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所以,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你要記住,我在這里,”寧則然的聲音仿佛大海一般包容厚重,“回頭就能看到我。” 路邊的一扇門被推開了,兩個人從里面走了出來,一男一女,一個男身穿考究的定制西服,身板筆直,側(cè)臉和身旁的女人說著話,從言菡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那個女人約莫四五十歲,皮膚保養(yǎng)得很好,五官婉約,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是個美人。 仿佛預(yù)感到了什么,言菡瞪大了眼睛。 女人站在了門口,和男人揮手道別,男人轉(zhuǎn)身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了出來。 言菡如遭雷擊。 第68章 碧光環(huán)(七) 就算被時光磨損了十幾年, 那眉眼還是驟然撕開了了她的記憶。 那個把她舉高高的男人、那個總愛拿胡子扎她的男人、那個在相片上思念了無數(shù)次的男人, 一下子出現(xiàn)了在她眼前。 全身的血液往上涌來, 言菡呆怔了兩秒,狂喜地把臉貼在了車窗上:“則然!他是我爸爸!他還活著!” 車子是封閉著的, 她的聲音在狹小的車廂里流淌, 窗外的男人并沒有聽到, 他抬手看了看表,回頭看了一眼身后掩上的柵欄門, 繼續(xù)朝前走去。 仿佛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沸騰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 “爸爸……”言菡喃喃地叫了一聲,忽然一下捂住了臉,淚水迅速地從她的指縫中滲了出來,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她的父親, 居然真的還活著。 她盼了十多年的美夢, 居然在這一刻成真了。 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無盡的酸楚和悲憤, 這么多年, 她和母親受了這么多的苦,那個原本誓言要一生守護(hù)她們的男人, 卻在大洋彼岸有著自己的生活,把她們徹底拋在了腦后。 寧則然從身后用力抱住了她, 心疼地道:“小菡,你冷靜一下,情況有些復(fù)雜, 不全是你想的那樣?!?/br> 這個懷抱是如此得堅實有力,溫暖了那幾近凝固的血液,那顫抖的身軀漸漸平靜了下來。 或許,這就是人生吧。 是苦是甜,都是人生的意義。 在苦難中成長,在甜蜜中享受。只有經(jīng)受過苦難,才能明白甜美的真正含義。 和卡吉娜那樣的女孩相比,雖然失去了父親,雖然被迫走過彎路,但現(xiàn)在她的人生并沒有一塌糊涂,前方還有無數(shù)的希望在朝她招手。 言菡抹了一把眼淚,勉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我沒事,你放心吧?!?/br> 寧則然揪起來的心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我已經(jīng)讓田皓宇約了他,你們倆見個面,也不枉你找了他這么多年,了個心愿?!?/br> 坐在靜謐的餐廳雅座中,言菡已經(jīng)和平時看上去沒什么兩樣了,只是神情有些恍惚。 寧則然也沒說話,只是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摩挲著,想要給她一點安慰。 門被驟然大力推開了,言冠文出現(xiàn)在了門口。 他的神情震驚,目光不敢置信地落在了言菡的身上,雙唇顫抖著,試探地叫了一聲:“小……菡?” 言菡站了起來,怔怔地看著他,張了張嘴,一聲“爸爸”卻卡在了喉嚨里,就在喉嚨里。 這個男人,還是她的爸爸嗎? 言冠文猝然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小菡……真的是你……走的時候你才這么點大……變了……大姑娘了……”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聲音哽咽。 寧則然皺了皺眉頭,看著他抓著言菡的手,覺得很是礙眼。 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言菡顫聲道:“八歲……你走的時候我才八歲……十五年了……你走了已經(jīng)整整十五年了!” “十五年……”言冠文喃喃地重復(fù)了一句,忽然一下子捂住了臉,跌坐在了椅子上。 “為什么?”言菡顫聲質(zhì)問著,“爸,為什么要走?為什么走了不回來?你明明在這里過得很好,為什么不回來找我們,就這樣把我和mama拋棄了?” 言冠文抬起頭來滿面淚痕,他的手顫抖著朝著言菡伸了過來:“小菡,你不懂……” “我不懂?”