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心知他今夜恐怕已做了局,就為了趕在上路之前將最后一塊坦兒珠的來龍去脈弄明白,不便耽誤他,嗯了一聲,在他身后殷殷囑咐道:“路上太辛勞,若忙完了,早些歇息?!?/br> 平煜聽她話里含著nongnong的依戀,心中一熱,含笑看她一眼,走到窗前,重又攀了窗出去。 陸子謙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帳頂。 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京中如今想必已亂成一團(tuán),他卻因一路追隨傅蘭芽,未能及時趕回京城。 僥幸的是,父親并未在隨軍親征之列,不至于一把年紀(jì)遭受戰(zhàn)火之苦。 如今回京是斷不可能了,別說傅蘭芽仍未脫離險境,便是皇上如今被王令給哄騙得上了前線,他身為人臣,于公于私,都不能為了茍安而返回京城,只能一道趕往宣府。 只是一想起京中家人,他難免有些悵然。 離開京城時,表妹肚子里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如今一月多過去,想必早已顯懷。 他雖不喜她,可她懷的畢竟是他的骨rou,此去宣府,前途未卜,也不知他能否趕在她臨盆前順利回京。 一想到表妹粘絲糖一般的眼神,他心頭一陣起膩,皺著眉翻了個身,悵惘地想,若是傅蘭芽不那么清冷決絕,待他有表妹一半的心意,他也不至于陷入到如今這等進(jìn)退兩難的境地。 他本一門心思想救她,誰知半路殺出個平煜,因著這緣故,他遲遲未能下決心將所知的真相說出來。 可眼看要到宣府了,再不想法子救她,真等五塊坦兒珠集齊,傅蘭芽會陷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而真到了那時,他再想救她,恐怕……就來不及了。 想到此處,他猶豫了片刻,探手入懷,摸了摸那塊硬物。 此物得來純屬意外,要不是五年前無心中救了一名叫做李伯云的江湖俠客,他焉能知道一段二十年前驚心動魄的往事。 記得當(dāng)時見到李伯云時,此人已陷入昏迷,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襤褸又憔悴,左手握著一柄長劍,而右手掌心……卻緊緊攫著一塊玄黑色的烙鐵似的物事。 救李伯云回家時,他順手將那物納入己懷。 李伯云醒來后,第一時間便是詢問那東西的下落,他坦蕩蕩將東西從懷中取出,交還予他。 李伯云見狀,似是受了觸動,忽然長嘆一口氣,黯然說起自己不久于人世,不但不肯接過坦兒珠,反抖著手從隨身一個行囊中取出一本書,將兩樣?xùn)|西一并托付給他。 他這才知道這位看上去面黃肌瘦的老者竟也曾是武林中享譽(yù)一時的豪杰。 見那書上畫著的似乎是塊地圖,他不知何意,心中疑惑,便要推拒。 李伯云卻指著坦兒珠和那本書說:“這兩件物事甚為不祥,過去十五年,我為這東西所累,連家都不能回,好不容易勘破了這東西的玄妙,卻因當(dāng)年受傷太重,藥石無醫(yī),終究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如今想來,我所思所求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罷了,煩請公子將這兩樣找個妥當(dāng)?shù)牡胤絹G棄,如果家人前來尋我,萬莫讓他們知道此物的存在?!?/br> 接下來幾日,李伯云時睡時醒,在醒著的時候,斷斷續(xù)續(xù)向他吐露了一樁十五年前發(fā)生在夷疆的往事。 