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科哪怕和思惑的靈魂靠得如此之緊密也無法捕捉到這一絲憂慮究竟是為了誰。賈科想起了先前他被女媧像困住時所經(jīng)歷的一切。當時他想自己是否存在，現(xiàn)在他卻又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他就是思惑的一部分，而思惑也是他的一部分。

    思惑的佛經(jīng)籠罩了黑沉沉的天地，那鬼相四生之中，他像是一枚定海神針，定在了此地。將所有鬼氣都鎮(zhèn)在原處。

    就在賈科即將松一口氣時，一道突如其來的身影忽然進入了賈科的視線。賈科一注意到，思惑也立刻注意到了。

    那人在森森鬼氣中絲毫不受影響，他的雙目血紅，頭發(fā)卻是銀白，那人看向思惑，模糊不清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絲冷笑。

    只見那人手中憑空溶出一把銀色的巨大長弓，那長弓甫一出現(xiàn)便鎮(zhèn)得四面鬼氣亂竄，他將長弓對準那被金箍籠罩的鬼王，弓上又憑空出現(xiàn)了一支銀色長箭，弓到滿弦之時，只聽得那人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怒吼：“——散殃！——”這一切說來慢，實則快，只是眨眼之間，銀色長箭如同一頭銀龍般兇猛地扎進金色佛經(jīng)當中！

    賈科心中一悸，下意識地驚呼道：“當心！”

    佛經(jīng)屏障猛地裂開一道極大的裂紋，賈科瞬間化作人形將思惑向后撲去，那人卻在賈科現(xiàn)身的同時，雙眼忽地睜大，手腕一抖，那分明即將破勢的長箭在半空中消弭無蹤，無數(shù)鬼氣向外涌出，卻又被其余的佛氣強行箍??！

    賈科只感到骨頭都仿佛被震碎開來，他一瞬間想起先前那一百零八顆佛珠被震得粉碎的場面，驚駭?shù)脟姵鲆豢跐庋?/br>
    思惑用力按住賈科，心臟狂跳，顧不得看賈科，立刻抬頭向方才那人現(xiàn)身之處看去，那人與思惑對視了兩三秒，冷冷放下了長弓，在黑氣當中漸漸消失了。

    沖天的鬼氣在那人消失后不久漸漸虛弱下去，龐大的鬼王不甘地嘶吼一聲，它用黃褐色的碩大眼球盯著佛光護體的思惑，露出了尖銳的獠牙。

    思惑再度扶著賈科站了起來。

    鬼王盯著思惑，碩大的身軀漸漸下落，無數(shù)鬼將隨之被碾成齏粉，地面上尸骨遍野，空中鬼氣橫行！

    思惑立起剩下的一掌來，再度緩慢誦念經(jīng)文，一串串經(jīng)文形成堅不可摧的拓印，將先前的裂紋與漏洞緩慢補全。

    ——

    縱然龍夏化為龍身的飛行速度極快，在這變化萬千的九域封禁之中依舊被阻撓多時，當他心急如焚地猛地闖進這鬼氣橫行之處時，卻只見到思惑盤坐于金光暗淡的蓮臺上，懷中躺著一個渾身斷骨的青年。

    龍夏從天空往下望去，只見思惑身下方圓三百里內，尸橫遍野的焦黑土地上，所有尸骨都被某種巨力壓成了卐字形狀的龐大經(jīng)文，空中飄散著數(shù)以萬計的魂魄，卻嗅不出一絲怨氣。

    龍夏心中駭然，立刻俯下身去。閉著雙眼的思惑法師緩慢地睜開了眼來。他的雙唇干裂，也不知在此處念了幾天幾夜的經(jīng)，超度了多少亡魂。

    “思惑法師！”龍夏立刻用龍軀蹭起思惑身下蓮臺。

    思惑緩慢地放下了手掌，看向懷中之人。龍夏這時才看向那人，張口遲疑道：“思惑法師，這位是……”

