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節(jié)
“的確不能,”燕七道,“涂家造反,你身為國舅還要去找涂彌說話,那豈不是在打皇上的臉?!?/br> 元昶偏開頭,頸線與肩線繃得緊緊,良久方低聲道:“知道嗎,小七,在我極小的時候,師父……便已是我心目中的神祇,我人生中的第一個愿望,就是能成為箭神那樣的男人。是這個愿望一直支撐著我從小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練成了一身的本事,也正因著這個愿望,才沒有讓我成為一個坐吃等死不學無術的紈绔。師父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不僅僅只是個應被尊敬和孝順的長輩,他……是我十幾年來的生命里最重要、最強有力的精神支柱,這種感覺你不會明白……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也能讓我充滿力量,如果不是他,我現(xiàn)在過上的將是另一種人生,而那種人生我根本不想要,我想要的,正是他給予我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抹煞不了他給我的一切。” “我明白你的感受?!毖嗥叩?,“我也有個師父的,你忘了?你所說的這種感受,我完全能夠理解,因為我和你一樣,把自己的師父當做神??梢赃@么說,在我?guī)煾傅拿媲?,正義與道德都無關緊要,因為師父即正義,師父即真理。如果師父想殺人,我會給他遞刀,如果師父喪盡天良,我會陪著他喪心病狂。沒有什么理由,就只是因為我的師父給了我一切。不過我比你幸運,我的師父恰好站在正義的一邊?!?/br> 元昶聲音啞澀:“而現(xiàn)在,所有人都在逼我與我的師父斷絕關系。我當然知道他大逆不道,他十惡不赦,可他是給了我曾經(jīng)、現(xiàn)在和未來的人,他是……他是我的信仰,我現(xiàn)在卻要去推翻自己的信仰,眼睜睜看著他步向粉身碎骨?!?/br> 一邊是皇帝親姐夫,一邊是信仰般存在的師父,任何人處在他這樣的位置,只怕都是矛盾與痛苦。 “想聽我的建議嗎?”燕七問。 元昶便看著她。 “鬧到了這個地步,他與皇上,總有一個要成為失敗的一方?!毖嗥咴谒媲罢f話毫不避諱,“如果他勝,毒品將泛濫全國,毒品的危害,你已經(jīng)知道了吧?” “我知道。”元昶垂著眸,“他必須死,這一點我清楚,也沒有想要阻攔,我只是——” “只是明知他必須死,卻還不能阻攔,這的確是很殘酷的事?!毖嗥叩溃八猿蔀槟愕男叛?,是因為他一直高高在上,你一日達不到他的高度,他就一日不會在你的心目中淡化。沒有人會在登上千丈高峰后還會留戀身后的土丘,現(xiàn)在你既然知道他是錯的,他是禍端,他必須死,那就不妨狠心一點——在他死前,超越他?!?/br> 超越他,讓他從神變成人,讓他由信仰變成一條作古的舊記錄。 不得不說,這個方法,殘酷,卻有效。 第409章 敏感 閔家的下場。 七月初一,京中書院照樣開館。同學們見面, 最大的話題當然是涂家的造反和關于那可怕的“毒品”。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 朝廷這次扒拉下去那么多的官員, 不可能沒有一點風聲傳出, 后頭朝廷索性直接出了告示張貼天下, 詳盡地闡述了毒品的危害,這危害越大,越發(fā)顯出了涂家的罪惡。 