

    鄭夢境閉上雙眼，“本宮知道?！?/br>
    “娘娘外朝無人，怕是舉步維艱。”

    “本宮明白?！?/br>
    馮保嘶啞著聲音，雙目微含水光，“娘娘這是為何？”

    鄭夢境睜開眼，堅定無比，“為母則強。”

    前世，鄭夢境送冊封為福王的朱常洵就藩時，曾對他說過一番話。只要一日姓朱，便是不坐在那皇位之上，也得時時刻刻記得自己身上的擔(dān)的是什么。

    朱常洵做到了。自封闖王的李賊攻破洛陽之時，朱常洵讓繼妃姚氏帶著世子朱由崧逃出洛陽，自己卻掛出五百金懸賞，招得勇士，最后殉城而亡。

    鄭夢境眼中的淚順著臉頰落下。她無法決定歷史最后會變成什么樣，但起碼，她現(xiàn)在可以做到盡量偏離原來的軌跡。她要讓自己的孩子活下來，不再為民變起義而擔(dān)心受怕。也不用因為亂黨兵臨城下而舍身殉城。

    她要自己的孩子好好活著，平平安安地活著。

    馮保久久沒有說話。他比鄭夢境更明白選擇了這條路之后，會面臨著什么樣的危險。文忠公的一路，是他親眼所見。

    死后哀榮由他人去說，這句話不過是個空話。生前都過得不舒心，死后叫人說成一朵花兒都再沒有用了。更何況，還有后人。人總是有掛念的。

    張家的后人，因張居正而遭了大難。不知道文忠公泉下有知，會不會后悔自己當(dāng)初的固執(zhí)。

    “娘娘有此志向，保深感欽佩?！瘪T保眼眶微紅，“不知有何事，是老奴可以做的。”

    爛船還有三斤鐵，馮保自認(rèn)即便離開了權(quán)力中心，卻還是有些門路可以走的。

    鄭夢境擦凈臉上的淚，笑了起來，“本宮欲寫信于我父兄，讓他們看看商稅之法怎么改更為合適。公公……”她輕咬下唇，有些不好意思，“書信來往頻繁，在宮中難免打眼，還望公公能到時候給行個方便。”

    馮保點點頭，“這不過是小事。”

    二人又詳細談了一番如何傳達信息，談妥了后，便撂了開去，只說些孩子的趣事。

    被鄭夢境趕出來的朱常溆支開身邊的都人后，悄悄兒地又翻窗進了內(nèi)殿，一直在偷聽他們二人的交談。等話題從稅法談到了趣事，朱常溆就又翻了出去。

    一直找不到朱常溆的都人急得團團轉(zhuǎn)，邊擔(dān)心鄭夢境是否會將二皇子叫進去，邊擔(dān)心自己是否會因看管不力而責(zé)罰。好不容易撞見朱常溆若有所思地從拐角處出現(xiàn)，趕忙跑過去，“哎喲喂，奴的小祖宗，可省點心啊?！币娭斐ｄ由砩系囊路冀o劃破了好幾個小口子，皺眉道，“殿下這是上哪兒去？怎得這副模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