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私下無人時,李由儉在他面前向來是三句話不離“阿柳姐”,這幾日提到大姐時,卻總是欲言又止。 李由儉仔細回想方才秦柳的神色,雖然巷中月色昏蒙,但阿柳姐臉上那一抹而過的紅霞他沒有錯看。 且這情景,早已不是第一回 。 巧的是,每回都發(fā)生在對著平大人的時候。 可這事畢竟尚未得到證實,他不想胡亂猜疑,私心里更不愿承認。 “無事?!彼祷诜讲艣_口而出,險些讓阿柳姐陷入難堪的境地,臉色沉了沉,頭一側(cè),避免讓秦晏殊看出自己的頹然之態(tài),只道,“我是覺得阿柳姐滿了二十一了,婚事不宜再拖了,等咱們護送傅小姐進京,我就央我父親上秦門提親?!?/br> 他的話音剛落,秦晏殊便無奈地搖頭笑了起來,“這話你都跟我說了八十遍了,我當(dāng)然沒有意見,問題是,我姐松口了么?” 李由儉想起秦勇態(tài)度,臉色一黯,旋即嘴硬道:“她日日要忙的事太多,暫且無暇想此事,等回到蜀中,我們行意宗上門提親,她自然就會松口了。” 秦晏殊唇線一抿,本想搖頭,然而瞥見李由儉神色不虞,又改口道:“我姐的性子你比誰都清楚,看著溫厚,實則極有主意,終身大事豈可兒戲?你最好先提前跟她打個招呼,若連她的心意都未摸透,你就貿(mào)貿(mào)然上門提親,姐沒準覺得你不尊重她,就算原本愿意,說不定都不同意了。” 李由儉聽得這話,眉頭擰成一個川字紋。 他這些年心心念念都是秦柳,每回秦門有事,他總是第一個站到秦柳身旁。 鎮(zhèn)摩教的左護法重出江湖,她要帶領(lǐng)秦門諸人對付鎮(zhèn)摩教,他二話不說領(lǐng)著行意宗加入剿滅鎮(zhèn)摩教的行列。 傅小姐救了晏殊的性命,阿柳姐為了報傅小姐的大恩,決定護送傅小姐進京,他也毅然跟著阿柳姐北上。 總而言之,阿柳姐在哪,他就在哪。她要做什么,他從來都是全力支持,從不曾皺過眉頭。 可是為何阿柳姐就是不肯接受他的心意?每回他在她面前提起二人的親事,她要么推脫,要是顧左右而言他,怎么也不肯給他半句回應(yīng)。 他心頭涌起不安,茫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難道他就這么差勁? 不對,他模樣不差,武功不在她之下,論家世,行意宗和秦門更是門當(dāng)戶對。 而且兩家人往來密切,他自小便跟她姐弟二人玩在一處,對彼此性情再清楚不過。 除了他比她小兩歲之外,他實在找不出他有什么跟她不般配的地方。 他心事重重,想得出神,重新沉寂下來。 直到前方花園耳畔傳來輕急的腳步聲,他才回過神,抬眼一望,見平煜匆匆而過,絹袍玉扣,穿戴齊整,似是準備出府,身后跟著李珉等人。 平煜一邊走,一邊低聲吩咐著什么。 李由儉見到平煜,好不容易壓下的念頭又冒了出來,沒忍住,上下掃他一眼,暗忖,難道說,阿柳姐真的看上了平煜,所以才不肯接受他的心意? 可是,他望著平煜修長挺拔的背影,疑惑地想,平煜有什么地方值得阿柳姐中意的? 別說江湖人士壓根就跟勛貴人家搭不上邊,就說這一路下來,連他也看出平煜對傅小姐不一般,阿柳姐比他細心不知多少,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所以會不會是他想岔了呢? 他左思右想,被纏磨得心一刻也定不下來,走了兩步,又頓住,不行,他得親口去問問阿柳姐才行。 “我去找阿柳姐。”他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轉(zhuǎn)頭,皺眉看向秦晏殊,“你去不去?” “姐不是還在給那女子尸檢么。”