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jié)
張君唇角色揚,跟小初一洗澡時一般,手不老實:“能得你親自服侍沐浴,初一才有的待遇?!?/br> 如玉仍是笑:“呆子!” 通完頭,仿佛給小初一洗澡一般,如玉先以拇指腹揩過張君的兩眉,再拿擰干的帕子擦過,拍了拍他面頰道:“可以睜開眼了!” 張君應(yīng)聲睜開眼,他的小媳婦兒終于不生氣了,望著他的眉眼,有望著初一時那融融的笑意和溫柔。他得寸進尺重又閉上眼睛,簡直是在撒嬌:“不行,你還要幫我擦身,平日怎么給初一洗澡的,就得照著來一遍。” 如玉耐著性子,從脖頸到肩胛,半干的葛布帕子一處處替他擦拭。他的身材,仍還是五六年前那樣的精致而瘦,腹肌緊實,腰線狹窄。 她一遍遍打落,他契而不舍的頑皮,很快她抹胸上一層濡濕,也只能由著他的性子胡來。張君道:“我頭一回見大哥的時候,已經(jīng)十二歲了,他那年十七,隨父親出征回來,從祖母,到母親,二嬸,一府所有的女人都在前院大殿等他。 虎哥年齡比他更長,在他面前卻也是畢躬畢敬。父親那樣糙性的人,對他說話也是和顏悅聲。他出入自有一大幫的隨伴,我們和老三老四,從未與他說過一句話。那時候?qū)τ谒?,我們唯有滿心的仰慕?!?/br> 如玉提醒道:“那一回他突襲中都群牧所,是你救了他的命?!?/br> 張君苦笑:“那不一樣。我不過取巧而已,他卻是實實在在與父親一樣,馬背上刺拼搏殺的常勝將軍。我不過一個文臣,永遠都比不得他。我不敢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我唯愿這是一場夢,也許他合著別人演了一場戲,總有一天仍會歸來,接過這沉沉的肩負,咱們?nèi)赃€能回到竹外軒去?!?/br> 如玉替他擦干了頭發(fā),篦子梳的順順的,坐在浴缶對面,笑望著他。 張君又道:“頭一回知道他藏匿那朱顏姑娘在清頤園,我恨不得提刀砍了他。正月初二那一天,我們倆還曾在咱們府后院的營房外打過一架……他說:咱們是兄弟,文武兼治,內(nèi)外兼修,大哥我御駕親征,是在守國門,亦是在阻擋趙蕩那頭虎視眈眈的惡狼,替你守著竹外軒那點薄門淺戶。你也要替我守好這萬里河山,由內(nèi)囊將它一點點治理到強大起來,咱們兄弟攜手,永遠都不能對彼此產(chǎn)生疑心,好不好?” 當(dāng)時張震那頗為無賴的笑,到如今張君還記憶猶新。 我不過是多看了你家如玉一眼,有能耐你剜了我的眼睛! 那句話不停在張君耳畔回響,那相攜手永不疑心的誓言猶還在耳,他怎么就先他一步而走了呢? “皇上!”是那蘇靜的聲音。他道:“曾禁曾侍衛(wèi)長在殿外求見!” 張君悄悄拭去眼角的淚,騰的一聲自水中躍起,光滑緊致,白皙細膩的腿膚上水珠蜿蜒下/流。如玉果真如給小初一洗澡一般,替他擦干凈混身水珠,換上新的,明黃色的深衣。張君連發(fā)都不必梳,轉(zhuǎn)身出了寢宮:“叫曾侍衛(wèi)長進來,朕要問話!” * 曾禁兩肩風(fēng)塵,滿靴黃沙,一身沙氣騰騰進了垂拱殿。 唯有皇帝,才能穿明黃色的衣服。那是件明黃色的御用深衣,當(dāng)罩在龍袍之內(nèi)穿著。張君曾任禁軍侍衛(wèi)長時,有一年的時間曾禁與他同室而臥,見慣張君沐洗后披頭散發(fā)的模樣??僧?dāng)他穿上這件明黃色的深衣,立在垂拱殿大殿窗檐下,負首眺望窗外時,曾禁看到的仿佛不是張君,而是當(dāng)年那精熠而瘦的歸元帝。 曾經(jīng)的兄弟,再見面已成君臣。曾禁匍匐于地行大禮:“臣,禁軍禁衛(wèi)長曾禁見過皇上!” “唔!”張君轉(zhuǎn)身,指蘇靜扶他起來,轉(zhuǎn)到那御案前,問道:“什么情況!” 