    思惑沉默良久，宣了一聲佛號。他道：“貧僧知曉令弟葉未雙通生死法則，懇請一見?！?/br>
    龍夏雙眼微瞠，轉瞬想到了不少東西。他的三弟葉未雙領悟的法則同旁人不同，乃是生死，即可以死換生，可說是超脫了三界輪回的法則。為此求見葉未雙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然而從未有人成功令其出手過。只因為其中代價太大。

    佛修向來勘破輪回，思惑法師手中的人赫然已失去了魂魄，這是什么意思？

    第204章

    思惑大師從九域封禁回來了。

    龍夏和諸多搜尋人員陸續(xù)找到了九域封禁里還幸存的能夠找到的人，然而佛門的弟子卻是一個都未曾尋回，乃至明輪法師都不見了蹤影。

    思惑是唯一回來的佛修，誰都想弄明白九域封禁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然而誰都知道思惑修了止語，是不會說出一個字的。

    與思惑大師一同回來的只有一個人，這人卻是誰也未曾見過，且魂魄離體——已是無力回天。

    葉未雙見到思惑之時，正同眾人商量鬼門之事談得焦頭爛額，一聽思惑立刻從紫云學院內架起陣圖筆一路向下，在山門之前看到了臉色蒼白憔悴的思惑，登時驚道：“思惑大師！”

    接著葉未雙的目光便投向了他懷中之人。那是個身著佛袍的青年，那一襲佛袍赫然是思惑的，縱然那人渾身上下只有思惑的一件佛袍，卻也沒有人能想到他同有什么不齒的關系，思惑是近些年來出世的三界皆知的苦行僧，什么和尚都能破戒，只有他不可能。

    思惑向葉未雙立掌一禮，手肘向內時，懷中的青年被他攬得幾乎貼面。葉未雙微妙地看出了些什么，對身后幾位長老打個招呼便將思惑請入了紫云學院。

    “這是我成年之前住的院落，僅有我同莫離能隨意出入?！比~未雙帶思惑進入紫云學院的云霞峰內，開啟了內門一棟小閣里的陣圖，他口中的“莫離”同龍夏落在后方，低聲交談些什么。

    思惑面色平靜，入屋后對葉未雙一禮，正要開口，葉未雙卻止住他道：“大師先歇息一陣?！?/br>
    他將思惑手中的青年接過，剛一觸手，他的面色就忽然驚異了一下，隱晦地看了一眼思惑。

    思惑始終面無表情，雙目下垂，沒有一絲不安。

    葉未雙將青年一路抱上樓時，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跟在后方的思惑。思惑的一只手在放下青年之后便垂了下來，指骨有幾分扭曲，臉頰凹陷，面色亦是蒼白。葉未雙將青年安置到頂層的一個斗室當中。那斗室里只有兩個蒲團，四面都是靈石，靈石儲量多得令人咋舌。

    葉未雙將那青年放在兩個蒲團中間，對思惑道：“大師請?！?/br>
    思惑坐了下來。

    他們身后的門自行合上了。

    龍夏同莫離站在樓下，見上方門扉閉合，對視了一眼，不等龍夏開口，莫離先道：“和尚也有命定之人？”

    龍夏楞了一下，意識到莫離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便道：“佛修也是人?！?/br>
    “里面的情況如何？”莫離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煙來點燃，放進嘴里叼著含糊地問。

    “和當年一樣，鬼化紅日又出現(xiàn)了。”龍夏皺眉道，“思惑大師封閉了南方的鬼門，只不過那鬼門已開啟，還需要異寶鎮(zhèn)住才是?！?/br>
    莫離沉默了一會兒，道：“思惑法師是被選定的人吧？”

