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jié)
顧歡聽了,心里也大喜過望,但沒有過分夸張,只是對季先生連聲稱謝。心中想著,一定要好好把握這次機會,如那位圍棋博士真的看中了自己,以后說不定就可以拜在他門下專心鉆研棋藝,不必去學習那無趣的黃老之道了。 他正想著,忽然外面同窗的朱越叫他:“顧歡,你阿姐找你?!?/br> 顧歡一怔,這個時候,午飯也過了,阿姐怎么會來學堂?他走出去,只見顧柔穿一身墨灰色短打,背著包袱,不由得吃驚。 顧歡吃驚,把顧柔拉到學堂門外,找了個僻靜的墻根,壓低聲音:“阿姐,你又要出遠門?”他本以為,如今生活安定下來,阿姐跟國師又有了歸宿,再也不會重cao舊業(yè)了。 顧柔沒否認,只對他道:“這次要出去久一些,阿姐怕你一個人在家應付不了,給你留了一些銀錢,都是雍和錢莊的票據(jù),壓在你褥子底下——你長這么大了,回去自個收好,莫要忘記了?!?/br> 顧歡勸他道:“阿姐,如今咱們不缺錢,我也能靠著自己去結交人,你就不要出去了?!彼伦屓寺犚姲⒔愕纳矸?,壓低聲音:“對了阿姐,季先生說有個機會能和太學里的棋士對弈,他推薦我去呢;若是我能好生表現(xiàn),說不定是個機會。” 顧柔臉上浮起欣慰笑意:“那很好,你須得好好準備。你要的棋譜我買好了,都放在你屋的窗臺上?!?/br> 顧歡點點頭,看一眼顧柔,只見她梳著利落馬尾髻,和顯得有些蒼白憔悴的臉色,心疼:“你看你精神頭一點兒也不好,還出門——咱不去了?!?/br> “順手撈一票的小生意,幫人打聽消息。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擺攤了,掙點快錢唄?!?/br> 聽她這么說,顧歡稍稍放了心,上下打量她:“好吧,你注意著點,早去早回。什么時候回來?” 顧柔看著他微笑,忽而輕輕念叨:“阿歡?!?/br> “嗯?” “沒什么,就想再看看你,”顧柔伸出手替他整了整肩膀衣裳的褶皺,“我阿弟都長這么大了,越來越有出息,做什么都像樣子,不像你阿姐,做什么都沒本事?!?/br> 顧歡瞪眼:“誰說的,你沒本事哪來這么出息的弟弟。”在他背后,傳來學堂徐徐的鐘聲,響了三下。顧歡道:“好了要上課了,我先走了阿姐?!?/br> 他一轉身,往后跑的那個瞬間,顧柔覺得時光過得尤為緩慢。 好似和自己相依為命的那個小小少年,就在這一轉身的時光里,忽然地抽高了個子,長齊了眉毛和須發(fā),豐滿了五官和輪廓,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記得東西在你褥子底下,別忘了!”顧柔沖著他背影喊。 顧歡沒回頭,大喇喇地背對她揮了揮手,一個敏捷的小跳,輕松越過學堂深紅的木門檻,消失在門后。 …… 顧柔把家里整整齊齊打掃了遍,收拾好包行李,她沒什么可帶的,就只裝了一個包袱。她把家里所有大興錢莊的票據(jù)都收起來,放在一個木盒里頭,壓在顧歡床褥子下。 然后便出了門。 以前她剛回洛陽的時候,出入都會有白鳥營的探子跟蹤——那是國師為了保護他,也是孟章為了保護國師而調(diào)查她;如今她和國師都已相互確認了心跡,國師不擔心她離開自己,孟章知道顧柔的九尾身份也沒什么好再調(diào)查的,于是便撤走了監(jiān)視。 顧柔最后一站路,去了葫蘆巷的沈硯真家里。 她原想跟沈姑娘相識一場,走之前總要告?zhèn)€別??墒巧虺幷娣且羲⒓咏裢淼钠砀7〞?。 沈硯真道:“你我萍水之交,下次相見不知是何時;權當是陪我這個朋友。