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元昶后背一僵，卻也不敢停步，邊飛奔邊硬著聲音道，“你沒事吧？”

    “你給自己腦袋放放血就知道了?！毖嗑派贍?shù)?，“哦，我忘了，你腦袋里只有水，沒有血。”

    “……”元昶咯崩崩咬牙，悶頭奔了半晌方才不大自在地開口，“燕小胖她……會不會生我的氣？”

    良久沒有聽見燕九少爺回音，正以為這貨失血過多昏過去了，就聽他慢吞吞地又張嘴說話：“她不愛遷怒于人?！?/br>
    元昶暗自松了口氣，卻聽得燕九少爺慢慢地又補(bǔ)了一句：“然而惹她動怒的人，她亦不會善罷甘休?！?/br>
    元昶莫名一凜：“你的意思是……”

    ……

    元昶火急火燎地才從行宮大門里邁出來，就見燕七站在門外，沒有入門牌的人是進(jìn)不了行宮門的，只是元昶沒想到燕七居然也一直跟了來。

    “你放心，燕九他沒什么事，呂御醫(yī)已經(jīng)給他上了藥并包扎過了，這會子正給他煎內(nèi)服的藥，一時半會兒出不來?！痹泼脱嗥叩溃幻魉缘鼐褂幸唤z緊張。

    “勞煩你了?！毖嗥叩?，轉(zhuǎn)身就往回走。

    “燕小……你去哪兒？”元昶抬步欲追。

    燕七倒是停了停腳，偏臉道：“找秦執(zhí)玉?！?/br>
    淡淡的四個字，元昶竟覺得有一股子透骨的寒。

    “小胖，這件事交給我，我保證從今后不會讓她再出現(xiàn)在你的眼前，嗯？”元昶拉住燕七的胳膊，凝目望住她。

    “這并不是我要的結(jié)果?！毖嗥叩?。

    “你……你想要什么樣的結(jié)果？”元昶看著燕七面無表情的臉。

    “她的道歉?！毖嗥哌~步，“和應(yīng)付的代價?！?/br>
    “燕小胖，你冷靜點(diǎn)兒！”元昶幾步攔在燕七面前，“秦執(zhí)玉會功夫，你不是她對手，這事兒交給我——”

    “多謝提醒，”燕七看著元昶，烏黑的瞳底映不出月光，“但你若攔我，我一樣不會客氣。”

    元昶一瞬間全身僵硬，一股既怒又驚又難以分辨的復(fù)雜情緒兜頭罩臉地席卷而來，令他幾乎咬碎了牙、攥崩了拳，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強(qiáng)強(qiáng)將這情緒按在胸腔里，而此時燕七已經(jīng)走出了好遠(yuǎn)去。

    元昶狠狠地虛空揮了一拳，咬牙追了上去，卻是一言不發(fā)，只管跟著燕七往河灘的方向走，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火光，絲竹聲諸事不覺太平依舊地吹彈著，待得近前，見秦執(zhí)玉呆呆地立在方才那堆篝火前，手里拿著那張撿回來的柘木弓。

    看見燕七走過來，秦執(zhí)玉臉上有些不自在，然而從小慣出來的驕傲性子令她根本不可能低頭，心一橫，揚(yáng)起了下巴，用滿不在乎的神色掩飾自己的心虛：“喂，你弟弟沒事吧？”

    “你我的比箭之約，我想提前到今天。”燕七這么說著，一步一步走到秦執(zhí)玉的面前。

    秦執(zhí)玉愣了一愣，轉(zhuǎn)瞬明白了燕七這么做的意圖，登時惱羞成怒，眉目俱冷地寒聲道：“好！你想怎么比？！”

    “一局定勝負(fù)。”燕七語無波瀾地道，然而站在她身畔的元昶卻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迫力，令他全身的肌rou都跟著緊繃起來。

    “好！”秦執(zhí)玉似也感覺到了這無形的氣場，出于一個武者的本能，身體亦不由自主地進(jìn)入了警戒狀態(tài)，“賭注是什么？”這才是重點(diǎn)。