言菡悲憤莫名,“mama等了你九年,一直都不肯相信你死了,這么多年我和mama兩個人相依為命,就算日子過得再艱難……” “等一等,”言冠文的臉色慘白,“你說什么?” “我和我媽一直在等你!”言菡嘶聲叫道,“你太狠心了!” 言冠文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言菡,看上去居然有些可怖:“不……不可能,你媽不是早就跟了沈安川嗎?” 當(dāng)初為了擺脫家里無休止的爭吵和貧窮,言冠文選擇了偷渡n國。這里盛產(chǎn)鉆石和金礦,據(jù)說只要找到一大塊礦石就有可能暴富,讓所有向往這塊熱土的人都充滿了希望。 然而偷渡船在快要到達(dá)的時候觸礁翻了,言冠文漂流到了附近的一個小島上,腦部因為撞擊失去了記憶。 他干過搬運(yùn)工人、撿過垃圾、下過礦,在這個國度渾渾噩噩地掙扎了三年,一無所獲,直到有一天,他偶爾救了一個自殺的女人。 這個女人身世顯赫,父親、公公都是n國政要,母親是大學(xué)教授,而丈夫是跨國公司董事長,她生了四個孩子,家庭幸福圓滿,然而這個從小就被泡在蜜罐里長大的女人卻遭遇到了一場致命的意外:她的丈夫一年前因為交通意外故去了。這讓這個女人徹底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勉強(qiáng)拖延了一年,最后選擇了跳海自殺。 結(jié)果,幾經(jīng)接觸后,雖然家里極力反對,女人還是愛上了救她的窮小子,從喪夫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最后家里人不得不為了女人而妥協(xié),反過來幫助女人強(qiáng)迫言冠文接受女人的愛。 言冠文一直沒有接受,他雖然失去了記憶,卻潛意識中覺得自己有喜歡的女人,依然一個人苦苦掙扎在底層。然而有一天,礦山出了sao亂,他失手錯殺了人,被指控入獄,面臨的將是死刑或是終身監(jiān)禁。 女人的父親把他救了出來,代價就是娶了那個女人,他最終妥協(xié)了。 言冠文斷斷續(xù)續(xù)地述說著,幾次都快要說不下去了,他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掏出了煙來,打了幾次火卻都沒點著。 “別抽了,小菡不喜歡煙味?!睂巹t然冷冷地插了一句。 言冠文這才注意到女兒身旁的這個男人,那不動聲色的冷厲讓人心里打了個突。他遲疑著問:“你是……” “是我派人聯(lián)絡(luò)你的,”寧則然對這個男人并沒有好感,從他掌握的資料看,所有事情的起因,都是這個男人優(yōu)柔寡斷,不能處理好婆媳關(guān)系,到了最后釀成惡果,讓自己陷入了這么一個可悲的境地,“我是誰并不重要,我只知道,你現(xiàn)在的境況堪憂,華家人原本就已經(jīng)視你為眼中釘,現(xiàn)在如果讓他們知道你和小菡有了聯(lián)絡(luò),只怕他們會有進(jìn)一步的手段?!?/br> “華家?”言菡失聲叫道。 寧則然嘆了一口氣,輕拍了一下她的手:“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你爸爸娶的女人,就是華梓竣他們的母親,這就是為什么華梓竣想把你騙到n國來的原因之一,他想用你來控制你父親,也想以你父親來誘惑你接受他的感情。” “什么!”言冠文大驚失色,“華梓竣他……找上你了?” “這……怎么可能……”言菡呆住了,她怎么也難以想象,那個陽光帥氣的男孩,居然會有這么深沉的心機(jī),明明一直知道言冠文的下落,明明知道她如何地渴盼找到父親,卻只字不提,想要一步步地將她誘入陷阱。 “離他們?nèi)A家的人遠(yuǎn)一點,”言冠文的眼中閃過一絲不甘、幾分懼意,“華梓竣倒還好,那個華梓易,千萬不要和他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這人心狠手辣,比起他的爺爺和外公,不遑多讓?!?/br> 言菡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月底就要回去了,以后……不會再來了,不可能再和華家有關(guān)聯(lián)了。” 言冠文呆了呆,神情痛苦:“小菡,你是在怪我嗎?” 怎么能不怪? 言菡的心里苦澀,苦苦追尋了這么久,父親如她所愿活在這人世,卻已經(jīng)是別人的丈夫。 言冠文把煙放在了鼻尖聞了聞,尼古丁的味道讓人稍稍冷靜了一點。他失神地道:“我和她結(jié)婚了以后,有一段時間過得還行,她的四個孩子,小的那兩個帶在她身邊,和我相處得還不錯,大的兩個是華家教導(dǎo)長大的,對我一直很防備。后來……后來……” 后來,結(jié)婚兩年后,他漸漸恢復(fù)了記憶,這讓他痛苦不堪。 他思念妻兒,暗中打算回國看看,然而,他的岳父早就在他身邊安插了眼線,他還沒到機(jī)場,就被請到了岳父那里,給他看了幾段視頻。 一段視頻中,蔣湄被沈安川的老婆廝打,被罵小三。 