情緒動蕩最為嚴重的是錦院的男學生們——不僅錦院如此, 其他書院的男生甚至很多的女生也是一樣,當朝有太多的人都是箭神的腦殘粉, 如今偶像人設突然崩塌, 讓這些年輕人們很難接受, 據(jù)說聽聞涂家反了的消息之后, 這些年輕人們有拒絕相信的, 有與人爭辯乃至大打出手的,還有痛哭流涕茶飯不思的, 更激進的甚至有想不開自殺了的…… 當然, 這里面也不乏粉轉路、粉轉黑的, 燕七上學的第一天就被幾個男學生堵在了大門口逼問:“你不是涂彌的師妹么?!涂彌造反你難道不知?!” “涂彌向你提過親, 是不是許了你什么好處?” “你留在京中難不成是在做涂家的眼線?!” “為什么官府不來將她收押?!” “已隨手報官,不客氣?!?/br> 一伙人堵著燕七不肯放她進校,激進青年從古至今何時都不缺,得虧燕七是個女的,要是個男的這會子說不定已經(jīng)被揍得鼻青臉腫了。 “說過了啊,我早就不是他師妹了?!毖嗥吆闷獾亟忉?。 “你說不是就不是了嗎?!”眾人油鹽不進,“涂家犯了事你立刻就撇清關系了,倒是見機得快?。 ?/br> “與反賊沾親帶故,誰敢相信你是清白的?!” “拉她去衙門!寧錯殺一百,不能放過一個!誰能保證她手里有沒有毒品?!與這樣的人共處書院,我們無法安心念書!” “對!無法安心念書!” “當除她學籍!” “除她學籍!” “將她打入大牢!” “打入……” 燕七正看著面前這一張張群情激憤的臉,忽然發(fā)現(xiàn)臉們噤了聲,一個個的眼中閃過些許懼意,齊齊望著她的身后。 燕七扭頭,發(fā)現(xiàn)身后不知何時站了個人高馬大的家伙,穿著身蒼藍勁裝,斜挎著弓,背脊挺得筆直,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目光冷冷掃過面前的這些人,這些人便覺得有一把刮骨鋼刀刮過臉皮一般——好可怕的氣場!這人是誰?他、他立在這兒是想要做什么? 眾人以為擋了他的路,腳下不由自主地挪了幾步,給他讓出通過的地方來,卻不想他卻沒有要動步的意思,只管沉默又冰冷地立在涂彌他師妹的身后,儼然一副保鏢的樣子。 但這位肯定不是什么保鏢,只看那身衣料子,那腰帶上墨玉與黑珍珠鑲嵌的飾物,那弓上錯金鏨花的紋路,身份必然是極為尊貴! 終于有人認出了這位,連忙悄悄一扯旁邊的人:“元昶,國舅爺?!?/br> 國舅爺啊?!這可惹不起!聽說國舅爺?shù)膸煾妇褪峭繌泚碇?,難不成大家還要連他也拉去衙門下大牢?!可就這么退卻的話……欺軟怕硬也做得太明顯了吧…… 眾人一時無聲,與對面的兩人僵持在原地,對面的人卻沒有什么耐心再等,聽得元昶淡淡問了一句:“還有事?” 三個字仿佛帶著一股無形的氣從頂上壓下來,令眾人有些喘息困難,不由自主地又向兩旁退了幾步,元昶不再理會,率先邁步行進了門去,燕七也沒客氣,跟在rou盾屁股后頭走了。 “別理會?!痹谱叩藉\院門前停下腳,轉回身來和燕七道。 “放心,”燕七擺擺手,“你怎么樣?” “你看呢?”元昶揚起眉看著她。 “元氣滿滿的樣子呢?!毖嗥叩?。這小子就是皮實啊,不只傷比別人恢復得利索,情緒也比別人調整得快。 元昶拍拍自己的弓,沖她一揚下巴:“中午老地方。” 梅花班的課室里,空了幾張座位。那是在那場“六月風暴”中受到牽連的官家子女,此時看著不免令人有幾分唏噓,官場風云正是如此,瞬息萬變,前途難測。 連續(xù)發(fā)生了這么多的大事,即便書院照常開館,也難擋學生們心底的恐慌,哪怕是開館頭一天,大家也沒有多少興奮的心情,只在課室里三三兩兩湊到一堆低聲議論著近來的消息。 “許姨娘被押去了戒毒署的牢房強制戒毒,”陸藕同燕七也湊在一起,輕聲和她道,“因著她院子里的人對她吸毒一事隱瞞縱容,都被宮嬤嬤給發(fā)賣了去,順道清點了她的家私,發(fā)現(xiàn)早被她造光了,連我爹往日賞她的首飾都當了錢買毒品,還偷了爹最喜歡的一件古董拿去當了,贖也贖不回,我們也懶得收了,此事皆盡寫進信里發(fā)給了我爹,也沒得他的回信?!?