秦晏殊詫異莫名,“去了咱們也見不著,你急什么?” “那我出府走走?!崩钣蓛€帶著幾分煩躁道,“一個時辰后我再回來,不必尋我?!?/br> 說罷,將錯愕的秦晏殊撇在原地,抬步往前走了,順著出府地方向走了一路,下意識抬頭找尋平煜的身影。 好不容易在一處影壁追上平煜的步伐,他正要上前,試探平煜幾句,誰知身后忽然繞出來一人。 見到他,對方似乎嚇了一跳。 “李少莊主。” 李由儉看清那人,臉色一冷,淡淡看著王世釗:“王同知?” 王世釗詫異地看看李由儉,又轉(zhuǎn)頭看看已走到大門口的平煜,眼珠一轉(zhuǎn),往李由儉身后望去,似笑非笑道:“噫,怎么不見秦當(dāng)家?” 李由儉戒備道:“不知她在何處。怎么,王同知有事找秦當(dāng)家?” “無事?!蓖跏泪撍剖切那椴诲e,難得沒計較對方話語中的刺意,只道,“李少莊主這是要出府?” “隨便走走?!?/br> “甚好?!蓖跏泪撘馕渡铋L地點頭,高深莫測道,“莫漏了珠市,里頭美人數(shù)一數(shù)二,照我看來,一點也不比蜀中的美人差?!?/br> 李由儉臉色一變,怎么都覺得此話有拿秦勇開涮之意,心頭怒意上涌,忍了許久,這才悶聲道:“不必了,在下不比王同知,對這些鶯鶯燕燕沒興趣?!?/br> 說罷,隨意一拱手,不再理他,往前走了。 王世釗卻饒有興味地立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等他走了,左右一顧,見身側(cè)沒人,忽然臉色一陰,施展輕功,輕飄飄地跟在李由儉身后。 平煜好不容易將事忙完,正要去找傅蘭芽,下人卻報說世子已回金陵,差人來請公子去往江寧都尉府說話。 平煜沒想到大哥竟這么快便回了金陵,且一回來就心急火燎請他前去,只當(dāng)江南這邊出了什么急事,不敢耽誤,將府中一應(yīng)事項鄭重交給李攸,這才換了衣裳,出了府上馬。 經(jīng)過一條大街時,剛好與一行車隊擦身而過。 他一眼便認出領(lǐng)頭那人是鄧安宜,緩了一下,心中冷笑,來得還真快,他們前腳才在金陵安置下來,鄧安宜后腳就跟來了。無暇應(yīng)對此人,目不斜視,拍馬一縱而過。 他的身影剛消失在巷尾,那輛垂香飾玉的馬車上掀開一條縫的窗簾便放下,有人在里頭敲了敲車壁。 鄧安宜早已看見平煜,聽見那敲壁的聲音,自然知道m(xù)eimei為著什么在喚他,臉色微有不耐,默了下,這才下馬,上了車。 “怎么了?”他心知肚明地挑眉,神色冷淡。 鄧文瑩方才見到平煜,本想跟二哥打聽幾句,不料見到他陰陰的神色,話都嚇得縮了回去。 “沒什么?!彼砂桶偷匦α诵?,將手中的小金橘丟回幾上,百無聊賴地躺下,心底卻生著悶氣 鄧安宜焉能不知道她又為了平煜在作怪,眸光冷了冷,想斥她幾句,可看著她那幅煎熬模樣,又生生忍了下去。 “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彼p嘆口氣,抬頭扶了扶她頭頂?shù)陌l(fā),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縱容她了。 鄧文瑩眼睛微亮,可有了前幾回的經(jīng)驗,仔細覷了覷他的神色,不敢放肆,只拐彎抹角道:“二哥,記得你上回說過,在出湖南之前,定能將傅蘭芽擄走,可咱們都追到金陵來了,連個傅蘭芽的頭發(fā)絲都沒碰過,眼下還丟了林之誠,照這樣下去,咱們什么時候才能成事啊?!?