    他們都知道，那異寶不是別的什么，而是思惑。

    龍夏也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道：“不錯。他本是不回來的……恐怕是為了那人?！?/br>
    莫離吐出了一口煙來，煙氣在兩人之間繚繞。莫離將手插進口袋里，撓了撓后頸說：“這個忙得幫啊?！?/br>
    龍夏沒有說話。他們都明白，思惑是被選定的承擔一切責任的人，他注定要付出生命去封閉已經(jīng)開啟的鬼門。思惑本無欲無求，讓人覺得有所虧欠，然而此刻他卻親自送回了因果。思惑帶來的人，他們卻是不得不救了。

    莫離靜靜地將一整支煙都抽完，煙蒂在他手中灰飛煙滅。他吐出一口濃重的白煙垂目道：“我去借本陰陽簿來看看?！?/br>
    說罷他仿佛怕冷似的縮了縮脖子，打開門便走了出去。龍夏追上兩步，卻見門外已經(jīng)沒有任何人影。

    ——

    “改天換命并非不可行之事，”葉未雙坐在蒲團上，平靜地看著思惑，“只是改動一個人的生死，卻要改動與之相連的萬千因果，所動甚巨，思惑大師身為佛門中人，想必應當明白?！?/br>
    思惑立掌微微躬身，什么話也沒有說。

    “當年我領悟生死法則，復活了師尊，耗盡了上界東片區(qū)的生機，如今東片區(qū)還有半壁靈土不能生息。此人神魂已滅，思惑大師要令其復活，付出的代價會更大?！比~未雙冷靜而近乎冷酷地說。

    思惑頓了頓，道：“這位施主神魂不曾消散，在此?！?/br>
    他從袖中掏出了一塊銅鏡。那正是賈科先前藏身過的是非鏡。葉未雙楞了一下，心中也松了一口氣，道：“此物神通，我竟未曾覺察。”

    思惑道：“他斷了因果，在佛門之中不問世事多年，唯有一道因果不曾斷盡，若不是遇上貧僧，他也不會糟此劫數(shù)。百年后想必能登神佛極樂?！?/br>
    葉未雙心中驚奇，道：“難道此人也是佛門中人？”

    思惑搖了搖頭，低低道：“他是道修，卻修妖道，在佛門隱居數(shù)十載，造詣不在貧僧之下?！?/br>
    葉未雙楞了一下道：“大師自謙了，三界之內天賦高于大師者未曾得見，大師為三界蒼生做出的犧牲貢獻，當以百倍償還?！?/br>
    “葉施主之恩，貧僧來世報還?！彼蓟笳f罷，將手中是非鏡交給了葉未雙。

    葉未雙接過是非鏡道：“大師說錯了，我不過是個轉換者，有誰想要復活一個人，必要以等價因果來換取，此人對蒼生無大德，蒼生必不賦以大恩。”

    他將是非鏡擺放在那青年的額頭上，對思惑道：“只是此人是否值得大師相救？”

    思惑將手掌搭放在賈科的額頭上，修長有力的手連著是非鏡蓋住了賈科的額頭。葉未雙只見到面前的青年身體漸漸變化，越來越小，在一片黑煙中化為了一串烏黑發(fā)亮的佛珠。

    葉未雙楞了一下，驀然之間恍然大悟：“原來是一串佛珠?！?/br>
    接著他遲疑道：“敢問大師，同此人可是搭檔？”

    思惑沉默了好一會兒，坦誠道：“命定之人?！?/br>
    “貧僧身居深山，因果淺薄，此人乃是貧僧唯一因果?！?/br>
    “既然如此，”葉未雙道，“便好辦多了?！?/br>
    ——

    夜深時分，莫離回來了。葉未雙早就久候于此，莫離自樓下進門，他便在斗室里站了起來。他看了閉目念經(jīng)的思惑一眼，輕輕出門。調息一整日的他手腳輕快，渾身不帶一絲濁氣，而損耗過度的思惑也在這一日之間修整了過來。

    莫離三兩步來到門外，和葉未雙碰個正著。他止住正要說話的葉未雙，臉色怪異嚴肅地道：“你先聽我說。”