曾禁道:“先帝確實大行了。屬下細查遺體,是中毒而亡。兇手完全不避行跡,行兇之后也未逃跑,一直隨侍在先帝身邊。屬下如今已經(jīng)將他帶來……” “是誰?”張君厲聲問道。 曾經(jīng)的延福宮使在殿外叫道:“皇上,景明殿的皇后娘娘懇請您務(wù)必去一趟。她說,您若此刻不去,她……她……” “她想死,就賜她一根白綾!”張君斷然道:“滾!” 延福宮使道:“她說,她與宜興公主,將赴黃泉路上,共見先帝!” 張君閉了閉肯,再睜開眼,那雙桃花眸中殺氣浮騰:“下毒的人,可是周倉?” 曾禁道:“是!” 如玉在屏風(fēng)后也是大吃一驚。周倉是周昭的弟弟,本來在禁中為皇家侍衛(wèi),今年開春張震御駕親征時,周昭為他請纓,要隨帝赴戰(zhàn)場。誰知投毒害張震的,竟會是他。 張君怒極,臉色青白,手攥著御案上那畫琺瑯福壽花卉的冠架,忽而將它拂翻在地,在純白色大理石的地面上砸的四分五裂,匡郎亂響。 “梓童!”他高喚道。 作者有話要說: 第137章 登基 有那么一瞬間, 無論蘇靜還是曾禁,都不知他說這兩個字的意思。畢竟歸元帝從未如此親昵的喚過皇后, 趙宣也沒有, 張震就更沒有了。 如玉早整理好了衣服,那件圓領(lǐng)褙子遮住了她抹胸上的濕跡, 發(fā)整衣潔, 這皇后的形象,還算過得去。她出屏風(fēng)應(yīng)道:“臣妾在!” 殿內(nèi)有八個小內(nèi)侍, 由蘇靜總領(lǐng),另有兩個翰學(xué)士, 由學(xué)士承旨廖奇龍總領(lǐng), 再一個曾禁, 是禁軍侍衛(wèi)長。這一群內(nèi)宦外臣們見新后自屏風(fēng)后而出, 自然齊齊下跪,朗聲叫道:“臣等見過皇后娘娘!” 如玉一笑, 伸雙手虛拂:“諸位請起!” 她轉(zhuǎn)身問張君:“但不知陛下何事喚臣妾?” 那些脆弱、悲傷和彷徨,需要彼此相依偎著療傷,從今天, 此刻開始, 他和她是一體的,站在全天下所有人的對面。 從五天前入宮到方才,周昭遣人來叫張君,至少不下二十回。頭一回張震詐死時,在周昭那里受過的那些折磨已耕植在張君心中。他知道她雖明面上淡泊清高, 但骨子里卻擋不得大事,所以以為她不過是要發(fā)泄丈夫再度去世的痛苦而已。 誰呈想害死張震的那個人,恰就是周昭。她連番請他前去,定然也是為了商議此事。 張君道:“梓童,朕請您往景明殿一趟。大嫂若要自裁,就將她捆起來,至于宜興,得辛苦您將她接到福寧殿去,千萬勿要驚了孩子。” 如玉應(yīng)道:“臣妾知道了!” 她轉(zhuǎn)身走到曾禁面前,問道:“曾指揮侍,您所統(tǒng)御的禁軍侍衛(wèi)中,能入禁中的有多少人,就此刻,傳喚過來,隨本宮一起赴景明殿。 另,蘇公公,福寧殿的少監(jiān)是那一位,喚他來,隨本宮一起赴景明殿!” * 不過半個時辰,也不必如玉親自動手。她甚至連景明殿那大殿都未進,帶著一群宮婢在外站著。福寧殿少監(jiān)蘇修并小內(nèi)侍們進殿,不一會兒的功夫就抱出了小囡囡。八個可自由行走禁中的禁軍侍衛(wèi)們隨即將周昭看慣了起來,靜待皇帝圣諭。 囡囡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見兩列禁軍侍衛(wèi)沖進大殿,縮著小手不肯叫如玉相牽,兩眼掛著淚珠兒問道:“二嬸娘,可是出了什么事了,為什么會有男人進我們的大殿?” 如玉抱起這瘦成一把骨頭的小丫頭,柔聲道:“皇宮這些大殿中頗多絲幔之物,春季天干要防火,他們不過是進去查一查,可有宮婢們私藏易燃之物,很快就會走的?!?/br> 囡囡掙不開如玉的懷抱,叫她抱出了景明殿,咧嘴大哭道:“二嬸娘,我不要走,我要和我娘呆在一起。” 當(dāng)初安九月在府要害周昭時,是如玉忍不住伸手相救。