未過多久,洪震霆接了信,前來找尋李伯云,李伯云卻徹底陷入昏迷,沒來得及跟洪震霆見上面,便含恨而終。 他遵守承諾,未將坦兒珠之事告訴洪震霆。 可是在那之后,他便時常研究李伯云留下來的這塊北元異寶,與此同時,還會仔細(xì)揣摩李伯云耗費(fèi)十五年心血畫出來的那副路線圖。 漸漸的,他將李伯云未能講述完的剩下那部分真相拼湊完整。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五年后,用作坦兒珠藥引之人竟會是傅蘭芽。 也因如此,在他無意中得到江湖人士都趕往云南搶奪坦兒珠和傅蘭芽時,毫不猶豫地離京找尋傅蘭芽。 他將坦兒珠從懷中取出,舉高到眼前,借著銀霜般的月光細(xì)細(xì)打量。 對此物,他毫無貪念。 但自從知道此物跟傅蘭芽的生死掛鉤后,他再看此物時,感覺便完全不一樣了。 而且他也知道,離宣府越近,就意味著此物解密之地越近。 只要沿著李伯云當(dāng)年的線路去找尋,勘破坦兒珠的奧秘指日可待。 可是,他只要一想到王令偏在這時候慫恿皇帝親征,宣府淪為討伐瓦剌大軍的第一線,原本篤定的東西突然變得模糊不確定起來…… 這在這時,外頭傳來衣袂掠過的聲音。 因是夜里,這聲音顯得格外刺耳驚心。 緊接著,窗口有幾人人閃身飛撲進(jìn)來,白光閃過,幾名手持利刃的黑衣人朝床前殺來。 陸子謙面色一變,忙從床上滾下,一邊躲閃一邊大喊道:“快來人!救命!” 離床邊最近的那名黑衣人卻猛的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領(lǐng)。 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陸子謙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蠻力,胡亂往后一頂,倉皇見聽得啪嗒一聲,有什么東西掉了下來。 那黑衣人一驚,顧不上再抓陸子謙,腳尖一勾,將那東西踢到手中握住,隨后又飛速藏入懷中。 然而就是這電光火石間的功夫,陸子謙已看清那東西上的字樣,瞳孔猛的收縮,“東廠!” 平煜懷中抱著繡春刀,背靠著籬墻,立于驛站后院中東墻的陰影下。 李攸在一旁,帶著幾分不耐來回踱步。 夜很涼,兩人心中卻都有些焦灼,離天亮已不到兩個時辰,他們需盡快從陸子謙處得到最完整的真相。 忽然,有人悄無聲息沿著墻快步奔來,到了跟前,一躍而下。 “平大人,魚已上鉤?!蹦侨说?,“陸公子驚怒不已,堅信搶奪坦兒珠的人正是東廠的人?!?/br> “干得好。”李攸臉上微喜。 “收網(wǎng)?!逼届宵c(diǎn)點(diǎn)頭,快步往客棧內(nèi)走去。 第121章 聽到陸子謙的呼救后, 洪震霆即刻趕到鄰房,可惜那幾名“閹人”武功未見得多高,輕功卻俱是一流,足足追襲了二里地, 他們始終未能追上那幾名刺客,最后只好無功而返。 平煜等人趕至陸子謙客房外時, 洪震霆等人恰好從外頭返轉(zhuǎn), 眉間隱約可見疑惑之色。 事出突然, 他們不是沒懷疑過這幾名刺客的真實(shí)來歷, 只他們沒料到平煜為了引陸子謙吐露真相, 早在從萬梅山莊出來便開始做局,方方面面都考慮得極周詳,加之坦兒珠的確一貫是東廠垂涎之物, 故老練如洪震霆, 一時也未能看出破綻。 見平煜和李攸“聞訊”而來, 洪震霆目光復(fù)雜地看一眼陸子謙, 對平煜道:“平大人,那位王同知去了何處?“ 在此之前,他因不知陸子謙藏有一塊坦兒珠, 雖然一路相伴,卻并未專門派人日夜保護(hù)陸子謙,是以今夜那幾名刺客能輕而易舉地闖入陸子謙的客房。 可在知道東廠為何找陸子謙的麻煩后,他震驚之余,第一個懷疑的對象便是王世釗。 畢竟此人雖在錦衣衛(wèi)任職, 實(shí)則是王令的侄子。