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節(jié)
“……”誰把我弟帶走。 塞北的八月,天氣已經(jīng)有些冷了,今年還好些,據(jù)說去年的這個時候甚至都已經(jīng)下起了雪,小十一連小棉襖都穿上了,靠著引枕懶洋洋地坐在炕上看著他姐拿著個小布老虎傻乎乎地逗弄他,外頭的天早便黑了,一輪明月卻剛挑上飛檐角,清輝滿院,一片安謐。 忽地聽見院門開,傳話丫頭匆匆跑過來,轉(zhuǎn)眼邁進門,向著燕七行禮:“大小姐,外頭有人想見您,他說他姓元?!?/br> “哦,好,我出去見他吧?!毖嗥甙研〔祭匣⒔唤o奶娘,穩(wěn)步邁出了門去。 “咿——呷——”小十一來了精神,斷然大喝著要跟了燕七出門。 “乖啊,一會兒回來再玩兒你?!毖嗥咴陂T外道。 小十一:“……” 燕七邁出燕宅大門,見元昶就在月亮地兒里立著,沒有穿甲衣,只是一襲藏藍色的粗布袍子,沒了金絲銀線綢緞衣的襯托,堂堂小國舅爺?shù)纳砩仙倭藥追竹骝?,多了幾分硬朗,背著光站在那兒,臉被遮在陰影里,只能看見一口笑出來的白牙?/br> “吃了嗎?”燕七招呼他。 “吃了?!痹曝撝?,看著燕七走到面前才把手伸到身前來,“給?!?/br> 一束五顏六色開得正好的翠菊花。 “真漂亮,謝謝啊?!毖嗥呓舆^來。 “想什么呢,送令堂的?!?/br> “……” 元昶壞笑,半晌才道:“算了,看你可憐巴巴的,改送你了?!?/br> “……多謝垂憐?!毖嗥唠p目無神地道。 “對了,我剛才在那邊看到一個人,特別像你大伯,”元昶用下巴指指巷外,“他也到塞北來了么?” “咦?沒聽說呀?!毖嗥叩?。 “要不要過去確認一下?”元昶問。 “好啊?!毖嗥呖戳丝词种羞@一大捧花,“我先把它放下去,你等……” “放什么放,拿來,”元昶接回這花,左一把右一把地來回抓抓纏纏,不一時竟是編出個花環(huán)來,“喏,好不好看?” “你還有這樣的技能哪?”燕七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被元昶把那花環(huán)套在了頭上,大小正好。 “我們打仗的時候常常要掩藏埋伏起來,身上蓋上土或沙石,頭得露在外面,頭上就得用草什么的遮一下,但是有時候風大,容易把草葉子吹跑,編成草環(huán)套頭上就沒事了,這手藝就是這么練出來的。”元昶在燕七臉上打量了幾眼,卻見鮮花美人,月光下競相呈妍,耳根不由又有點發(fā)熱,忙把頭轉(zhuǎn)開,“走吧。” 燕七就跟著元昶出了巷子,沿著長河街不緊不慢地往北走,佳節(jié)將至,風屠城中正是熱鬧,擺夜市的逛夜市的,行人如織,竟還有幾分太平盛世的味道。 “晚上吃飽了嗎?”元昶與燕七并肩走,時不時伸了胳膊擋開四面八方向她擁擠過來的人群。 “飽了?!毖嗥叩?。 “這家的羊rou串兒聞著倒是挺香,嘗嘗?” “好啊?!?/br> “……不是吃飽了嗎?” “那是前一瞬的事兒了?!?/br> “……攤主,來二十串rou?!?/br> “咦?你不吃么?”燕七。 “…………”元昶。 于是又添了十串。 從長河街拐上風屠城的主干道金戈大街,兩旁行道樹上的燈籠連成了長龍,照得整條長街明彤彤有如白晝,兩個人就走在燈籠下,跟著人流慢慢往前行。 “你怎么會到塞北來的?”元昶想起這個早就想問的問題。 “想來就來了?!毖嗥弑I用了崔晞的回答。 “少忽悠我,”元昶卻是不信,“這邊正是戰(zhàn)亂時候,便是再擔心你爹娘你也不可能帶著燕九來冒險,更莫說你家里、你大伯會不會同意,這里頭肯定有事,對不對?” “好吧,本來我們是想去東邊旅行的,結(jié)果路上遇到了押糧軍,我們想既然有軍隊往北邊來,不如搭個順風車,事實上我們也的確很擔心家父家母?!