今夜,我想為我遠在天涯的師父祈福,了個心愿,你陪我去罷。” 她用了“朋友”這兩個字,使得顧柔為之一動。 在顧柔內(nèi)心中,自然也是極渴望朋友的??墒撬孕∧菢拥募揖?,為了生存而成為九尾,凡事不敢對人傾吐真心,先把自己隱藏起來,于是便顯得有些自我封閉,從不主動結交人。 可是和沈硯真的相處里,她卻感到無比的輕松和舒服。沈硯真從不主動詢問太多的東西,身世、背景……在她看來好似全無干系,她從不深挖;她也不會因為顧及旁人的情緒,便打亂自己處事的步調(diào)——總是從容地,淡淡地,好像一切利害與她無關,看似有些冷漠,她卻又始終陪伴在一旁,成為絕佳的傾聽者。 沈硯真對顧柔提出來的要求,雖然從來都不是強求,有種任君隨意的瀟灑。但是,比起其他人來,顧柔卻更愿意也更希望能夠滿足她的要求。 傍晚,顧柔在沈硯真家吃了頓便飯,兩人一同去永寧寺。 …… 夜晚,永寧寺里人流如梭。 香眾們早已在大雄寶殿外的廣場上集結等候,維持秩序的和尚將香客分成兩列,陸續(xù)排隊進入大雄寶殿敬香。 因為永寧寺是洛陽有名的百年老寺,當?shù)睾芏嗳饲皝砭窗?,顧柔和沈硯真到的時候,廣場上全是香客,進入大殿的隊伍排得很長。 兩人在廣場中央的青銅爐鼎內(nèi)上了三炷香,顧柔跟著沈硯真一起在殿外的蒲團上跪落。 “這一拜,禮敬佛;拜的時候,要心凈無礙,”沈硯真以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在她身旁道,她的聲音空靈而舒緩,仿佛山間的風徐徐吹來,“佛,是佛陀的簡稱,是覺悟之人,大慈大悲之人。佛,無我利他,兼?zhèn)涓5屡c智慧?!?/br> 顧柔心念微動,但禮拜不宜分神,也未朝一旁的她看去,只靜靜聽著。 “這一拜,禮敬法。”兩人隨著沈硯真輕若夢囈的聲音,第二次下拜?!胺鸱o邊,功德無量,罪滅恒沙,你知道它的意思嗎?!?/br> 顧柔隨著她的動作,步調(diào)一致地將額頭觸于地面,聽見她說—— “拜佛,可以像滅除恒河沙子那那樣消除許多的罪業(yè),倘若你心中有罪,還是要做些懺悔禮拜才好。真實利益須向恭敬中求,有一分恭敬,即消一份罪業(yè)?!?/br> 顧柔雙掌分開,額頭平貼冰冷的地面,閉上了眼。 她想起了許多前罪。 她是父親的女兒,這是一份深深烙印在血脈里的關聯(lián),如果一旦成為罪業(yè),父親的罪業(yè)也會加諸她身,無論她走到哪里,都擺脫不了她是顧之言的女兒。這身份會如影隨形,伴隨她一生。 她掙扎在泥濘不堪的沼澤里無法自拔,還有什么資格去玷污他的清白。 她想起他家族祠堂中那上百尊巍巍凜凜,清高聳立的先祖牌位,寫滿了屬于他的家族的功勛和輝煌——那里面一定也充滿了他的祖輩的血汗和眼淚,用無數(shù)的犧牲換回;她以一襲戴罪之身,有何面目去面對那些在天上睜著眼睛的圣潔魂靈,將那骨rou堆砌的崇高的大廈毀于一旦! ——如果佛祖真的有靈,就請不要讓我背上這罪名罷,無論折壽多少年,無論遭受多少果報,也請給我一個再世為人的機會。 顧柔誠心禱告,淚濕蒲團。 她這一拜,耗時耽擱了些,沈硯真在旁等著她。 “第三拜,禮敬僧,”沈硯真輕聲細語道,“拜過佛法僧三寶,斷盡一切煩惱惑業(yè);超脫苦海,到達彼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彼穆曇舭殡S著殿內(nèi)僧眾祥和清圣的梵唱,飄忽又空靈,似是從天際另一端徐徐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