當(dāng)然,她并不是亂發(fā)善意,而僅僅是因為安九月欲要栽贓嫁禍給她,忍無可忍的伸手而已。 當(dāng)時周昭曾放話給安九月,說自己會帶著囡囡一起跳井,還她一個干凈。 且不論那時候若無張登前去救場,將安九月捆扔出府,周昭果真會不會帶著孩子投井,這一回若張君不救,如玉覺得她是會帶著囡囡一起死的。 這小丫頭生于父親喪報入府的那一日,自來只見母親以淚洗面,那怕如今貴為公主,見人也總是惴惴不安的樣子。 如玉將她壓伏在自己肩頭,柔聲勸道:“囡囡乖。你爹喪去,你娘傷心不及你也是看到的。她需要一個人靜靜休息幾日,而二嬸娘初初搬進宮廷,初一很是不慣,二嬸娘已經(jīng)征得你母親的同意,你陪初一頑上幾日,叫他習(xí)慣這宮廷中的生活,好不好?” 囡囡畢竟天真孩子,破涕為笑,揩著眼淚問道:“果真?” 如玉道:“果真!” 囡囡立刻掰著手指算了起來:“雖說宮里這兒也不能走那兒也不能走,不過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可以帶著初一弟弟一起頑?!?/br> 如玉笑道:“好!” * 福寧殿的寢宮有相對而設(shè)的兩張床榻,皆與殿呈一體,鑲于壁中。如玉自己睡一張,兩個孩子睡一張,到半夜時隱隱聽到外面一聲怒吼,越過幾重大殿,層層門檻,在各殿的井口天花中旋繞回蕩。 如玉披了件褙子起身,驚起睡在地上的小丫丫,倆人扶手并肩出了福寧殿,自垂拱殿后面的小門進去。隔著紫檀木邊漆心染牙竹林飛鳥的五座屏風(fēng),可以看得見大殿中跪著七八個捆扎嚴實的老臣們,張君還是那件明黃色的深衣,朝戴都未曾系,正在大殿中疾走。 他忽而又是一聲嚎。丫丫輕聲問道:“娘娘,咱們少爺這是怎么了?奴婢瞧著他很生氣的樣子,您要不要出去勸勸他?” 如玉搖頭,悄悄往后避了兩步,見有小內(nèi)侍湊上來,連忙揮手叫他們不必見禮。 正當(dāng)壯年,英武勃勃要謀雄圖霸業(yè)的大哥忽而喪去,張君接過這份重負,責(zé)任在肩,就必須學(xué)著去做皇帝。而為帝的那條路,如玉幫不得他,即便如此躲在屏后偷看,其實于禮也是不合的。 張君忽而止步在一人面前,咬牙切齒道:“老子連姨母都嫁給了你,你就這樣待我們新朝?” 那人是鐘源,曾經(jīng)的諫院左大夫,如今任太常禮儀院院使,也是鄧姨娘替自己找的夫君。他是堅定的前朝派,明面上臣服于新朝,卻一直在機會想要復(fù)辟前朝。 側(cè)首站著的鐵甲軍人,雙手柱劍的形樣與沈歸有幾分相似。那是如今西京大營的統(tǒng)兵黃杞,當(dāng)初張登喪禮時,他曾入府祭拜過,所以如玉認得。 張君道:“早在四天前,黃杞就曾報說,西京洛陽侯府周圍時時有京官出沒,私相傳遞紙條,竊竊秘謀個不停,他以為牽頭之人,該是鐘源。朕當(dāng)時還曾嗤笑于他,朕言,朕的鐘院使一顆忠心只向新朝,于舊朝早已沒有一絲一毫留戀的忠良之臣。 就連黃杞在洛陽侯府外布置伏兵,朕也曾笑他多此一舉。誰呈想他竟就真的抓到了你,還有你,余耿,四處散播謠言說朕殺了你,瞧瞧你這肥頭大耳的樣子,飯都不曾少吃一口,腦袋可曾掉了否?” 他憤怒至極,不停疾走。 說到這里,如玉算是弄明白了。張震喪后,那鐘源意欲把趙宣從西京那高墻筑砌的洛陽侯府救出來,復(fù)辟前朝。但張君也早有準備,備好伏兵在侯府外,只待他們營救時,便一網(wǎng)打盡,如今全給抓入皇宮里來了。 “中書大人什么意見?”張君轉(zhuǎn)身問周野:“此等謀逆之徒,該當(dāng)何罪?” 從古至今,謀逆都是誅九族的大罪。如玉不忍再聽,扶著丫丫轉(zhuǎn)身便走。 * 回到福寧殿,她就睡不著了。張君輕輕的進來,又輕輕從對面床上抱走兩個孩子,關(guān)上寢宮的門。