    “如果我輸，我自斷手筋，再也不碰弓箭?！?/br>
    秦執(zhí)玉吃驚地對上了燕七黑到令人恐慌的雙瞳。

    “如果你輸，從這里跪行到行宮門外，向舍弟磕頭道歉。”

    要讓秦執(zhí)玉一路雙膝跪地一步一挪地從河灘跪到行宮去。

    好狠！

    秦執(zhí)玉被這狠勁兒沖擊到了，真要讓她跪著去行宮，她還不如自碎天靈死了的好——這河灘上到處都是人，一會兒行宮里的文武百官也都要下署簽退了，一出大門就能看見她在那里跪著，百官知道了此事，全京就都能跟著知道，屆時她還怎么有臉活在這世上？！

    見秦執(zhí)玉一時沒有應(yīng)聲，燕七又道：“你若覺得不公，也可以同我換：你若輸，自斷手筋，我若輸，從行宮跪到這里，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承認(rèn)自己技不如人。以上兩種，你可以任選其一?！?/br>
    自斷手筋……秦執(zhí)玉狠狠咬牙，這比下跪還要狠！斷了手筋那就成了廢人，驕傲如她，自信如她，目空一切如她，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讓自己從一個技壓群芳的天之驕女變成一個百無一用的殘廢！

    “選好了嗎？”她聽見燕七問。

    “——我選第一種！”秦執(zhí)玉狠聲道，她從不認(rèn)為自己會輸，教她騎射的師父雖不及箭神涂彌，卻也絕對是當(dāng)朝數(shù)一數(shù)二的箭術(shù)大師，而她又被所有教她各式武學(xué)的師父一致認(rèn)為是天賦極高之人，至少迄今為止，她與人比箭還未遭過敗績。

    所以既然她不可能輸，她就要狠狠地給這個姓燕的一個血淋淋的教訓(xùn)！元昶不是給她求了一張箭神親手做的弓嗎？那她就要讓她一輩子也開不了這弓！

    ——定要讓她自斷手筋，成為廢物！

    “去取弓，兩刻后此處見。”燕七轉(zhuǎn)頭離開，元昶忍不住跟上去，硬聲問她：“你去哪兒？！在島上沒有皇上允許誰也不許動用兵器！”

    “去找我大伯向皇上請旨允我用箭?！?/br>
    “你——你真要和她賭箭？！”元昶又氣又怒，“你有沒有想過后果？！”

    “我會對自己的一切行為負(fù)責(zé)，”燕七道，“她也一樣?！?/br>
    元昶惱火地咬牙罵了一句，一把扯住燕七，恨恨地瞪在她的臉上：“你行！你真行！燕小胖！燕七！我今兒就看看你能犟到什么地步！——你不用找你大伯去了，我進(jìn)宮和我姐夫說一聲——你就在這兒等我！”說罷縱身向著行宮方向發(fā)泄似地狂奔而去。

    沒用片刻果然帶了弓箭回來，狠狠地?fù)€在燕七懷里：“給你！用我的！滿意了？！”

    “謝謝?！毖嗥弑成霞t，轉(zhuǎn)回河灘去等秦執(zhí)玉。

    秦執(zhí)玉換了勁裝，面色冷峻地帶著自己的弓箭回來，冷冷問燕七：“在哪兒比？”

    “隨意?！?/br>
    “河灘上人多射不開，去那邊。”秦執(zhí)玉指向不遠(yuǎn)處的參天樹林冷聲道。

    見元昶也跟著進(jìn)了樹林，秦執(zhí)玉不由喝道：“元昶！你若出手便算她輸！”

    “只要你不用內(nèi)力，我就不會出手?！痹瞥谅暤馈?/br>
    秦執(zhí)玉聞言不由暴怒——他這是怕她贏了姓燕的呢！

    于是恨聲地和燕七道：“說，怎么比？！”

