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終于清楚地明白到，無論自己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奪得父皇的目光，甚至一個微笑。幼年時，母妃對自己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

    他從來都是一個，在父皇的心目中不被期待的存在。每每看到自己，父皇就好似看見了他的生母——那個被父皇厭棄的女子。

    朱常洛望著窗外發(fā)呆。外間突然下起了小雨，細(xì)細(xì)的，黏黏的，在夜幕下很難被發(fā)現(xiàn)?？梢坏┊?dāng)雨絲點(diǎn)在了窗外殘留的紫薇花瓣上，一動一動的花瓣就將它們的存在昭然于人的目光之下。

    雖然案情真相大白，李誠鉅自己也承認(rèn)此事悉數(shù)為自己一人所為，與慈圣太后、武清伯無關(guān)。但朱翊鈞還是沒有去看望病重的母親。這種母子徹底決裂的情況傳入了朝臣的耳中，上疏直諫朱翊鈞不孝的有，認(rèn)為李太后多年來偏心武清伯府的也有。

    眾說紛紜。

    朱翊鈞將那些指責(zé)自己的奏疏統(tǒng)統(tǒng)留中不發(fā)。他覺得自己放過武清伯一馬，沒給削爵，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

    李誠鉅自然是斬首處死，還有一干參與其中的案犯，統(tǒng)統(tǒng)在同一日于午時問斬。但武清伯全府上下，卻一根毫毛都沒掉，只被勒令居家不出罷了。武清伯李文全同其夫人吳氏，在聽說次子干下這等事后，立即就請來族長，將這個兒子從族中除名。

    最為惱火的，不是王喜姐，也不是朱軒媖，而是皇太子朱常汐。慈慶宮里的東西全都被砸得不像樣。

    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自己那個大哥一直以來都虎視眈眈的！

    朱常汐咬著牙，雙目赤紅著將一個青瓷壺砸在地上。他是蠢鈍，是不夠聰明，但這并不意味著自己就能任人魚rou！

    他望著朱常洛所住的宮殿的方向，重重地磨著牙。你就等著吧！總有一天，你會像自己那個死鬼娘一樣，人不人鬼不鬼，是死是活都沒人知道！

    只要等自己登基，只要一登基。立刻就差人去他藩地徹查，就是沒有也不要緊，胡亂編造誰不會？！到時候送去鳳陽圈著，看他還能翻出什么水花來！

    朱常溆在殿中背著手，來回不斷地走著圈。不，他已經(jīng)等不及了。他希望現(xiàn)在，立刻，馬上就讓朱常洛滾去鳳陽。

    慈慶宮里的事，自有人一字不落地全都告訴王喜姐。聽罷后，她閉上眼，苦笑一聲，對身邊的朱軒媖道：“你那太子弟弟，又發(fā)癲了?！?/br>
    朱軒媖冷笑，“看來是上回沒挨著打，所以不長記性?！彪m然她也對以李太后為首的武清伯府及朱常洛不滿，可只要朱常汐活得長長久久的，注定不會被輕易廢位。而朱常洛遲早是要去藩地的，同他置什么氣？

    所依著朱軒媖，便更該同對方交好，以兄弟之情柔之，令人心存愧疚。而后在父皇跟前哭訴一番，自然會被封去最偏遠(yuǎn)的藩地。

    藩地也是有好壞的，好些兒的，一年歲祿全都有，不好的，當(dāng)?shù)馗改腹倬痛丝巯乱残小偟孟冉粔蛄藝鴰旆峙傻亩愘x才能給得出歲祿吧？

    朱軒媖婚后，沒少同徐光啟聊天。走過許多地方的徐光啟對大明朝整個局勢有一定的了解，當(dāng)說起藩王時，哀嘆不少朱家宗室因沒有歲祿而活活餓死的，朱軒媖就給驚呆了。

    朱家子弟還能有餓死的？！當(dāng)年太|祖定了那么高的歲祿，可不就是為著日后的朱家子弟們著想嗎？

    不過有了這一條，再看看宮里幾個兄弟，朱軒媖心里就有了譜。翊坤宮的鄭母妃同他們坤寧宮交好，她自然不會使這種心眼?？蛇@個大皇弟就不一樣了，沒娘沒寵的，摁下來也不費(fèi)什么勁。

    有慈圣皇祖母看管著？可人總是要老的，要死的。她還能再顧得了幾年呢？

    朱軒媖想起當(dāng)年出閣講學(xué)時，李太后分別送給朱常洛和朱常汐的東西有差別，心下就不平。若全都一樣，也無話可說，但就連文房四寶都要分個高下，可就偏心太多了吧？

    “罷了，由著他吧。這事兒的確是受了委屈?！蓖跸步阋宦曢L嘆，將處理好的宮務(wù)讓宮人們收好。

    朱軒媖心疼地望著母親鬢邊刺眼的白發(fā)，“母后要多留心身子才是。我不過幾日不進(jìn)宮來，竟又多了這許多的白發(fā)?！?/br>
    王喜姐疲憊一笑，“你鄭母妃倒是同我說可以染一染，但再怎么染啊，這白發(fā)還是在哪兒，何必費(fèi)那個勁呢。這人哪，總歸是要白了頭的。不叫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我心里就舒坦了。”