毖嗥叩馈?/br> “好端端地為什么突然要去旅行?”元昶偏頭看著她。 “因為再大一點的話再想出門就不大方便啦?!毖嗥叩?。 “哼,”元昶伸出根手指在燕七額上戳了一下,“不是不方便,是再大一點你就又要想著嫁人了吧!” “確實嫁了人就不能再出門了啊。”燕七道。 “誰說的?!痹频吐暪緡伭艘痪洌拔医o你寫的信你收到?jīng)]有?” “收到了?!毖嗥叩馈?/br> “沒仔細看吧?!”元昶瞟她一眼。 “哪能呢,你里面寫的錯別字我都找出來了。”燕七道。 “……”元昶推開一個險些迎面撞上來的醉鬼,“我走了以后書院沒人欺負你吧?” “你走了以后就真沒有了?!毖嗥叩?。 “…………”元昶偏頭瞪她,卻又忍不住從唇縫里呲出笑來,“你是不是已經(jīng)對我積了一肚子怨氣了啊燕小胖?” “你看你這讓我怎么敢直接說實話?!毖嗥叩?。 “那就別說實話了,反正我也不想聽?!痹频?,把臉轉(zhuǎn)回去,盯著前面燈火通明的街道,半晌方又道,“我走了之后這近一年的光景,你過得怎么樣?” “挺好的?!?/br> “那為什么瘦成了這副鬼樣子?!”元昶眼角睨著她,“燕子恪是不是餓著你了?!” “……沒有,我一直在堅持著減肥呀,你忘啦,在御島上的時候你不還督促著我減來著?” “……早知你瘦下來會這么丑,我才懶得管你?!痹瓢杨^偏到另一邊去,好像燕七已經(jīng)丑到慘不忍睹的地步了似的。 “……哭給你看啊信不信?!毖嗥呙鏌o表情道。 “綜武隊的訓練又加量了嗎?”元昶把頭扭回來,飛快地掩去唇角殘留的笑意,“你瘦成這個樣子,還舉不舉得動杠鈴?” “舉杠鈴倒是沒有問題,就是練引體向上的時候掛在杠子上容易被風吹得飄起來呢?!毖嗥叩馈?/br> “……再臭屁揍你了?。 痹频伤?,轉(zhuǎn)而又在她身上打量,“就你這細腰蜂似的還做引體向上呢?能做幾個?” “一個?!毖嗥吖麛嗤钌倭苏f,說多了萬一這貨不信非讓她現(xiàn)場表演一個,那不是給自己找累受么。 結(jié)果說一個也沒被放過,元昶魯豫附身般地壞笑:“我不信。你做一個我看。” “沒有能扒的杠子啊,你晚飯吃的什么?”燕七道。 元昶壓根兒沒理她后面的打岔,左右張望了張望,一把拉了她就奔了哪家門前,一縱身躍到門口擺放著的石獅子頭上,而后伸出一條胳膊,平舉至身前,垂眸笑嘻嘻地看著燕七,“這不就是杠子,你扒上來做個看看?!?/br> 平舉著胳膊掛住一個人的重量,這得擁有多強的臂力才能做到呢? 燕七仰頭看了看,挪了挪腳,找準位置,向上一躍,兩手就扒在了元昶的胳膊上,這條胳膊凌空這么平舉著,竟是紋絲都不動,燕七腰上略用力,很輕松地完成了一個引體向上,下巴伸在元昶的胳膊上方,轉(zhuǎn)了頭看他:“你有沒有聽說過銅頭鐵臂阿童木?” 阿童木是什么元昶不知道,但銅頭鐵臂聽懂了,嘴一咧笑得陽光萬丈:“這還不是小事一樁?以后你想練引體向上,我這胳膊就當你的杠子,包管你練多少個都不會松動一毫!” “真是既粗且長既硬又直啊?!毖嗥邍@道。 元昶哪知道這貨竟敢當面放葷話,高高興興的正要再說些什么,就聽得旁邊一個人在那兒吼:“哪來的兩個野毛坯!站老娘門口獅子頭上打滴溜!麻批的要是給老娘這獅子踩得不吃上門小鬼兒了且看老娘不下你們一人一條大腿!” “……” 燕七趕緊跳下地,和元昶一溜煙地躥走了。 “說好的去找那個疑似我大伯的人呢?”燕七邊躥邊問。 “哦,是我認錯人了。”元昶毫無愧疚地壞笑道。 “……”就這么被他忽悠上街來了,“那么現(xiàn)在我們要去哪兒?” “去個好地方。”元昶邊跑邊偏著頭看燕七,她穿的是家常的裙子,珍珠白的底,粗線繡著遒勁疏朗的梅枝,寬大的袖口和裙擺令她看起來窈窕又玲瓏,跑起時還得一手將裙子略微提起來,免得被柔軟的料子絆住了腳,然而風一吹,這裙衫就像一朵清且甜的白牡丹盛綻了開來,它的主人被包裹在層層的柔軟的花瓣里,帶著這讓人無從抵擋的逸世之美凌虛而過,瞬間便吸去了世間一切的顏色。 