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什么?”謝律看不見女兒嘴動, 只聽到她說話的聲音。他驚愕之下, 也來不及細(xì)想是怎么一回事,迫切想知道她說了什么。 謝凌云悄悄用手指指了指外面。 謝律一怔,很快會意。他先看了妻子一眼, 見其不像是在注意這邊,就笑了一笑, 說道:“阿蕓, 你且等一等, 爹有話跟你說?!?/br> “嗯?!敝x凌云點頭, 甚是乖巧的模樣。 父女兩人這就出去。 薛氏看這情形,愣了一會兒, 隱約猜想到女兒是想跟丈夫說什么?!惹皼]聽見阿蕓的話, 卻聽到謝律那句“什么?”。 她猶豫了一下, 沒去阻止,只作自己不知道。——也許是她想多了呢。 走出房間,謝律看四下無人,問道:“阿蕓, 你方才說什么?竟是你娘聽不得的?” 謝凌云道:“也沒什么,就是聽說爹爹帶回來一個美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br> 說到美人,謝律老臉一熱,有些尷尬。他肅了面容:“你聽誰說的?這事也是你能管的?!” 謝凌云笑一笑:“這事我也不是想管,我也管不了??墒?,你要是有小妾,阿娘會難過的?!彼荒槥殡y的樣子,聲音漸低:“在綏陽的時候,阿娘就常常不開心。那時我想,等我長大了,阿娘要還不開心,我就帶阿娘出去。我來養(yǎng)活她……” 謝律面色一沉:“這說的什么胡話?!” 哪有做女兒的,管父親房中事的?這是在威脅他?——他因為真娘為難,是他的事情??墒菙鄾]有做女兒的,試圖插手父親房中事這樣的道理。 謝凌云一笑:“這是我小時候想的,長大了我就不這么想了……”她早看出來了,阿娘不愿離開謝家。阿娘對爹爹,還是有感情的吧?而且阿娘似是不想被人指指點點。 謝律神色好轉(zhuǎn)了一些:“那你現(xiàn)下怎樣想?”他沒想到阿蕓小時候,竟有這想法,他有些想笑。 阿蕓輕笑一聲,不知道在把玩什么。謝律好奇,不免多看了兩眼。 或許是察覺到了他的注意,謝凌云抬了抬手,好讓他看清她手里握著的東西。 白皙纖細(xì)的手中,靜靜地躺著一粒珍珠。 謝律思忖著興許是她的耳飾。他是父親,也不好盯著女兒的手,他便要移開目光去。 卻看到阿蕓雙掌輕拍,白色的粉末從她掌間瀉出。 謝律呆了一呆,忽然就明白了這粉末是什么東西。他看著女兒美麗安靜的側(cè)顏,不知怎么的,竟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他知道阿蕓碾碎的是珍珠,可莫名的他會想,若那不是珍珠,而是他的手,他的頭…… 謝凌云拍拍手上的齏粉,含笑看向父親:“爹爹?你說現(xiàn)下嗎?現(xiàn)下自然有現(xiàn)下的想法啦。” 謝律微微一抖,她的想法她不用說,他也知道了,是索性跟人動手了么?看誰不高興,直接拍碎? 他知道阿蕓跟著薛裕學(xué)功夫,也聽說過阿蕓是練武奇才,且力大無比,還曾救過貴人。但是,但是他從沒想過,阿蕓竟然用武功來恐嚇?biāo)?/br> 這是恐嚇吧?只差沒明著說,會將人拍成粉末了。 謝律勉強一笑:“阿蕓最近還在學(xué)功夫嗎?” 謝凌云不明白爹爹怎么突然問起這個,她笑笑:“啊,一直有練。爹爹也想學(xué)?” 謝律擺手,不想,一點都不想。 謝凌云面上略帶失望之色,她笑笑:“這樣啊。爹爹,美人兒的事,要不要再想想?有些話,阿娘雖然不說,可我想,爹爹心里是知道的。阿娘只有爹爹一個,爹爹身邊有別人,阿娘會難過的。爹爹就不怕因為一個美人,阿娘跟爹爹生分?” 她說這話,其實也很無力。在這個世上十多年,有些規(guī)矩,有些世情她也清楚。這事,論理,她的確是不該管的。但是她又擔(dān)心,若連她都不管,任其發(fā)展,她會后悔。 謝律黑沉著臉:“這話誰教你說的?” 謝凌云搖頭:“沒誰教我,我自己說的?!?/br> 她母親薛氏背后默默流淚,不肯將自己的心里話說出來,也不要她管這件事。誰還能教她呢? 原本謝律還在猶豫要不要收下真娘這個燙手山芋,可方才女兒那一手,驚得他瞬間一點念頭都沒了。阿蕓性子直,不會真的做出什么事情來吧?還有琬琬,琬琬心里有想法,這他倒是也能想到?!M管他第一次跟琬琬商量時,她只說由他做主。 但是,若要這般順著阿蕓的話,表態(tài)說怎樣怎樣,倒顯得他這老子被女兒唬住了一樣。 