    “母后生的孩子，都是長成了的?！敝燔帇k心下一酸，“可別再說這樣的話，媖兒聽著心里頭難受?！?/br>
    王喜姐拍拍她的手，“好，都依了你?！彼哪抗庖葡蛄伺畠旱亩亲樱拔已?，只想著能抱上外孫便好了。怎么？還沒消息？”

    朱軒媖微紅了臉，“不是都同母后提過了？我不欲驥兒有心結(jié)的時候生個孩子下來，到時候家里頭鬧將起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駙馬待我好，我總歸要替人想到一二才是。”

    “你素來聽話伶俐，我是最放心的?；楹笥珠L大了幾分，越發(fā)懂道理了?！蓖跸步惆参康匦Φ溃拔覐牟粨?dān)心你會出什么岔子?！?/br>
    “反倒是太子，從小起，就沒少讓我cao心?！蓖跸步銗澣灰粐@，“有的時候啊，我真想沒生過他算了。”

    雖然弟弟確實(shí)不成器，但在母親面前，朱軒媖卻不得不寬慰她。“母后這是說的什么話？要不是因生了弟弟，現(xiàn)在外祖家哪里能挺直了腰板說話？要知道，只有我的時候，武清伯府全是用鼻子看人的?！?/br>
    王喜姐沒說話，只拍了拍女兒的手。

    百日免讀之后，皇子們又重新開始上課了。朱常洛自李誠鉅死后就一直獨(dú)來獨(dú)往，與武清伯府也不再走動了，人也不敢再往他面前湊，沒得落人口實(shí)。

    唯有朱常洵還一如既往地愿意同他玩耍，甚至還引來了朱常汐的不滿?？伤盟仆耆环旁谛纳?，依舊我行我素。

    朱常洛見此卻有幾分愧疚，主動同他說道：“四皇弟以后莫要同我走的近了，免得讓太子瞧見心里不快。”嘴上這般說，心里酸澀極了，又對朱常汐怨上了幾分。

    “我們是兄弟，雖非一母同胞，可都是父皇的孩子?！敝斐ｄ瓭M不在乎地道，“難道就要因區(qū)區(qū)外人而生分了？沒有這樣的道理。大皇兄只管放心便是，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

    朱常洛雖不說，心里卻是感動極了。每日探望病中的李太后時，不免帶出幾分來，“兄弟之中，我看也只有洵兒是性子最好的，寬厚?！?/br>
    李太后眨了眨眼睛，慢慢地道：“皇貴妃教的好孩子?！钡€是不免多幾句嘴，說些朱常洛不愛聽的話，“雖如此，洛兒卻還是不能沒有防人之心。要知道人最怕的不是明槍，而是暗箭?！?/br>
    朱常洛知道李太后是這宮里除了母妃之外最疼自己的人，雖然心里不贊同，可還是點(diǎn)頭應(yīng)了。

    “等過了年，中宮大抵就會為你選妃了?！崩钐蟾煽攘藥茁?，“哀家是已經(jīng)不中用了，不能替你看選一二，你自己心里要有數(shù)才是。莫要叫人暗中使了絆子?！?/br>
    朱常洛不懂這些事，自然也不明白李太后所說的“使絆子”指的是什么。李太后見他不明白，也不強(qiáng)求他知道，心里還是決定自己到時候便是拖著病體，也要參與選秀，好好地替朱常洛選一個賢內(nèi)助。

    過年的時候，朱翊鈞先后收到了來自申時行和王錫爵的信。不等他高興，拆了信就看到兩位先生都勸他與李太后和好。信中寫明，雖然李太后的確偏袒武清伯府，并且最終釀成了一場禍?zhǔn)?，可到底母子連心，讓朱翊鈞萬莫有黃泉相見之事。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慈圣太后娘娘總歸是要故去的。屆時再后悔，卻是來不及了?！?/br>
    朱翊鈞盯著信，半晌收了起來，同那些之前的信件通放在一個小匣子里。他心里頭也煩躁，并不是拉不下臉去同母親說話，只是對這多年來的母子糾紛感到疲憊。

    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他心里從來都是對母親尊敬的，凡有什么好的東西，都想著、惦記著?？赡赣H自己呢？先是無端對小夢看不慣，后來又一味地偏心于皇長子。

    人心都是rou做的，朱翊鈞雖貴為天子，也不例外。他的那顆rou心，早就在李太后一次又一次的刀劈斧砍之下千瘡百孔，再無修復(fù)的可能了。

    朱翊鈞甚至知道，為著將弟弟潞王貶為庶人于鳳陽圈禁的事，他的生母還記恨著自己。

    從來，母親都是偏疼潞王的。

    鄭夢境見朱翊鈞在熱鬧的鞭炮聲中日日消沉，心知必是李太后之故。心里雖對李太后還有芥蒂，但還是覺得母子之間沒有隔夜仇，希望朱翊鈞過去瞧瞧。只她自己卻不敢說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