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第一個驛站時，王家人怕王錫爵年老受不得久坐，就停了車，讓大家休整。

    王錫爵下了車，北望京城，眼眶再一次濕潤了。他尚有抱負未能實現(xiàn)，今日這般狼狽出京，實在是與心難平。專注著心事的他沒有發(fā)現(xiàn)周圍人都默不作聲地跪了下來。

    “王先生?！?/br>
    熟悉的聲音驚得王錫爵一愣，幾息后他才不敢置信地轉(zhuǎn)過頭來?！氨菹隆！蓖蹂a爵望著微服出現(xiàn)于驛站的朱翊鈞，淚涌而出，“陛下！”

    朱翊鈞含著淚，將先生扶起來，“先生今日要走，朕來送一送?！迸率谴撕笏麄儙熒贈]有相見的一日了。

    王錫爵和申時行是朱翊鈞還留于世上的唯二教導(dǎo)過自己的先生，當(dāng)年沖齡聽學(xué)猶在眼前，一眨眼他們卻都已白發(fā)蒼蒼，不得不離自己而去。

    原以為，他還有許多的時間，有很多的事，還能和先生商量的。結(jié)果，顯示申先生，再是王先生，全都受到了朝野的攻訐，轉(zhuǎn)身離開。

    “先生，此去多保重?！敝祚粹x只說了一句，便哽咽得再說不出話來。

    王錫爵泣不成聲，只點著頭。他雙手反架住朱翊鈞，用力，再用力。他教出來的學(xué)生很好，很好?？v有些許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可圣人，尚且有錯。

    二人哭了一場，心緒才稍稍平復(fù)些。

    王錫爵語重心長地叮囑道：“日后老臣不得輔佐于陛下左右，還望陛下近賢臣，遠小人?！彼宋亲樱巴踔也m剛直，不得陛下心意，愿陛下效仿明君，容他一二?！?/br>
    朱翊鈞含淚點頭，“朕知道王次輔心憂國朝，乃朕有錯，才會直言不諱。往后朕便聽先生的，都改了?！?/br>
    王錫爵應(yīng)了一聲，拿袖子抹了淚，絮絮叨叨地又說了許多話。最后還是田義催促說時候不早，才停住了。

    “先生歸家后，萬萬要給朕寫信寄來?！敝祚粹x回望王錫爵最后一眼，騎上馬，一揮馬鞭。

    王錫爵彎著腰，作了一個長長的揖?！氨菹乱喈?dāng)保重身體?！边@句話已經(jīng)走遠的朱翊鈞沒有聽到先生對自己的叮囑。

    夜色漸濃，王家人陸續(xù)進入驛站準(zhǔn)備用膳休息。而清華園附近，一個瞧不清身影的人正在附近徘徊著。

    第86章

    李建元在清華園附近徘徊著，不知在夜間躲過了多少次宵禁巡邏。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才看到不遠處過來一隊車馬。

    那是武清伯名下的田莊例行來送每日的莊上產(chǎn)出吃用。

    李建元在拐角處籠著袖子,看著那些人從車上搬下來東西，只留了幾個人看車,其余的都將東西搬進院子里面去。他朝手上哈了口氣，搓了搓，再用更大的力氣搓了搓臉，走過去。

    “沈大，這么早就從莊子里趕過來了？”李建元裝作晨起晃悠的模樣,同留守的人攀談。

    “喲，是李大夫?！币粋€相貌白凈，衣著干凈的男子上前拱手作揖。此人雖然一身補丁,不過全無猥瑣之氣,吐詞略快,看起來像個直性子。

    李建元笑瞇瞇地寒暄，“你家婆娘同孩子可還好著？”

    此言一出,其余人眼中的不善都收了起來，原來這位就是沈大口中的“恩公”。

    沈大笑道：“都好,都好。得虧李大夫了,我那小子才能從我婆娘肚子里鉆出來?！痹捳f一半，他上下摸索著一番自己的身子，皺了眉，“不知今日會遇著李大夫，竟沒帶什么好東西?！?/br>
    李建元擺擺手，“且不忙。你這幾日可在家中？”等沈大點頭后，又道，“既在家，那過幾日我上你家去一趟，再替你媳婦搭個脈?！?/br>
    沈大當(dāng)下千恩萬謝，不知作了多少個揖，望著李建元離開的身影，心下盤算著這幾日得去尋摸些好東西來，等李大夫上了門好相謝。

