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京樂師（十二）

    第二天，趙太師來到御書房，向皇帝請(qǐng)罪。

    他身著整肅官服，表情嚴(yán)肅，痛心疾首。

    “陛下，臣有罪！臣有罪！”趙太師跪在地上連連叩首：“臣忙于公務(wù)，對(duì)家人缺乏管教，竟沒想到夫人會(huì)犯下誣蔑皇后這等重罪！臣已無顏面對(duì)君上，罪該萬死?！?/br>
    “后宮之事，與你這前朝重臣何干？”皇帝嘆息道：“單蘭與單蕙是嫡親姐妹，二人一時(shí)鬼迷心竅，你不必太過自責(zé)?！?/br>
    “是，臣不日即將寫一封休書，以示對(duì)陛下和皇后忠心耿耿?！壁w太師道：“單蕙對(duì)陛下愛慕過甚，這才萌生妒意，鑄成大錯(cuò)，還請(qǐng)陛下重重責(zé)罰，以絕后宮污穢之事?！?/br>
    皇帝只是慨嘆，并未開口。

    趙太師抬眼一掃，竟看到太子殿下坐在御書房窗前的案桌后，正協(xié)助皇帝批閱奏折。

    “太子殿下萬安，臣聞聽太子殿下貴體康復(fù)，不勝喜悅?！壁w太師急忙賀喜：“臣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太子殿下聰明敏銳，剛剛病愈，即能來御書房協(xié)助陛下了！”

    “太師就不要奉承了。”皇帝這才顯出一絲笑意：“我這不成器的兒子，今日也是破天荒頭一回來這里幫我做些事情，難得起早?！?/br>
    趙太師細(xì)細(xì)觀察著太子，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不對(duì)。

    太子殿下向來愛穿黑色衣袍，連內(nèi)里的襯袍也全是黑色，常聽貼身侍從抱怨，全是玄色分也分不清，連個(gè)素色艷色的衣帶都沒有！今日不知為何，表面上仍是套了黑色外袍，內(nèi)里，竟然是一身白襯！那白襯的衣料精致華貴，倒像是寧州的絲綢，更重要的是，那白襯還略有些不合身，不像是太子自己的。

    這時(shí)，安公公端茶上來，太子放下筆，俯身拿起茶杯，這一下動(dòng)作，暴露了衣領(lǐng)中的玄機(jī)——那衣領(lǐng)內(nèi)，竟像是有一塊紅痕若隱若現(xiàn)。

    一切跡象都比較細(xì)微，只有趙太師這種目光如炬的人才會(huì)發(fā)現(xiàn)。

    “陛下這御書房，可是越來越熱鬧了?！壁w太師見皇帝心情不錯(cuò)，便打趣道。

    “是啊，就在趙太師來之前，許昭容等幾位娘娘還來跟陛下請(qǐng)安了，送了好些點(diǎn)心盒子來?！卑补Φ溃骸澳锬飩兌挤Q贊太子殿下越發(fā)端正持重了。”

    趙太師見皇帝對(duì)自己毫不生疑，心中越發(fā)安定，說完該說的話，便叩拜退出。在回去的路上，一路都在盤算剛才太子的奇怪裝束。

    慕容南回到元亨宮，把一件白色里衣扔給李越白。

    “太子殿下今天在御書房就穿的這件？”李越白搶過衣服，拿在手上左看右看：“不對(duì)！這是我的衣服?。∧愦┪乙路陕?？”

    “誰說這是你的？”慕容南挑了挑眉，耍賴不肯承認(rèn)：“這就是我的?！?/br>
    “好好好，是你的是你的?！崩钤桨锥紵o奈了，其實(shí)他自己也認(rèn)不出云惟知的那些白衣，看著都一個(gè)樣，只要是白衣，那必定是云惟知的。

    “這可是你說的?！蹦饺菽闲α耍骸澳俏颐魅者€要穿?！?/br>
    得寸進(jìn)尺啊熊孩子！

    “說起來，太子殿下?！毕氲竭@個(gè)熊孩子的所作所為，李越白不禁深深懷疑起了他這場(chǎng)病是不是真的：“今天聽孫嬤嬤說，你從小就活蹦亂跳像個(gè)螞蚱似的?！?/br>
    “螞蚱？”慕容南皺了皺眉，這是什么比喻，也太難聽了吧。

    “哥哥我啊，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李越白思考道：“你前段時(shí)間為什么會(huì)突然生病，還病得快死了？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是不是你故意裝病，把我騙來上京？”李越白目光如炬：“而且，上一次，小宦官給你端藥來，你還不喝?！?/br>
    “云哥哥，你不要亂想?！蹦饺菽下柭柤纾骸凹偃缥沂茄b病，瞞得過你嗎？”

