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觀紫垣臺上的千鐘塔樓里，供奉著北宗歷代列位仙師和長老們的一尺比例金身，每一層塔的四角上皆掛有四個(gè)塔鈴，每掛上一顆塔鈴，便代表著有一位宗師證道成圣，被銘入北宗史冊。因北宗道派能人輩出，宛如星裔羅列，于是這千鐘塔樓上的鈴鐺也懸掛得愈來愈多。

    顧柔不知這背后的淵源，只覺塔高千丈，借著輕功從外面進(jìn)入內(nèi)部，沿樓梯一層層向上攀爬，累得汗流浹背，心里一腔熱情漸漸變得煩惱——這該不會又是大宗師耍的什么花招罷？

    仔細(xì)回想，自打認(rèn)識他以來，好像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他一會兒說他是東萊人，一會又說他是金飛燕，還說甚要幫自己保媒……對了，他還說過，跟著他比跟著老妖怪強(qiáng)許多！

    他害得自己成日胡思亂想；害得自己曾經(jīng)對他恨之入骨，還刺了他一劍；還害得她以為自己三心二意，移情別戀喜歡上了國師！

    明明這些全都是他一個(gè)人！

    她終于氣喘吁吁跑上頂樓，只見四扇拱門各自通向塔外走廊，她尋著一扇，急急地轉(zhuǎn)了出去。

    沿著走廊跑幾步，起初不見人，心尚慌張著，繞塔頂行了半圈，隨著視角轉(zhuǎn)移，只見那粉墻的九龍石刻后，一段雪白的衣擺在風(fēng)里輕輕飄著。

    她慌亂的心一瞬間安靜下來。

    她收慢腳步，輕輕地，一步步繞著走廊過去，每走一步，皆能看見他漸漸展開的一寸背影。

    在她一路向上攀爬千鐘塔的時(shí)候，心里原本一會兒喜悅，一會兒憂愁；翻江倒海五味雜陳，一會兒想著他的種種好想要撲進(jìn)他懷里，一會兒又想著他處處隱瞞作弄恨不得把他掐死。

    可是這會兒，她見著他了，才只一個(gè)背影，卻已經(jīng)令她的指尖禁不住微微顫抖。

    悄寂無聲中，國師轉(zhuǎn)過身，他皮膚白皙，面貌清冷，秋水般的眼眸輕輕掠過，如夜空里最鋒利的劍，最明亮的星。

    遠(yuǎn)遠(yuǎn)地，她對上了他的眼睛。長久的相望，讓時(shí)間停止了流動。

    彼此之間，都滿是不敢置信。

    這世上真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好光景。

    這會兒，顧柔腦子里終于什么也沒有想了，天地萬物都趨于混沌，冥冥的虛無之中，只覺老妖怪那溫柔委婉的聲音，終于漸漸重合，跟眼前神清骨秀的國師對應(yīng)了起來；他的眼眸

    滿含深情，如同兩道深淵緊緊地擒獲著她，半刻也挪不開眼。她就淪陷在他這樣的眼神里，如受蠱惑，情不自已，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她走到他面前，還有三尺的距離，她停了下來：

    【老妖怪?！?/br>
    飽含著忐忑的和希冀的情絲，她仰起頭，望著他。

    靜止的時(shí)間和空間里，傳來了他的答案，很清晰，很堅(jiān)定：

    【是的，我在。】

    那一瞬間，風(fēng)吹上了高塔，掀開他霜雪般的白袍，像一片翩然欲飛的流云，露出潔凈無暇的胸襟。

    時(shí)間好似恢復(fù)了流動。眼淚奪眶而出，卻是喜悅又心酸的淚水，她緩緩走近，腳尖對著他的腳尖，仰起頭，怔怔凝望。國師俯下身，輕輕捧著她的臉，為她擦去眼淚：

    他道：【傻姑娘，你哭什么?！?/br>
    她搖了搖頭，顫著鼻尖露出笑容，淚水卻更洶涌地濕了臉龐。

    他道：【你又笑什么?！?/br>
    她仍是搖頭，睜大眼，只想把他的樣貌看清楚；這一刻美好得太不真實(shí)，如果這是夢，那她情愿永遠(yuǎn)也不要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地，他拉起她的手，朝四方塔頂?shù)囊唤亲呷ァＢN起的飛檐腳下，掛著一只青銅雕鑄的風(fēng)鈴，他取下來，轉(zhuǎn)身交給她。

    她拿在手里撫著細(xì)看，只見那鈴鐺的內(nèi)側(cè)，細(xì)小工整地刻著他的道號——

    玉衡。

    【這是本座?！繌囊娒嬉潦迹阋恢庇眯穆曂龑χ?，于是兩人面對著面，卻無須太多語言。

    【給我的？】

    他點(diǎn)了一下頭，輕輕地：【嗯?！?/br>
    他把代表自己證道的懸鈴取下，即代表重歸紅塵，不再修習(xí)獨(dú)行之道。方才，他在三清殿內(nèi)一直跪著，跟歷代仙師懺悔心內(nèi)罪過，他自小跟師父修行，灑脫紅塵入真境，不戀富貴修善身；到如今他不慕富貴，也不修長生，只想能得她一顆芳心，與她長相廝守?？v然，這其中，或許要背負(fù)許多前罪，掀起未來宗派內(nèi)的一場大波。

    顧柔捧著鈴，并不知其中淵源，也不曉得他交出來的并不只是一支鈴，而是他將來整個(gè)的人生背負(fù)。她只覺他掌心熾熱，被他牽著，自己彷徨已久的感情好像找到了去處，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他的特別之人。她把鈴捧在心口，像一顆guntang的心臟綽燙著心胸。

    這時(shí)候，遠(yuǎn)方的煙火亮起來，大朵大朵在夜空綻放。

    左衛(wèi)府的高臺正在燃放為沐美人慶生的煙火，皇帝陪著沐美人站在宮城城頭，視野遼闊，金宵同看。

    千重塔樓上，居高臨下，視野更佳。顧柔頭一回站得離天空那么近，看著一簇簇璀璨的煙花自下而上，在眼前劃出華麗的軌跡，渲染了頭頂?shù)奶炜?。身前，他的左手伸過來，輕輕地拉住了她的右手，然后緊緊握??；兩人一同側(cè)身望去，只覺韶華美景如夢似幻，能夠共度此刻，今生再無所求，柔情滿溢了心田。

    ……

    那個(gè)晚上，她和他之間并沒有說太多的話，卻覺時(shí)光飛逝，好似已經(jīng)過了千年萬年。

    煙花散盡，燈火闌珊，街道上人流漸漸散去，長夜已至尾聲。

    國師送顧柔回到家門口，在小院的柵欄門外，他道：“時(shí)辰不早，你回去趕緊歇著，別熬壞了身體。”

    顧柔低頭應(yīng)了聲，又抬起頭看他一眼，紅了臉：“你也是。”

    “嗯。”

    她良久不動，他問：“怎么不走？”

    她的臉更紅了：“你的手……”

    國師低頭一看，自己還緊緊地握著小姑娘的手，要不是瞧見她四根手指都被捏得發(fā)白，他還不曉得自己用了那么大力?！啊?/br>
    他松開手：“去罷?！比允且ё峙e重若輕，語調(diào)卻極盡溫柔，仿佛春風(fēng)過體。

    她已經(jīng)害羞得不知說什么才好，兩頰都開始guntang，幸好此刻晨曦未亮，還有一絲夜色幫著遮掩她臉上的紅暈。她慌張地低著頭，語不著調(diào)：“那，我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