這怎么行?他威嚴(yán)何在? 于是,謝律嚴(yán)肅著面容,說道:“沒誰教你,你就先回去。你想說的話,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自有打算?!?/br> 謝凌云“哦”一聲,也不知道自己的話,爹爹聽進(jìn)去了多少。 謝律又道:“還有,方才的事情,不準(zhǔn)跟任何人提起。哪有做女兒的,反倒管老子的事兒的?說破天,也沒這道理?!?/br> 謝凌云點頭:“嗯?!彼剖钦J(rèn)真記下了。然而,緊接著,她又問了一句:“對了,爹爹,那個美人,年紀(jì)比我大,還是比我???” 謝律沉了臉:“趕緊回你房去?!眴柲挲g大小,這不是說他老不修么?! 直到女兒的身影消失不見,他才撣了撣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輕輕嘆了口氣:“這丫頭,真是……” 因為認(rèn)為阿蕓先學(xué)會叫爹,是跟他親近,所以他也樂意對這個女兒好些。阿蕓年紀(jì)越長,容色出眾,如今又成了未來太子妃。在謝律心里,無疑她的分量并不算輕。對于她的意見,他下意識也會考慮一二。 阿蕓不贊成么?呃,與其說是阿蕓不同意,不如說是琬琬反對。 謝律按了按眉心,深吸一口氣,掀簾入內(nèi)。 薛氏看見他,站起身來。她看他面無表情,也猜測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她打量著他的時候,謝律的目光也在妻子臉上流連。 薛氏跟謝律年紀(jì)相近,已經(jīng)不算年輕了。雖然她一向衣履整潔,氣質(zhì)嫻靜,聲音輕柔更是一如初遇??傻降走€是不大一樣了。她眼角有了歲月的痕跡。眼睛紅紅的,雖然不見淚痕,但八成是偷偷哭過的。 他想,可能她沒她說的那般不在意吧。 思及此,謝律心里一軟,在桌邊坐下,自行倒了杯茶,緩緩說道:“阿蕓說,你不想府里再添人了?!?/br> 薛氏看他一眼,心微微一緊,沒有說話。 ——她的確不想后院再有其他女人。十多年前,她對謝律失望,麻木地面對馮姨娘、岳姨娘,以及那幾個庶出的子女,吃穿用度,都不曾苛待。她想,感情沒了,至少還要有賢良的名頭,還有正室夫人的大氣體面。 后來那兩個姨娘或是死,或是被送到庵堂,謝律身邊妻妾只剩下她一個,再后來更是為了她而拒絕了陳二老爺所贈送的美人。他們回京,一家人團(tuán)聚。他在老太太衛(wèi)氏面前回護(hù)她,不再提納小之事。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他們剛剛成親時。 她那時分明又對謝律生出了希望。 薛氏的反應(yīng),謝律自然是當(dāng)她默認(rèn)了。他嘆了口氣,有些動容,又有些無奈:“琬琬,你……” 薛氏看著他,反正阿蕓已經(jīng)說了,她的態(tài)度也不那么重要了。她慢慢點頭:“是,我不想……” 伴隨著這句話,她的眼淚也滾落下來。她扭轉(zhuǎn)了頭,不想教謝律看見她的眼淚。 謝律沉默了,有點失望,又有點感動。失望的是,琬琬確實生出了妒意,感動的也是這一點。一時之間,他也分不清是失望多些,還是感動多些。 琬琬已經(jīng)很多年沒在他面前掉淚。他猶豫了一會兒,拿袖子去給她擦淚,被她給推開了。 謝律身體微微一僵,嘆口氣,說道:“琬琬,你讓我說什么好?”他干脆移了椅子,坐在妻子對面,說道:“那個真娘,我當(dāng)時是糊涂,沒拒絕掉??晌腋闵塘?,你是怎么說的?你說任我安排,想安排哪兒安排哪兒。我想著,你不在乎的……” 薛氏哂笑,斜了他一眼。不在乎?哪個女的會不在乎? 謝律又道:“我聽阿蕓提起綏陽,說起馮氏和岳氏,你……她們倆人都不在了,我就直接問吧,你當(dāng)年因為她們而介懷?” 他說這話時,甚是心虛。老實說,那時他也感覺出來了,琬琬絕對是介懷的??伤菚r一面是為了賭氣,一面是覺得理所當(dāng)然,也就不去管她心里怎么想。反正不管她怎么想,這都不是她能做主的,不是嗎? ——他是男子,身邊不能沒人。她不肯陪他去赴任,老太太賞賜他丫鬟,他還能拒絕不成?等琬琬也到綏陽時,馮氏、岳氏都給他生下了子女,也算是他身邊的老人了,難道他還能把她們趕出去? 