/br> 鄧安宜在平煜手上未占到好,心頭正是千愁萬緒,聽得此話,更添郁氣,橫她一眼,知道跟她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便只耐著性子道:“二哥心里有數(shù)。” 鄧文瑩知道二哥素有本事,聽得這句底氣十足的保證,心略微定了定,轉(zhuǎn)過身,仰頭看著車頂,眼睛亮亮的。 “你在想什么?”鄧安宜一眼不錯地望著這個名義上的meimei,心底一片柔軟,自從他在五年前順利取代鄧安宜后,這個meimei便纏磨上了他,時常跟在他身后“哥哥”長“哥哥”短。 在此之前,他原本以為自己胸膛下藏著的不是心,而是一塊堅硬的石頭,沒想到在她一聲聲充滿依戀的“哥哥”聲中,那顆冰冷的心竟?jié)u漸有了熱度。 這滋味當(dāng)真叫人上癮,哪怕五年之后,他依然沉溺其中,怎么也舍不得放手。 鄧文瑩不敢讓二哥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咬了咬唇,只含含糊糊道:“我在想,要是能用傅蘭芽成就大事,大姐的中宮之位再也無人能撼動了,咱們永安侯府也會一日比一日更好,這都多虧了二哥慣會運籌帷幄?!?/br> 這傻丫頭,鄧安宜嘴角不易察覺地勾了勾,還真是他說什么她都信。 倘若除了這份信賴,她能將放在平煜身上的心思都轉(zhuǎn)嫁他身上就好了。 想到平煜,他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一垂眸,見她含著幾分希翼的模樣,心頭火起,忍不住戳破她心事道:“你別以為二哥不知道你想什么,實話告訴你,就算傅蘭芽做了藥引,平煜頂多傷心一場,過兩年,自會娶旁的女子,怎么也不會娶你的。” 鄧文瑩臉色一僵,怒極反笑道:“平煜是誰?我早就忘光了!二哥再這么胡亂揣摩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憤憤轉(zhuǎn)過身,將后腦勺背對著鄧安宜。 少頃,見鄧安宜出奇的沉默,紅著臉,沒好氣道:“那日在荊州,二哥想必也聽到外祖母說了,母親信至,說我三年姻緣劫已過,要重新在京城替我選親事,咱們不在京城的這兩月,母親已擬好了三家,不出今年,定會給我訂下人家。我知道,這一回是怎么也躲不過去了,二哥若真心疼我,不如細細打聽打聽那幾個人的品行,也免得meimei我嫁人后日子過得不順遂?!?/br> 鄧安宜眸中戾氣陡然暴漲,靜了一瞬,卻又笑了起來,道:“知道了,二哥會將此事放在心上的?!?/br> 說罷,彎彎唇角,替她攏了攏被子,起身往外走,他草莽中長大,之后又墮入魔教,算起來,心思比誰都陰毒,在過去的人生經(jīng)驗里,由來只有你爭我奪,全無道義可言,他看中的東西,不容旁人覬覦。 而這種種心愛之物里,自然也包括她。 是以,他怎么也不會讓她離開他身旁。他的姻緣,只能由他來決定。 就像……五年前那樣。 第80章 平煜一路疾馳到了都尉府, 在府前下了馬。 門前, 大哥的幾位舊仆早已得了消息, 見得他來,親切地擁上前,笑道:“三公子?!?/br> 平煜喚其中一位老仆為:“趙伯?!毙χ鴮㈨\繩遞給他, 大步往府內(nèi)走,口中道:“大哥何時回的金陵?“ 趙伯亦步亦趨跟在平煜身后, 回道:“晚上剛回,聽得三公子來來, 一回府便令人連夜去給三公子送信。“ 平煜點點頭,看來大哥果然有急事找他。 一路到了外書房, 一進屋,平焃見平煜來了,從桌后起身,迎到門口。 “來了。”平焃上下打量弟弟一眼,見他黑瘦了些, 人卻精神,略放了心, 臉上微微露出一點笑意,“先坐下喝口茶再說?!?