    “不難，”燕七平靜地道，“相隔百米，你我互射，每人三箭，可躲可防，以對方手上弓為目標(biāo)，射斷或射脫手皆算贏，三箭后若是平手，加賽三箭，直到?jīng)Q出勝負(fù)?！?/br>
    秦執(zhí)玉再一次驚得半晌難言——拿箭互射！這根本就是在賭命??！如果對方故意不射弓而射人呢？！把人射死了再認(rèn)輸還有個屁用！

    元昶在旁亦是驚得緊鎖眉頭，張了張嘴想要說話，然而看了眼燕七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后又強(qiáng)自忍住了，心下打定主意一會子就待在她身旁，隨時準(zhǔn)備著出手相救。

    燕七看著秦執(zhí)玉因驚訝而幾乎瞪出了血絲的眼睛，語氣一成不變：“你若不敢比，可以直接認(rèn)輸?！?/br>
    聽起來像是在用激將法，然而熟悉她的元昶卻知道，她只是在做陳述，不敢比就認(rèn)輸，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道理。

    秦執(zhí)玉卻當(dāng)了燕七在激她，年輕人總是容易不計后果地沖動，于是銀牙一咬，徹底豁了出去：“比就比！就這么說定了！丑話說在前，刀箭無眼，若是你因此而枉送了性命，我可不會以命償命！”

    “元昶作證，若我因此喪命，麻煩通知我家里人，不向秦執(zhí)玉追究任何責(zé)任?！毖嗥叩?。

    元昶默然。

    燕七也未等他作答，只向秦執(zhí)玉道了聲“開始吧”，便轉(zhuǎn)頭往百米開外行去，元昶便在她身后跟著，走至半途，燕七轉(zhuǎn)頭和他道：“你就停在這里吧，一會兒你來發(fā)口令?！?/br>
    “我不?！痹频芍?/br>
    “別任性，”燕七亦看著他，“放心，我不會輸?！?/br>
    我不會輸。

    又是這樣的毋庸置疑，又是這樣的篤定自信，這一切的來源究竟是什么？！

    ——她是個妖怪！

    元昶停下腳，看著燕七如平時一般沉定從容地走遠(yuǎn)，如果不是因?yàn)檫@背影較之往日清減了許多，他根本未曾發(fā)現(xiàn)她的背脊竟是如此挺直，像一桿森冷的利箭，蓄勢時，肅殺浸骨！

    燕七在百米外站定，開弓搭箭。

    密林黝暗，難透月光，微弱的光線里，燕七巋然不動的身姿宛如一株虬勁的樹，然而風(fēng)吹樹會搖，她卻穩(wěn)不可摧，身影與背后黑黢黢的叢林融為了一體，仿佛自體內(nèi)釋放出一股無窮的黑暗力量，鋪天蓋地地向著她的對手席卷而至！

    秦執(zhí)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有內(nèi)功修為的人對于“氣場”這種無形卻有質(zhì)的東西最為敏感，她感覺到了燕七的氣場，但她說不清這種“場”究竟屬于什么——不是殺氣，因?yàn)闆]有戾意，也不是怒氣，因?yàn)椴灰娫陝樱嗖皇嵌窔?，因?yàn)槎窔馍蠐P(yáng)，這股氣卻是在包圍，在壓迫，在摧肝碎腑！

    秦執(zhí)玉收斂心神，吐納調(diào)息，努力將這股來自對手的可怕的迫力排除在外，而后拉弓引箭，站開箭步，屏息凝神。

    第一箭至關(guān)重要。

    燕七的箭技秦執(zhí)玉在消夏會那晚便已經(jīng)見識過了，百米開外射銅錢，這一手她也能做到，但這依然能證明燕七箭技的不俗，所以這第一箭，她必須要保證在射中燕七手上弓的同時還要想法子避開燕七射來的箭，只要她能在第一箭就射中燕七的弓，勝負(fù)就能立定，后面兩箭便可以不必再射——拖得越久變數(shù)越多，所以，一定要一箭封喉！

    元昶手心里竟隱隱地沁出汗來，他雖然武藝不錯，他雖然向往江湖，可他長了這么大，卻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像眼前這般幾乎是以生死相搏的對決，他知道江湖并不美好，可今日這被揭起的江湖一角仍令他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了一種冰冷的殘酷。