    “怎么了？”葉未雙皺起了眉來。

    “此人沒有陰陽簿?！?/br>
    “什么？！”葉未雙雙眼大睜，瞪著莫離。

    莫離仿佛在思考什么，低聲道：“你知道我看到一個人就能知道他的名字，也能略微通曉他將來的運勢。此人名叫賈科，我卻無法在陰陽簿上找到他?！?/br>
    莫離同尋常天人不同，二十年前三界大戰(zhàn)之時他將十殿閻羅的本命靈牌藏在體內，隨后生出了第十一個閻羅靈牌，乃是潛伏在外的第十一殿閻羅。這數(shù)十年間他身為閻羅的特質在不斷增強，他卻一直在遏制。尋常他絕不會去鬼界查看陰陽簿，只是為了不脫離他人的本質，然而這罕有的一次翻閱，卻讓他大為驚駭。

    他找不到這人，更看不到他的未來。陰陽簿絕不會出錯，除非是同莫離有大關系的人，如葉未雙。但是這叫做賈科的十三月卻成了一個大例外。

    “不說他，還有另一個人的陰陽簿也不對勁?！蹦x道。

    “……思惑法師？”葉未雙幾乎是瞬間反應過來。

    “不錯，”莫離道，“思惑法師的前半生都寫在陰陽簿上，后半生卻被涂改得看不清行跡，我不知這是怎么一回事。”

    葉未雙沉思半刻，道：“鬼界如今動蕩，恐怕陰陽簿也不再穩(wěn)定了。若是如此，只怕對此次復活大有幫助。”

    莫離看了一眼禁閉的房門，道：“你要小心?！?/br>
    葉未雙點了點頭，看了一眼依舊等候在樓下的龍夏，對其打了個照顧便攜同莫離踏進了斗室。

    ——

    五日之后，一直在九域封禁外守候的無衣等人收到了消息。思惑大師再次進入九域封禁，尋找佛門失蹤的弟子和明輪法師。

    站在無衣身邊看熱鬧的道修道：“聽說這和尚是此次進入九域封禁中法力最高深的和尚，這不，只有他一個人出來了。只是好不容易出來了，卻還要回去?！?/br>
    “他出來可不是一個人出來的?！绷硪粋€道修說，“這和尚還救了一個人出來。要我說來，這被救之人的命也太好了，落到一個和尚手里，這和尚還偏偏是最厲害的和尚，請了那葉未雙出山返魂……想必此人是自葉未雙師尊之后第二個復活的人?！?/br>
    “什么？真的么？！我還以為葉未雙的本事不過是夸大其詞……那人是什么人？難不成也是個和尚？”

    “不是和尚，”那道修說，“是個一頭白發(fā)的怪人。”

    無衣聽到不是和尚，豎起的耳朵立刻放下了，他失望地盯著九域封禁的入口，希望能看到思惑法師帶著他的小弟子從里面出來。蘊空寺眾多佛修已經(jīng)回了山門，只有無衣還駐留此地，等候那旁人認為不可能的消息。

    第205章

    賈科隱約覺得自己還沒有離開女媧柱的那個空間。他在一片黑暗與虛無中翻騰，身體越來越虛無，越來越無力。他隱約覺得自己即將搞明白一切了，卻忽然感到空無的體內注入了一股能量，那股能量極其龐大，將他所忘記的、弄明白的統(tǒng)統(tǒng)回歸到了其本初，將他虛弱而空無的身體猛地變成了切實。他在一片光亮中猛地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币粋€年輕的聲音說。

    賈科用力眨了眨眼以適應四周的一切。眼前的正是他先前見過的被世人稱為傳奇的龍族混血葉未雙。葉未雙坐在他的對面，正在翻閱一本小小的簿子，見到賈科醒來放下了手中之物。

    賈科猛地翻身做起來，呆坐著想了很久才漸漸回憶起先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