元昶聽見自己的胸腔被重重地捶響,嗵,嗵,嗵,令得他渾身上下從里至外不知何處又麻又酥又癢,有什么東西想要從胸腔破壁而出,他不得不抬起一只手來摁在上面,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毅力才逼使自己轉(zhuǎn)回頭,深呼吸,深呼吸,冷靜,冷靜。 由金戈大街與鐵馬大道交匯處向西拐,走上一段路,就可以看到一座九層塔的全貌,塔名永樂,是城中最高的建筑,元昶帶著燕七一路上得最頂層,站在圍欄邊放眼遠望。夜空晴朗,明月高懸,銀沙無際,天地在此刻看上去是從未有過的遼闊空曠,令人忍不住想要肋下生翅,縱情地在這廣闊里遨游。 “美嗎?”元昶深深地吸了口氣,眼睛里映進兩團月亮的光,翹著唇角偏頭看向身邊人。 “美。”燕七的眼睛里更多的是深邃的夜空,自然妙景,看再多次也不會覺得膩。 古時的月亮比今時大,這一點燕七再次確信,盡管不是十五正日,此刻的月亮也依然圓得讓人移不開目光,那么大那么亮地鑲嵌在藍夜與銀沙之上。 “每次大軍回來休整補給的時候,我都會悄悄溜進城來,站在這個地方看遠處的大漠。”元昶將目光從燕七被月光映如白玉的臉上移開,重新望向天漠交接處,“有時候能看到白天的,有時候看的是晚上的,而不管白天還是晚上,我發(fā)現(xiàn)我都很喜歡這兒,再想想京都,雖然繁華富庶,但跟這兒一比就顯得擁擠逼仄令人喘不上氣來,你有這種感覺么燕小胖?” “我還好,”燕七道,“畢竟熱鬧繁華也是一種生活,但真要這么比起來,我也更喜歡廣闊一點的地方,視野寬了心也會跟著寬,心一寬了……” “體就會胖?!痹频馈?/br> “……是有多盼著我胖回去啊……”燕七一口老血含上來。 “所以我就說你沒事減什么肥,”元昶壞笑,“你瞅你身上穿的這叫衣服嗎?根本就像是被套在一條大麻袋里好嗎!” “就是這種寬松款式的啊啊啊,24k純直男什么的太不懂審美了?!毖嗥哐劢潜叛?。 “好好好,你說得都對!”元昶瞟了眼這位被塔頂有些猛烈的風吹得衣袂飄飄各種凌亂的樣子,伸手開始解自個兒的腰帶。 “壯士,有話好說——”燕七想起自家小十一那張青澀的面孔,不知若兩歲就做了舅舅會不會讓他成熟得更早一些,腦子里出現(xiàn)一張胡子拉碴的小十一臉。 “亂想什么呢你,”元昶解了腰帶,脫下外袍,抻開了把這不正經(jīng)的一卷一裹,最后再將兩袖一系,人就綁好了,“冷不冷?” “不冷。”燕七道。旁邊這位雖然身上僅剩下一套棉麻布單衣,但這單衣下即便登高凌寒迎著風也擋不住熱力透衫的rou體跟個火爐子也沒什么兩樣了。 元昶側(cè)身,擋住風來的方向,把手里的腰帶扎在腰上,指了指夜空與沙漠的交際處:“往這個方向一直走,騎馬的話大約一個晝夜的路程,有一片特別大的湖,叫做‘星落湖’,月圓的時候站在湖邊往湖里看,湖底星星點點的全都是光斑,就跟天上的銀河落進了湖中一樣,美得難以盡述,哪日有機會我?guī)闳タ??!?/br> “聽著就很美,真羨慕你,見過了這么多的好地方?!毖嗥叩?。 元昶揚起唇角:“日子還很長,能去的地方還很多?!?/br> “說得是?!?/br> “你說月亮上那些灰乎乎很斑駁的東西是不是廣寒宮的遺址?”元昶忽然看著月亮問。 “很有可能,”燕七道,“畢竟年代太久了,被嫦娥廢棄了也說不定?!?/br> “那她現(xiàn)在住到哪兒去了?”元昶問。 “我覺得隨便在哪個神仙姐妹家里暫住一段時間應(yīng)該是可以的吧?!毖嗥叩馈?/br> 兩個人正經(jīng)八百地討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