/br> 有沒有陸經(jīng)緯的回信都已沒了什么用,許姨娘這次是徹底狗帶了,戒毒署這個臨時部門的總負責人就是喬樂梓,許姨娘落他手里能得了好去?欺負了他未來媳婦和丈母娘十多年,這口氣不出對得起他老喬打了二十多年的光棍嗎?!更何況他背后還有個喬老娘呢,要不是他攔著,喬老娘早就抄著大白蘿卜殺進牢里去懟死許姨娘了,喬樂梓也不用多耍什么手段,就一直以“毒未戒盡”為由把許姨娘在牢里放個十年二十年,那就足夠她受的了。 “陸蓮他們……”陸藕說到這個人,還是難免嘆了口氣。千方百計地嫁進了權貴之家,不成想一朝一夕間權貴就成了謀反重犯下入了大牢,如今合家上下,年滿十六歲的男丁皆判處斬,秋后行刑,女眷流放的流放,為奴的為奴,陸蓮挺著個懷了身孕的大肚子,一樣被定為了賤奴,將來她所生下的孩子,一出生,就是賤奴,且終身脫不得賤籍。 “不成想閔家最后命最好的是閔紅薇?!毖嗥叩馈ih紅薇因那年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了人,隨后便被閔家送回了原籍去,去年嫁給了當?shù)匾粋€土財主,聽說也懷了身孕。 宮里的閔貴妃——此前因姚立達之事被降為了嬪,如今直接成了庶人,在冷宮里伺候那些在先皇時就被打入冷宮的妃子,在冷宮那樣的地方待了十幾年的人,心理還能正常么?伺候心理不正常的人,那滋味可想而知。 最讓燕七感到遺憾的是閔雪薇,出身無法選擇,家庭無法拋棄,家人作大死的時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著一起下地獄。 第一堂課上罷,一條消息從錦院那邊傳了過來,說是有幾個男學生是涂彌的崇拜者,自聽聞涂彌謀反之后便籌劃著親去河西,當面問一問他為何要這樣做,如今幾個人當真瞞著家里往那邊去了,今日開學都沒來上課。 對于此消息,有人感慨有人指責,畢竟前線不是鬧著玩的地方,刀槍無眼,說不定活生生的去,變成尸體回,而大家也不得不承認,涂彌對于這一代的年輕人來說,當真是神一般的存在。 中午,燕七照常去知味齋用飯,元昶也照常等在那里,兩人一起用過飯,一前一后地往九疊屏去,元昶這一回帶了他的弓箭來,到了鳳凰木下,轉回身看向燕七:“燕小胖,把你所有射箭的本事教給我?!?/br> “好?!毖嗥叩?。 …… 打著正皇統(tǒng)旗號的涂軍,一路由河西向著京都進發(fā),出人意料的是,所到之處竟也有不少地方軍投靠歸順,這里面,那位宣稱是壽王唯一血脈的人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涂家放出來的消息,未見得全是假的?!毖嗑派贍敺畔率掷锏牟柚?,慢吞吞地將手揣起來,“無風不起浪,壽王后裔,就算不是正路貨,至少也是有著一定的關系,而我相信涂華章對當年之事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知情人之一?!?/br> “親愛的你不會還想調查到那位后裔的頭上去吧?”燕七給他杯里續(xù)上茶。 “親愛的!親愛的!”小十一在旁邊開心大叫。 姐弟仨今日難得湊在一處,霸占了燕府里的湖亭,擺上茶點泡上茶,吹著湖風賞著碧水,順便開一個小型的沒有家長參加的家庭茶話會。 “親愛的”賞了他姐他弟各一記眼白,慢聲道:“有機會的話,當然會,沒機會的話,也不見得非要走這條路子。” “路子!路子!大路子!”小十一坐在石墩兒上手舞足蹈。 “好吧,你開心就好,”燕七道,“說說吧,你和蕭宸發(fā)展到什么階段了?” “什么階,段了?”小十一繼續(xù)學舌。 燕九少爺不理會他污力滔滔的姐玩兒的語言花招,只淡淡道:“雖然進展緩慢,但也不是毫無收獲?!?/br> “能透露一二不?”燕七問。 “不能?!惫麛嘣饩芙^。 “桑心,你不愛jiejie了?!毖嗥叩馈?/br> “……閉嘴。”