/br> 平煜奔了一路,眼下正是口干舌燥,也不在自家大哥面前客氣,見過禮,走到一旁坐下, 端起茶盅飲了一口,這才細打量大哥,笑問:“嫂嫂和阿寧可好?” 平焃一旁坐下,溫聲道:“都好。就是眼下太晚了,阿寧已睡了,他三月未見你,平日沒少嘮叨他三叔,若是知道你來了,定會吵著來找三叔玩?!?/br> 平煜眸中頓時浮現(xiàn)一點笑意,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件物事。 打開,里頭確是一套金絲纏銅做的小人,每個小人手上持的兵器各不相同,且可從人偶手中取下,頗討小兒歡心,遞給趙伯,端茶笑道:“給阿寧玩的?!?/br> 趙伯呈給平焃。 平焃輕蹙眉頭,道:“家里就屬你愛給他買這些東西,他又沒個長性,玩?zhèn)€兩日也就撂到一旁了,下次不必再一味地慣著他,他眼看便要啟蒙了,焉能像從前那樣只知玩耍?!痹掚m如此,仍慎重收入懷里。 平煜不以為然地揚了揚眉,道:“許久未見阿寧,心里想得慌。這玩意不值什么,他素來喜歡這些小刀小劍,見了多半喜歡,他閑時留著玩,不耽誤什么?!?/br> 又問:“大哥這么急找我,可有什么要緊的事?” 平焃笑意微凝了凝,揮手屏退趙伯,沉聲道:“想必你早知道了,坦布近日頻頻進犯西北,大同等要塞軍務(wù)告急,兵部良軒等人接連上了幾道折子,要求皇上盡速整頓軍務(wù)、隨時準備迎敵,皇上卻日夜沉迷于煉丹,連奏折都懶得看,幾道折子上去,最后都扣在王了令手里?!?/br> 他說著,臉上浮現(xiàn)一種深刻的憂慮:“更有甚者。近日,張士懋等王令黨羽竟在朝中進言,說瓦剌猖狂,皇上正該效仿先帝御駕親征,好起到震懾之勢,此話聽得來何等荒唐,然而出奇的是,朝中竟有半數(shù)大臣附議。 他眉頭緊鎖:“如今皇上雖未松口,王令卻已經(jīng)開始暗中調(diào)動京城附近的軍馬,加上留守在京城的三大營的十幾萬大軍,不過短短時日,王令便能調(diào)集二十萬軍馬和糧餉,屆時皇上御駕親征之事勢必會提上日程。若皇上真在王令的慫恿下去親征,朝綱必將不穩(wěn)。 ” 他越說越是擔(dān)憂,再坐不住,起了身,在屋中快步踱了兩步,道:“我早就覺得這個王令不對勁。要知道先皇曾以天子身份御駕親征三次,所向披靡,不過短短幾年,便將北元殘部擊潰,此后十余年,北元各部再也無力生事。 “其后瓦剌大汗坦布雖然收歸了兀良哈及韃靼,瓦剌得以統(tǒng)一蒙古,卻因兵力不堪與我朝匹敵,雖在邊境履生滋擾,卻始終未能成氣候。 “然而兩年前王令得勢后,仗著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批紅的權(quán)利,明里暗里給了坦布多少便宜,短短兩年間,瓦剌便養(yǎng)得兵肥馬壯,近一年更是擁兵自重,隱隱有壓境之勢。 “尤為不妙的是,先皇留下的五位輔佐大臣,自新皇登基后,早已死的死、丟官的丟官,連曾經(jīng)如日中天的傅冰都已淪為階下囚,新上來的張士懋等內(nèi)閣大臣都全由王令一手提拔,放眼望去,朝中早已被王令攪成了一盤散沙。照我看來,如今瓦剌之所以能率軍壓境,攪得朝綱不穩(wěn),王令實乃罪魁禍首!” 平煜見大哥短短一番話已將要害一一剖析明白,抬頭道,“大哥,有幾樁要緊的事需跟你商議。事關(guān)重大,無法在信上詳述,只能當(dāng)面告知大哥?!?/br> 便將這一路上發(fā)生的事?lián)礻P(guān)鍵之處說了。他知道大哥一貫見事明白,有些話一點就透,無需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