    確實(shí)，看他第一天的昏迷情狀，又不像是真的。

    “哥哥寧愿你是裝的，其實(shí)沒有病?！崩钤桨讎@氣道。

    “有?！蹦饺菽嫌忠徊狡凵蟻恚噶酥缸约旱男目冢骸霸谶@里?！?/br>
    “心病??？”李越白更無奈了：“心病還需心藥醫(yī)，你這根本就是承認(rèn)了吧，俗套?！?/br>
    “是真的心病?！蹦饺菽系溃骸拔矣啄陼r(shí)，一個(gè)民間名醫(yī)來給我診脈，說我心口生有血瘤?！?/br>
    “血瘤……”李越白半信半疑。

    確實(shí)，生有血瘤者，常常伴隨胎印，慕容南的眼角，正是有一塊胎印沒錯(cuò)。

    夜里，趙太師再一次來到了回心院。

    “娘娘，臣有一事不解?！壁w太師眉頭緊皺，不斷思考著今日所見：“今日在御書房見到太子，太子穿了一身白衣，衣料似乎是寧州的絲綢……”

    單蕙愣了愣，隨即撫掌輕笑起來：“太師，你這一次，可是立了大功了！”

    “此話怎講？”

    “那云樂師，正是寧州人氏！平日最喜穿一身白衣！”單蕙一字一頓，目光中流露出狂喜。

    “也就是說，太子穿的是云樂師的衣服?！壁w太師亦心中一震：“此事非同小可！”

    按照端朝皇室慕容氏的習(xí)俗，貼身衣服，是絕對(duì)不可交換來穿的，只要是交換了，便是表明有肌膚之親。

    “不僅衣服，太子領(lǐng)口處的肌膚，亦有一塊紅痕，顏色深重，幾日之內(nèi)都不可能消除?！壁w太師補(bǔ)了一句。

    “太子畢竟年輕，以為本宮已經(jīng)倒臺(tái)，便高枕無憂，放肆至此！”單蕙冷笑：“到了明日，可有好戲瞧了！”

    第二日。

    原本冷冷清清的回心院，一時(shí)間變得十分熱鬧。

    皇帝帶著一眾隨從，以及大理寺官員，浩浩蕩蕩地來到了回心院。

    回心院的房間窄小，放不開這么多人，索性在院中擺了龍椅，就在院中審問。

    “單庶人，若你有懺悔之意，便將誣陷皇后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吧，也好減免罪過?！卑补醚园参康?。

    單蕙一身素單衣，楚楚可憐，早已哭得梨花帶雨，連聲道：“陛下，臣妾知罪，臣妾一時(shí)鬼迷心竅，罪該萬死?！?/br>
    單蕙又情真意切地講述了半天自己對(duì)皇帝如何敬愛，聽得人不禁潸然淚下。

    “罪妾對(duì)皇后娘娘，也素來十分敬畏，此番犯下如此大錯(cuò)，并非因?yàn)椴痪椿屎?，而是因?yàn)橹疤^于敬畏，一時(shí)覺得皇后娘娘不如以前可敬了，便因而生恨……”

    “太子殿下原本可成為一代英主，然而可惜……罪妾看在眼中過于焦急，這才鑄成大錯(cuò)……”

    “可惜什么？”皇帝聽她言辭閃爍，語句中別有一層意思，急忙追問。

    “陛下，罪妾死到臨頭，不得不說實(shí)話了。”單蕙定了定神，抬起眼睛，挺直腰桿，直視著皇帝，一字一句道：“罪妾誣陷皇后，罪該萬死，但罪妾這么做，全是為了太子著想！”

    “這話可奇了，誣陷皇后，怎么成了為太子好了？”安公公不解。

    “皇后娘娘雖然賢明，在管教太子上，可是犯錯(cuò)了?！眴无サ?。

    “放肆！皇后管教太子，如何輪得到你插手？”皇帝怒道。

    “罪妾是多管閑事，可罪妾真的是一片好心，不忍心看到太子犯錯(cuò)。”單蕙道：“太子為了私情，竟然不惜損害自己貴體！皇后也多加縱容，罪妾實(shí)在是不忍心……”

    一聽到貴體二字，所有人都認(rèn)真了起來。

    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前段時(shí)間患重病，差一點(diǎn)就死了！這可是大事。

    “單蕙，你說清楚！”皇帝怒吼道。

    “據(jù)罪妾所知，太子殿下根本沒有什么?。∷亲约航o自己下了毒！”單蕙一字一頓，每個(gè)字都像一把鋼針，插到了聽者心上。

    自己給自己下毒？這是為何？怎么會(huì)有人這么不顧性命，損害自己身體？

    更何況，在這宮中，每個(gè)人的性命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皇帝的，自殺是重罪，是擅自奪走屬于皇帝的東西。

    “太子殿下為何會(huì)自己給自己下毒？”安公公追問。

    “為了云樂師！”單蕙道。

    又是云樂師！

    “不久前，太子與云樂師在寧州依依惜別，云樂師執(zhí)意不肯跟隨太子來到上京。”單蕙道：“太子思慕成狂，為了誘騙云樂師前來，不惜給自己下毒，臥病不起，以此為借口，派人請(qǐng)了云樂師來！”