燕九少爺面無表情。 “我愛你呀jiejie!”小十一撲上前抱住燕七的腿。 “太治愈了word十一?!毖嗥甙研∈槐饋矸旁谕壬?,讓他在臉上親了一口,順手抓了把榛子給他剝。 燕九少爺嫌棄地看了眼這沆瀣一氣的倆貨,偏開頭望向湖的另一邊,半晌道:“四哥最近有些沉寂。” “是啊,涂彌謀反再加上隋氏吸毒,這讓他有些受打擊,前兩日聽說有同窗去了河西,也想著溜了去找涂彌,然后被赤霄給擋回來了。”燕七道。 “前兩日的中午,”燕九少爺慢慢地道,“我看到三哥與四哥在書院中閑談?!?/br> “嗯?有什么不對嗎?”燕七看著他,哥兒倆閑聊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么? “三哥九月便要下場應試,平日但凡有閑暇時間都用來看書了?!毖嗑派贍?shù)馈?/br> “興許他是看書看得累了,偶爾放松一下,何況中午剛吃過飯就看書,效果不見得好,這個我有經(jīng)驗?!毖嗥叩馈?/br> “你的經(jīng)驗難道不應該是任何時候看書的效果都不會好么?”燕九少爺瞟她一眼。 “別瞎說大實話。所以你覺得三哥和四哥在一起聊天有什么不對?”燕七問他。 “我聽說,大哥在兩三年前,就曾想離家出走?!毖嗑派贍?shù)馈?/br> “啊,對,你是怎么知道的?”燕七問。 “大哥的書童折桂與丹青是同村。”燕九少爺意味深長地半垂了眸子,眼角輕輕挑過來,“據(jù)說,在那次之前,三哥也常與大哥在書院中閑談?!?/br> “你會不會太敏感了?”燕七看著他。 “我并沒有忘記那塊天石來自何處?!毖嗑派贍斕ы?,目光微涼,“我也不相信,那般通透聰明、善察人心的三哥,會對此事,毫不知曉?!?/br> 第410章 羞辱 僅用一箭。 燕七對燕三少爺這個人并不算太了解, 平時他的行事很低調,甚至不如燕六姑娘顯眼, 燕七姐弟倆以前就已經(jīng)足夠低調了, 燕三少爺比起來他們來卻更是有過之無不及。 燕三少爺給燕七的印象就是沉穩(wěn), 內斂, 善于觀察, 一個成日不聲不響的人,卻對家里每一位成員的喜好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說他淡泊無爭, 的確不大像,他十分地有心計, 但這并不能算是什么錯處, 一個庶子想要在這樣的大家庭里更好的生存下去, 沒有點城府怕是早被踩到塵埃里去了, 目前也尚無明顯的跡象表明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圖。 然而燕九少爺卻說, 在春獵的時候,燕三少爺曾十分隱晦地勸——或者說是慫恿他去與燕子忱滴血辨親。 “如果將之往卑鄙些的層面上去想, ”燕九少爺涼涼地看著燕七, “這個人, 似乎總在‘順勢而為’地鼓動著家中人往不可預測的方向去?!?/br> “或許他只是單純地投人所好、想人所想呢?”燕七道, “忠言逆耳這種事, 不適用于一個庶子,或許這只是他用以自保和立足的方式?!?/br> “這么說也不無可能?!毖嗑派贍斅焓?,從小十一的小手里拈走一顆榛子瓤, 優(yōu)雅地放進自己的嘴里,“但我總不免會假設,假設三哥……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呢?” 小十一看看自己的手心,張開嘴抬起頭來,怔怔地望向他哥。 “就算他知道,又有什么理由來鼓動燕家人去做危險的事?難道不應該對大伯感恩么?”燕七道。 “你在脖子上架個頭只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高一點么?”她弟毫不留情地鄙視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