一段視頻中,他的母親到家里吵鬧,說他已經(jīng)死了要爭遺產(chǎn)。 一段視頻中,沈安川帶著言菡在兒童公園玩。 一段視頻中,沈安川和蔣湄在他曾經(jīng)的小破屋里說話,蔣湄神情輕松而親昵。 “他們告訴我,你媽早就已經(jīng)和沈安川好上了,如漆似膠,沈安川為了你媽和老婆離了婚,你們很快就要成為一家人了……”言冠文痛苦地捶著自己的腦袋。 言菡驚呆了,好半天才道:“你……就信了?你也不趕回來看看到底是真是假?就算我媽跟了別人,你還有我,還有爺爺奶奶,難道我們你一個都不要嗎?” 言冠文木然看著她:“小菡,你meimei走丟了,你是你媽的心肝,我怎么能把你從她身邊帶走?還不如就讓你們以為我死了。至于你爺爺奶奶……”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慟之色,啞聲道:“我恨他們!要不是他們,我還在國內(nèi)和你們過著幸福的生活,根本不會有那幾年噩夢一樣的日子。他們就是把我養(yǎng)大了,想把我當(dāng)成一個奴役的工具,我不聽他們的,就是不孝;而我一旦出了事情,最先放棄我的也是他們。我根本不想見他們,就讓他們以為我死了吧!” 言菡怔怔地看著言冠文,到了現(xiàn)在,她才仔細(xì)看清了,言冠文五官雖然和從前沒什么分別,依然俊朗,然而記憶中那種開朗的氣質(zhì)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眼角已經(jīng)有了深深的皺紋,眉眼中透著一股濃重的戾氣。 “奶奶她……的確不好……可是……” 可是,那總是言冠文的母親啊,血脈相連的人。 “不提了,”言冠文苦笑著搖了搖頭,“其實,我想回國也回不了,我在這里,相當(dāng)于是被軟禁的,我那個岳父非常厲害,怕我到最后還是要拋棄他女兒回國,就還留了一手,我身上背著命案,如果出境,可能還沒上飛機(jī)就會被逮回去坐牢。這些年,我一直在想辦法擺脫,可他雖然已經(jīng)不在了,華梓易卻不是省油的燈?!?/br> 第69章 碧光環(huán)(八) 重逢是激動的, 也是痛苦的。 言冠文和言菡都有些失控, 一個為了錯信他人蒙蔽了這么多年的謊言, 為了經(jīng)久未見的女兒;一個為了這些年的委屈和憤懣,也為了失而復(fù)得的父親。 兩個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話, 一會兒哭, 一會兒笑。 “對不起, 都是我的錯,是我錯信了別人的謊言, 讓你們母女倆……受了那么多苦……”言冠文追悔莫及,如果當(dāng)初知道那些視頻只不過是拼湊起來刻意誤導(dǎo)他的,那他就算是拼個魚死網(wǎng)破,也要和妻女取得聯(lián)系。 然而現(xiàn)在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言菡止不住地難過,她想起在苦苦等候中漸漸絕望的母親, 想起母親最終斬斷前緣嫁給了沈安川, 那時候,她已經(jīng)徹底放下了前夫吧。 “你媽她……現(xiàn)在還好嗎?”言冠文小心翼翼地問。 言菡眼含熱淚點了點頭:“她幾年前動了一場大手術(shù), 心臟病犯了, 現(xiàn)在好多了,沈叔對她……很好?!?/br> 言冠文的神情木然。沈安川和他是同學(xué), 兩個人相交莫逆,要不然當(dāng)初他也不會把妻子托付給沈安川。 那個曾經(jīng)深愛過的女人, 是多么得溫柔善良,如今終究因為陰差陽錯成了別人的妻子。 所有的一切,都和那個獨(dú)斷專行的家族脫不了干系。 他的眼里閃過一絲恨意, 深吸了一口氣道:“小菡,你能走盡快走吧,別讓華家的人知道你找過我了,在這里,華家和只手遮天也差不了多少,我怕你有危險?!?/br> 言菡迅速回頭看了一眼寧則然,后者笑了笑,湊到她耳邊小聲道:“現(xiàn)在知道我不是在騙你了吧?華梓竣有多危險,以后還敢不敢跟他出去了?” 言菡乖乖地?fù)u了搖頭。 寧則然很是滿意,慢條斯理地道:“叔叔,你多慮了,放心吧,小菡的安危我能夠保證,至于你,還是多考慮一下自己的安危,還有今后該何去何從?!?/br> 和言冠文告別時,已經(jīng)將近八點,因為顧忌著華家,這次見面是隱秘的,所以,父女倆在包廂里就分開了。 臨分別前,言冠文依依不舍,十多年沒見了,以前相見無期,自然而然地把思念壓在心底,而這次一見面,血緣親情就好像開了閘的洪水泛濫成災(zāi),再也沒有壓抑的可能。 言菡把自己的社交賬號都告訴了言冠文,言冠文再三保證,他已經(jīng)在努力了,有朝一日如果能獲得真正的自由,一定會正大光明地回到北都,和親人們相聚。 言菡眼含熱淚,叮囑言冠文注意人身安全,如果有什么危險,她寧可言冠文不要回來,在安普頓平安地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這一場大喜大悲,讓言菡整個人都很疲憊,回去的路上,她蜷縮在了后座上,神情萎靡,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