    邊上一個細眼睛的捅了捅沈大，“哎，那個就是你同婆娘常掛嘴邊的‘恩公’？”他眼露羨慕，這年頭窮人想要娶妻都是難，更何況是有個能順利出生長大的孩子了。

    沈大笑瞇了眼，“就是這位李大夫。聽說是名醫(yī)李時珍的兒子?！彼麌K嘖贊道，“聽說李老大夫還活著時候，就是菩薩心腸。窮人家上門求醫(yī)，他是從來不收錢的?！?/br>
    “那倒是個好人。”一個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湊趣說道，面上卻淡淡的，似乎并不像嘴上說的那么信。

    沈大嘆道：“可惜咱們是府里頭的莊戶，沒個自由身。聽說李小大夫在附近開了醫(yī)學(xué)館，有心學(xué)醫(yī)的都能去，不收錢不提，還管吃管住的，若是學(xué)的好，更是有錢拿。就算不是這塊當(dāng)大夫的這塊料，也多少認的字了，可不比咱們強？”

    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笑了笑，沒搭話，嘴里銜了一根草，眼睛盯著里頭。他低罵了一句，“今兒怎得這么慢！”

    倒是細眼睛的那個攙著沈大又問了許多關(guān)于醫(yī)學(xué)館的事，不過后來叫那絡(luò)腮胡子的瞪了眼，也就閉上了嘴。

    幾日后，李建元果然上了沈大家里頭去。

    沈大的婆娘抱著孩子，一邊將李建元迎進來，一邊讓邊上的婆子去田里把當(dāng)家的給喊回來：“就說是李大夫來家里了，你這么一說，他準(zhǔn)跑回來。”轉(zhuǎn)臉笑盈盈地望著李建元，“李大夫，快往里面來。家里窮，也沒個好坐處，委屈大夫了。”

    李建元擺擺手，眼睛在屋子里掃了一圈。沈家還是和他上次來的那樣，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沈大夫妻雖年輕，卻勤快愛整潔，里外都是井井有條的。

    家中沒茶招待貴客，沈大的婆娘特地尋了幾顆棗子來，泡了碗紅棗茶，“李大夫別嫌棄?！?/br>
    李建元笑著喝了一口，“水好，棗子也好?！?/br>
    一句話把沈大婆娘給逗樂了。聽說李大夫和宮里頭的貴人有干系，想來是什么好東西都見過吃過。這般過得好日子的人，還能對他們這些窮人溫聲細語，真真是個好人。

    李建元剛把茶放下，沈大就氣喘吁吁地從田間回來了，高高綁起的褲腳還沒來得及放下，兩只小腿上全是泥。沈大婆娘將人推出門去，嗔道：“瞧你，也不洗洗。這身模樣見貴客，怎么使得。”

    “是是是?！鄙虼筅s忙打了桶水，沖洗了干凈了才進來。

    李建元同他們夫妻兩個說了一會兒話，替沈大婆娘把了脈說了日常注意的事后，就準(zhǔn)備走了。

    “看看您，整日忙著教學(xué)生呢，還特地跑一趟。”沈大有些不好意思。他原備著一只板鴨，想送給李建元，不過人沒收，心里也就更過意不去了。

    李建元笑道：“無妨，都是應(yīng)該的。我心里頭也掛記著。若不是那日在園子附近撞著你，我這幾日也會不請自來?！?/br>
    “李大夫想來只管來。家里雖說沒什么好東西，不過飯食還是管飽的?！鄙虼髮⑺宦匪统鎏锴f。

    路上，李建元不經(jīng)意地問道：“前些日子，我經(jīng)過李園的時候，好像看到莊子里送的東西要比平日里還多上幾份？沈大你可知道緣故？是不是園子里多了人？”

    沈大想了片刻，“是有這么回事，因那段時候東西多，所以都沒留看車的人，我也進去過幾趟。聽說園子里伺候的人說過，具體的不大清楚。不過聽我在里頭伺候的姑姑說，有個宮里出來的嬤嬤性子不好，可難伺候了，總說園子里的東西不好?！?/br>
    李建元心思微動，“那怎么現(xiàn)在送的東西同原先一樣了？是人走了？”

    “好像是，李大夫留心腳下?！鄙虼笱奂獾乜吹铰飞弦粋€泥坑，出聲提醒，“聽我姑姑說，好像是叫府里的馬車給拉走了，大約是請來給府中的小姐們教規(guī)矩的吧?！?/br>
    “哦，原是這樣?！崩罱ㄔΣ[瞇的，“我還當(dāng)是武清伯又金屋藏嬌了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