    眾人皆驚。

    所有人，從始至終，都以為云樂師是把太子從鬼門關(guān)救回來的恩人，卻沒想到，他竟然是禍水，是起因！

    “無稽之談！”皇帝怒道：“若是太子果真如此胡鬧，皇后怎么會(huì)不管他！”

    “不知陛下還記不記得。”單蕙幽幽道：“太子是喝了一碗湯藥之后才病倒的，那湯藥的藥方，正是皇后娘娘親手所寫！”

    正值冬日，皇宮中人就算沒有患病，每日也要喝一碗補(bǔ)身湯藥，皇后素有才名，對(duì)藥材也有些研究，便親手寫了一紙滋補(bǔ)藥方，交給元亨宮藥房熬制，太子喝下后，便一病不起。

    “單庶人，你不知悔過，又敢誣蔑皇后！”安公公急忙喝止道：“誰不知道，藥房里熬出來的湯藥，都要經(jīng)幾位宦官親口嘗過！太子殿下病倒之后，皇帝也派人好好調(diào)查了那碗湯藥，根本沒有任何毒性，幾位宦官也安然無恙！”

    “香?！眴无ラ]上眼睛，只吐出了一個(gè)字。

    “香？”

    “皇后的元亨宮里，常年焚著檀香?！眴无サ溃骸岸亲萄a(bǔ)藥方里，有一味決明子。檀香和決明子遇到一起，則會(huì)使人幾乎喪命！宦官們?cè)囁帟r(shí)，皇后并未燃起檀香，待到太子殿下服藥時(shí)，才燃起檀香！”

    “太醫(yī)，你說說看?！被实坜D(zhuǎn)向一旁的太醫(yī)。

    “這……醫(yī)書里確實(shí)寫了，檀香和決明子相沖相克，混在一起服用，危及性命?！碧t(yī)遲疑道：“但是由于無人敢試，因此還不知真假?！?/br>
    “罪妾和蓮心，都愿意以身試藥！”單蕙急道。

    “由蓮心來試藥，恐怕不準(zhǔn)。”人群后，傳來一個(gè)聲音，眾人回頭看去，只見竟然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已經(jīng)完全康復(fù)，沒帶幾個(gè)隨從，就親自駕臨回心院。

    太子殿下身邊，那個(gè)一身白衣的頭戴白色紗籬的，正是云樂師。

    “檀香和決明子混合，毒性極強(qiáng)，危及性命，這是醫(yī)書上寫得清清楚楚的！”單蕙爭辯：“只有必死之人，才能試藥，罪妾和蓮心已犯下重罪，自知沒有生路，甘愿試藥?！?/br>
    “那好，就讓蓮心來試藥吧！”皇帝下令。

    安公公吩咐人按照皇后當(dāng)日的藥方，原樣煎了一碗湯藥，又在暗室內(nèi)燃起檀香，令蓮心入內(nèi)試藥。

    蓮心毫無懼色，在檀香縈繞中，端起藥碗一飲而盡，不一會(huì)兒，竟暈厥在地！

    太醫(yī)將蓮心送去臥房醫(yī)治，單蕙嘴角勾起了一絲勝利的微笑。

    “胡鬧！”皇帝又驚又怒：“皇后為何要毒害自己的親生兒子？”

    “哀家不會(huì)做出這種事情！”是皇后的聲音，皇后在一眾人簇?fù)硐?，款款而來，語氣中帶有怒意：“單蕙，你真是死不悔改！”

    “原因很簡單，皇后娘娘和俗人不同，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單蕙冷笑道：“皇后娘娘不愛權(quán)勢(shì)，不愛金錢，所愛的唯有詩詞藝術(shù)，所追求的唯有人間至情！”

    眾人沉默，不得不承認(rèn)單蕙說得沒錯(cuò)，皇后清高孤傲，只愛文藝才情，對(duì)俗世并無掛念。

    “皇后眼見太子思念云樂師，心中亦是贊同太子，便不顧大局，幫太子策劃了這么一出苦rou計(jì)！”單蕙道：“皇后追求人間至情，除此之外的一切，在她眼中皆是塵土，哪怕是太子的性命，名聲，地位……通通可以不顧！”

    皇帝沉默了。

    “陛下，罪妾看到這一切，心中實(shí)在焦慮不已，又無力阻止?！眴无M臉悲切：“這樣一個(gè)昏庸糊涂不通人事的皇后，不但不能將太子帶回正軌，反而會(huì)幫著太子一錯(cuò)再錯(cuò)！罪妾焦急之際，只想阻止這一切，又想保住太子名聲，才誣蔑皇后……罪妾知錯(cuò)了！罪妾應(yīng)該從一開始，就將真話和盤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