這偌大宮城中的小小一方天地之中,又唯獨剩他們倆。 張君一上床,如玉便偎了過來,輕聲道:“我聽見你發(fā)了很大的火,要我來說,既賊都抓住了,何必生那么大的氣,氣壞了身子多不值?” 張君手不老實:“這有什么可氣的。前朝趙宣雖不算個英明之主,好歹也無大過。若新朝之中連一個忠誠于他的朝臣都找不到,新朝才是真正的可悲之極。” 如玉哼了一聲問道:“那你可將他們?nèi)珰⒘???/br> 張君一截氣斷成三截吐出來:“殺了他們,豈不成全他們的忠義。我一直缺個十足的理由殺趙宣,所以這回,可以解決掉趙宣那個大麻煩了。” 就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解釋,趙宣那洛陽侯府,明日一早起來就可以灰飛煙滅了。 他實則并不生氣,也并不想殺鐘源等人。但他缺一個殺趙宣的機會,所以才會放任那些蠢蠢欲動的前朝老臣們前去營救趙宣,順理成章的,趙宣就可以死了。 但無論周野或者那些前朝老臣們,看到的是一個憤怒,悲痛,恨朝臣不爭最終又斂下怒火,齋心仁厚免了他們死罪的皇帝。 同樣的終點,他一波三折,達成所愿還要叫群臣感恩涕淋。這蔫壞蔫壞的王八蛋! 忽而,外面有人輕聲喚道:“皇上,差不多了……” 瞬時之間,張君整個人一僵。不必看臉,如玉就知道他此刻才是真正的惱怒,滿臉脹紅惱怒非常。偏外面那內(nèi)侍好死不死,又叫道:“皇上,您要愛惜龍體,該起啦!” “滾!”這一聲高喝,驚的整個皇城中蝙蝠亂走,夜鳥飛騰,就連翹角飛桅上那銅鈴都發(fā)出嗡嗡之聲。初一和囡囡俱時放聲同哭,如玉還想爬起來去照應(yīng),終是叫張君仍壓回床上。 他從來就不是肯循規(guī)蹈矩之人,對著這些侍人們,幾乎是要犟氣一般。帝后一夜,幾乎驚掉外面兩位宮闈局備起居注的宦官們的下巴。 但隨著新帝即位之后日子漸長,宦官們便發(fā)現(xiàn),那一夜御妻一個半時辰的豐功偉績,實在算不得這位新皇帝最怪的怪癖。他入夜便要回福寧殿,要在寢宮批折子,批折子還要坐在皇后的床頭。 到張君這一任,蘇靜已經(jīng)見過四任皇帝了。如此帝后間的相處,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當(dāng)然,以其老辣的眼光來斷,年紀青青看起來文墨內(nèi)斂的新帝,內(nèi)里是個冷靜老辣,比前朝歸元帝還要果斷理智的性子。 而那位亡遼的公主,新任的皇后,雖不比原來延福宮那位看起來端莊大方又高高在上,但相處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她表面溫柔,內(nèi)里也是個辣性。而且還將皇帝牢牢攥于掌中,宮外那翹首以盼,想要送進宮來的各家貴女們,只怕難辦嘍。 * 在從知道張震喪的那一日,宮中就已經(jīng)開始行兇禮了。宰相周野為安陵使,帶兩個翰林學(xué)士,御史中丞以及吏部尚書等人進行皇陵的選址,修建工作。 雖說人人稱陛下,但在正式的登基大典之前,張君事實上仍然還是永王。而在敲定大行皇帝的廟號,謚號之后,張君才行登基大禮。這時候距離張震喪去,已經(jīng)過了將近一個月。 雖相隔不過兩道宮墻的兩座大殿,在登基大典之前,如玉和張君每日也不過匆匆一個照面。雖說每夜他必定會回來,但更多的時候不過是看上一眼,瞇上片刻,握握她的手便走。 在祭過天地之后五帝之后,帝于南郊即位,而后自午門回宮,接受百官朝賀。 御璽盛在渾金瀝粉蟠龍的錦盤之中,墊紅纻絲帛,罩紅羅綃金袱子,由宰相周野捧著,交給張君。張君穿深藍色的祭服,戴金冠,俊白的臉叫五□□衽襯著,陽光灑上他玉白的臉,眉鋒輕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