薛氏輕哼一聲:“我哪敢?她們都是你心尖尖上的人,我哪里敢?” 謝律聽這語氣,知道她的確是介懷的。他心中幾分酸澀,定了定神,說道:“琬琬,不止你介懷,有件舊事,我也耿耿于懷至今?!?/br> “嗯?”薛氏一怔,疑惑地看著他。 謝律喝了口茶,說道:“你說我把她們放在心尖上,你可曾想過為什么?” 薛氏冷笑,還能為什么?妻不如妾啊。 謝律也不等她的答案,自行說道:“這事我也跟你提過,當(dāng)日我被貶到綏陽,是她們兩個跟著我赴任。綏陽困苦,她們沒說過苦,沒喊過累,生兒育女,任勞任怨。琬琬,那時你在哪里?你在京城,你在侯府。馮氏和岳氏照顧我的飲食起居,樣樣都好,可是人情往來,管理內(nèi)務(wù),她們都丁點不會兒。我最艱難的時候,我常想,要是琬琬在就好了??墒?,琬琬,你說你那時在哪里?” 這是他的一樁心病,縈繞在他心頭近二十年。他年紀(jì)輕輕,被貶到綏陽做縣令,先帝斷言,他的才能只堪為綏陽令。 可是他的妻子,他以為會跟他同甘共苦的妻子,卻選擇了留在了京城。說是上孝父母,下教幼子。其實,就是不肯跟他吃苦吧? 薛氏沒想到他竟問出這么一句話來,意外、震驚、失望、難過……諸多情緒交織,眼淚滾滾而落:“你問我在哪里,你竟然問我在哪里。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那時禮兒不滿三歲,身子又弱。老侯爺老太太硬要留下他,他哭個不停。我怎么跟你到綏陽去?你說我怎么跟你去?” 丈夫被貶,公公婆婆硬要撫養(yǎng)她的兒子,她只能留下。她不放心把不滿三歲的兒子獨自留在京城。 “我不是說這個……”謝律忙道,“我當(dāng)然知道有禮兒的緣故。難道說……”他心說,難道就沒有旁的原因?不是因為綏陽困苦,跟著他不如在京城自在? 謝律咬了咬牙,說道:“他有老爺子老太太照顧,又有奶娘嬤嬤,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禮兒在京城不是長的很好么?比跟在他身邊的懷信好多了。 薛氏拭淚:“你能放心,我不能。我身上掉下來的rou,我心疼。” 謝律沉默了一瞬,心想,你說你放不下,后來那十多年,你在綏陽,不也沒說什么嗎? 還未說出口,就聽薛氏續(xù)道:“我這幾個孩子,覺得最對不住的,就是禮兒。那十幾年,我讓他一個人留在京城,爹娘都不在他身邊……”說著她又掉下淚來。 后來她問懷禮,懷禮只說好。可是她想,怎么能好呢? 謝律聽她這話,倒不知該說什么好了。他還從沒聽過,說是父母對不起子女的。父母對子女怎樣,女子都該受著,哪有對得起對不起之說? 可是看妻子這模樣,他也不好說什么。想了一想,他只說了一句:“那說來,是我當(dāng)初沒爭過禮兒了?” 不是他不敵富貴與安逸生活? 薛氏瞧他一眼,扭過了頭。 她這個眼神似嗔非嗔,謝律呆了一呆,報之以笑。 其實對謝律而言,雖然那是他耿耿于懷近二十年的事情,可畢竟也大半輩子了。當(dāng)初真相究竟如何,或許在他心里并沒有他想的那么重要。如今得到一個答案,他也算是滿意了。 幾多唏噓,幾多感嘆。謝律又是嘆了口氣,復(fù)又提起真娘來:“這個美人,我當(dāng)時不是真的想收下,而且我回頭也想了想,來歷不明的女人不能要,要是傳到皇上耳朵里,也不知他會怎么想……” 薛氏隨口應(yīng)了一句:“皇上會怎么想?” 謝律急道:“你也聽說了,皇上重情意,只怕會看輕我……” 薛氏只笑了一笑,沒有回答。她想,皇上重情意,可皇上后宮也有妃嬪啊。但是這些她并沒有說出口,她只是看向謝律,有點為難的模樣:“那你說,怎么辦?” 她眼睛還紅腫著,為難而又信賴地看著他,說話聲音輕柔。 謝律心底生出一些憐惜來,輕咳一聲,說道:“退回去吧,就說家里母老虎兇悍,容不得人?!?/br> “你——”薛氏又喜又怒,“誰是母老虎?你這么說……”他這么說,不是把妒婦的名頭往她頭上扣么? 謝律忙笑道:“不是母老虎,那就留下?” 薛氏神色微變。 謝律已然笑道:“琬琬,只是托辭而已,大家都明白的?!?/br> 他心想,要真是母老虎,那也不是琬琬,而是阿蕓。阿蕓那會兒可是拍碎了一粒珍珠來恐嚇?biāo)?。琬琬這點眼淚,還真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