先前眾人在萬梅山莊一道對付金如歸時,王世釗又全程在場,既得知最后一塊坦兒珠的下落,焉能不有所行動。 平煜本就打著給王世釗栽贓的主意,聽洪震霆這么問,譏諷一笑,順?biāo)浦鄣溃骸白詮耐豕噬下受婋x開京城,王同知因掛心王公公的安危,前日在金陵時,只給我留了一封信,便不告而別,這幾日人影全無。王同知跟王公公叔侄情深,想是怕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已自行前往宣府跟王公公匯合,也未可知?!?/br> 言下之意,王世釗如今不在錦衣衛(wèi),不再受他管束,越發(fā)可以放開手腳替王令收集坦兒珠。 陸子謙驚魂未定,一旁聽見,抬頭狐疑地看向平煜。 平煜恰好朝他看來,眸光意味不明。 對望一陣,陸子謙敗下陣來,僵硬地收回目光。 最初的慌張過后,他已經(jīng)多少恢復(fù)了鎮(zhèn)定,開始仔細(xì)回憶今夜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照當(dāng)時刺客出現(xiàn)時的情形來看,有些地方很值得細(xì)細(xì)推敲。 可他明知如此,卻別無他法,因坦兒珠已然暴露,無論東廠還是錦衣衛(wèi),都斷不會輕易放過他。 為今之計,他只能將坦兒珠乖乖奉上 。 傅蘭芽他想救,可他也不想給京中家人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唯一讓他感到不甘心的是,相較于東廠,他竟寧肯將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平煜。 平煜想必也是吃定了這一點(diǎn),所以才會在他面前如此沉得住氣。 “陸公子,我十分好奇,你身上怎會有一塊坦兒珠?”平煜望了陸子謙一晌,似笑非笑地開口了。 陸子謙眼皮掀了掀,一哂,緩緩道:“此事說來話長。天快亮了,若平大人不想讓人半途相擾,煩幫我屏退不相干的人,容我細(xì)細(xì)道來?!?/br> 等平煜做好一應(yīng)安排,房內(nèi)重歸寂靜,陸子謙便從懷中取出一本書,擱置于桌上那塊坦兒珠旁邊。 他先將當(dāng)年如何無意中救了李伯云一事交代明白,這才道:“二十年前,李伯云有位情投意合的未婚妻,不幸的是,這位未婚妻還未過門便病亡了?!?/br> 洪震霆吃驚不小,“難道伯云是因?yàn)檫@個緣故才去鎮(zhèn)摩教搶奪坦兒珠?怪不得當(dāng)年那位未過門的杏娘病逝后,伯云病了一段時日,忽有一日登門來找他jiejie,只說如今倭寇作亂,他堂堂七尺男兒,不能茍安一隅,要幫官府剿倭,不等他jiejie細(xì)問,便匆匆而別。我和他jiejie只當(dāng)他已對杏娘的事釋懷,沒想到他竟是偷偷去了夷疆?!?/br> 說到此,洪震霆悲從中來,長嘆一聲,緘默了下來。 陸子謙頓了頓,毫無波瀾道:“所謂剿倭不過是托詞,李伯云實(shí)則是在聽得坦兒珠之名后,既生了一絲能復(fù)活未婚妻的僥幸,也生了貪念,唯恐這等稀世奇珍落入旁人手中,這才連夜點(diǎn)了門下幾名精明干練的門徒,跟他一道趕往夷疆。 “也就是在那回鎮(zhèn)摩教血戰(zhàn)時,他不慎被右護(hù)法放出的毒蛇咬傷,雖因內(nèi)力渾厚,僥幸活了下來,一身武功卻因此盡喪,所帶的門下弟子也悉數(shù)命喪大岷山峰頂。 “好不容易傷愈,他想起因著自己的貪欲,不但武功全廢,連教中門徒也折損大半,自覺無顏回去面對洪幫主夫婦及逍遙門的幾位長老,便藏著奪走的那塊坦兒珠,滯留在夷疆,終日渾渾噩噩,借酒度日。數(shù)月后,他在一座荒廟中夜宿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鎮(zhèn)摩教教徒的蹤影,跟隨一路,聽到這二人說話。 “這兩人說,當(dāng)時來教中搶奪坦兒珠之人,因掩了臉面和招式,無從得知究竟是哪門哪派。 “多虧教中的左右護(hù)法細(xì)細(xì)打探,現(xiàn)已知大致知道其中一人便是東蛟幫的幫主。而另一塊不慎遺失的坦兒珠,因當(dāng)時西平老侯爺率軍掃蕩鎮(zhèn)摩教所在的大岷山山腳,十有八九落在了西平老侯爺?shù)氖掷?。教主如今病危,右護(hù)法打算讓左護(hù)法留守教中,自己則去京中想辦法從西平侯府將那塊坦兒珠偷出。” 此話一出,屋子里肅穆得針落可聞。 不止平煜,連李攸和洪震霆都露出錯愕表情。 平煜臉色陰沉沉的,冷聲道:“你是說我祖父奪了一塊坦兒珠,而右護(hù)法知曉此事?” 不對,在他的記憶中,祖父從未提起過坦兒珠三個字。若府中真有坦兒珠,此物又曾在江湖上掀起腥風(fēng)血雨,祖父就算不相信關(guān)于坦兒珠的傳言,勢必也會對家人有所提及。 故,這一切不過是右護(hù)法一廂情愿的猜測罷了。 陸子謙搖頭道:“李伯云當(dāng)時不過略一提及,并未深究這話里的真假。但他見鎮(zhèn)摩教對坦兒珠如此執(zhí)著,本已經(jīng)心灰意冷,卻因著一份不甘,在聽到那兩名教徒的談話后,也跟著離開了云南,趕往京城。 “到了京城后,他易了容貌,用剩余的積蓄在京中西平侯府附近開了一家酒肆,為求恢復(fù)功力,每日契而不舍習(xí)練心法。 平煜聽得西平侯府四個字,不易察覺地握緊了手中的茶盅,好不容易才按耐住自己打斷陸子謙的沖動。 “一年過后,李伯云內(nèi)力有了恢復(fù)的跡象,無事時,便時常拿著那塊坦兒珠揣摩,時日久了,他發(fā)現(xiàn)那上頭所雕刻的東西似是一幅地圖,于是便搜羅來京城所能搜羅到的地圖,攤開畫卷,整日里對燈研讀。可惜的是,他直將手中地圖一一比對完畢,始終未有頭緒。 “無奈之下,他想起當(dāng)年鎮(zhèn)摩教一戰(zhàn)時,曾聽左護(hù)法痛罵那位潛入教中的叛徒,稱此人為布日古德,罵此人是韃子。他心中一動,索性打算找些北元境內(nèi)的地圖來看。 “因當(dāng)時朝中大開馬市,時有北元人率馬隊(duì)到我朝,販?zhǔn)垴R匹的同時,換些布料和瓦器回去。李伯云便從一位北元商人手中高價買下一幅北元境內(nèi)的地圖,又借著跟馬隊(duì)中隨從攀談,打探北元可有什么起死復(fù)活的傳說。 “那人倒是說起了一座山名,說那山下有座廟,被當(dāng)?shù)厝朔顬樯耢?,?jù)說月圓時分,廟中神明或會顯靈,若帶著供品進(jìn)廟,誠心許下愿望,沒準(zhǔn)能感動神明,達(dá)成所愿。 “可惜的是,那山雖不難找,廟卻因有神明護(hù)佑,少有人見過,傳說中,只有有緣之人才能有幸尋到廟的所在之處。聽說百年前,有一位北元王爺無意中勘破了廟外的機(jī)關(guān),費(fèi)盡千辛萬苦求得了神明的垂憐,喚回了他本已咽氣的母親?!?/br> 平煜自是不相信所謂起死回生的鬼話,然而聽了這番話,卻免不了想起當(dāng)年流放時曾在北元境內(nèi)見過的異象,尤其是那座一夜之間消失的古廟,最為古怪。 便問:“那座山是不是叫托托木兒山,就位于旋翰河附近?“ 陸子謙啞然,看了看平煜,點(diǎn)頭:“正是。“ 平煜眸中起了波瀾,難道此廟果真跟坦兒珠有關(guān)? 陸子謙卻又道:“知曉此事后,李伯云索性又贈了些銀兩給那名北元人,托他畫些托托木兒山的地貌給他,沒料到的是,此人極重諾,一年后,不但再次隨商隊(duì)前來我朝交易,同時還將一幅托托木兒山的詳細(xì)地形圖交予了李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