    這冰冷和殘酷是她揭給他看的，是她，這個從來不爭不吵不緊不慢任誰都能取笑上幾句欺負(fù)個幾回的木臉丫頭。

    原來不是她慫，而是她的世界太大。

    魚缸里的螃蟹夾得痛海里的鯨魚嗎？

    所以她從來都不笑，不哭，不急，不怕，因?yàn)榫退闶前颜麄€魚缸都打翻，也潑不濕她的一角魚鰭，更莫說在她的臉上掀起風(fēng)浪，她又怎么會在乎那些小蟹小蝦。

    可你一旦惹怒了這頭鯨，她就會立刻讓你知道海有多深多大，她張開鯨吞之口，告訴你什么才叫兇狠，什么才叫廝殺。

    元昶恍然覺得，自己直至今天才真正地認(rèn)識了這個女孩，燕家七小姐，燕七。

    元昶向后退步，退到能夠?qū)⑾喔舭倜椎膬扇说纳碛叭技{入視線之內(nèi)，一東一西，兩個人持弓相向，紋絲不動。究竟這場對決誰能勝出？

    元昶運(yùn)氣于喉，沉喝了一聲：“開始！”

    “嗖”“嗖”兩道利箭破空聲劃響在黝暗的林間，半空里“?！钡匾宦暯痂F交鳴，緊接著又是“嗖”“嗖”兩聲箭響，箭響過后是一聲“啪”地木頭斷裂響和一聲“篤”地箭釘入木響，再之后，林中霎那間靜了下來，一片死寂。

    第151章 過去    云端飛鳥，百年青天。

    這一切，僅僅發(fā)生在三個瞬息內(nèi)。

    元昶喊出的那個“始”字的余音甚至還未落盡，一切便乍起乍停，得出了結(jié)果。

    秦執(zhí)玉射出了一箭，燕七射出了三箭。

    元昶看得分明。

    燕七的第一箭，箭尖半空撞上了秦執(zhí)玉的箭尖將之?dāng)r截。

    燕七的第二箭，射斷了秦執(zhí)玉手里的弓。

    燕七的第三箭，擦著秦執(zhí)玉的額角掠過，釘入了后面的樹干，額角是燕九被傷到的部位。

    “你輸了?！毖嗥叩穆曇羝降绯＃茀s覺得這聲音里有著莫名的冷酷。

    她不但要讓秦執(zhí)玉輸，還要讓她記住自己為什么輸，秦執(zhí)玉不但輸了，還輸?shù)眠B攻擊都無力做完整！

    秦執(zhí)玉呆立在原地，手里還握著只剩下了半截的弓，額角火辣辣地疼，雖然沒有破，卻是被那一記重箭狠狠地貼著rou皮劃了過去。

    她不敢相信這結(jié)果，她竟然只來得及射出一箭。不，不是她來不及，而是她太驚訝以至于動作有了極細(xì)微的遲滯——這個燕七，竟然面對面地攔下了她的箭！她當(dāng)然還記得消夏會上她是怎么攔下烏犁八公主射向她弟弟的那一箭的，可那不一樣，那一箭她是橫斜著攔截的，她可以憑借箭身判斷箭的軌跡，可這一箭是直沖著她去的，她所能看到的只有一個箭尖！用箭尖去射箭尖——這是箭神涂彌才能做到的事！這個燕七——這個燕七怎么可能也做得到？！

    秦執(zhí)玉驚駭?shù)蒙踔梁雎粤俗约狠數(shù)暨@場決斗的后果，眼睜睜地看著燕七走過來和她道：“我在河灘那邊等你。”等著她從河灘一路跪行到行宮去。

    燕七拔下釘在樹上的箭放回身后的箭簍，又轉(zhuǎn)回身去找方才射出的那兩支箭，見其中一支戳在了地上，正要彎了腰伸手去撿，突地憑空里鬼魅般多了支箭，森森涼地擦著她的鼻尖掠了過去，正釘在附近的樹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