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柔郁悶……向玉瑛不睡，她也不能睡。

    她打著呵欠蹲在一邊看在空地上倒立的向玉瑛，她拿大頂?shù)淖藙莸故菢?biāo)準(zhǔn)一流，紋絲不動，跟轅門口的哨兵有得一拼。然而她眼中卻倒流著淚水。

    顧柔看她看得出神。她回想方才阿至羅走之前給向玉瑛的那道懲罰——罪名是違反軍令藏有私物，其實這條罪很輕；她背過軍令冊，倘若用以下犯上來治罪，向玉瑛已經(jīng)夠得上八十軍棍，然后逐出軍營了。

    然而阿至羅沒有這么做，這倒真不像是黑風(fēng)怪能為之事。

    顧柔清了清嗓子，深夜的校場里，除了石像般紋絲不動的哨兵，也就剩下她們兩個人了：“玉瑛，你別難過，我覺著阿至羅不是那么壞的人。”

    向玉瑛一動不動，比哨兵更像石像。她的臉龐線條圓潤，其實很標(biāo)致，但神態(tài)使她看起來尤為冷酷。

    顧柔覺得她不想談?wù)摪⒅亮_這個人，換了個溫柔的話題道：“那天謝謝你幫忙，翹兒的事。你那兩拳打在那家伙肚皮上，太解氣了?！?/br>
    向玉瑛仍是毫無反應(yīng)。

    “……”顧柔一人自說自話，夜風(fēng)越吹越尷尬。

    向玉瑛站完倒立，又開始跑圈，等她跑完快結(jié)束之時，東方已顯露魚肚白，她放慢腳步，在哈欠連天的顧柔面前經(jīng)過：

    “姓顧的，你不是想感謝我么?！?/br>
    顧柔一激靈，捂著嘴里的哈欠：“你同我說話?。俊?/br>
    向玉瑛沖她一抬下巴：“跟我換鋪?！?/br>
    “?。俊?/br>
    “姓祝的身上味道太沖，妨礙我夜里歇息。換不換，你欠我的，還我人情?！?/br>
    “……”顧柔想說幾時成了我欠你的啦，然而嘴里說出來的卻還是：“成?！?/br>
    ……

    沒多久，顧柔就為這個輕率的允諾付出了代價。

    原本作為伍長，她要照看全局，所以誰在通鋪的五個人較中間。但再和向玉瑛調(diào)換鋪位之后，通鋪從西往東的睡覺次序變成：陳翹兒、向玉瑛、屈貞娘、顧柔、祝小魚。

    又一天夜里，祝小魚又一如既往地帶著一股味兒，掀開被褥爬上通鋪。顧柔剛洗澡回來，肩上搭著汗巾，見狀，將她一把拖?。骸靶◆~，洗澡去?！?/br>
    祝小魚沖她天真一笑：“伍長，俺累啦，明天再洗?！?/br>
    “不成，現(xiàn)在就去洗，你聞聞你，快成咸魚干了?！?/br>
    祝小魚咯咯直笑，還是不肯動彈，大喇喇地賴在床上。另一頭傳來陳翹兒清澈嬌軟的嘲諷聲：“算了吧，與其教她去洗澡，不如教牛別吃草?！鳖櫲釠]搭理她，繼續(xù)對祝小魚道：“這也是軍容的一部分，要是被抓到，是違反軍令的?！弊Ｐ◆~頑皮地沖她捏捏眼皮：“你騙俺，軍令冊上肯定沒有這個，要有黑風(fēng)怪早把俺揪出去了?！?/br>
    “……”確實是她編出來嚇唬祝小魚的，軍令冊上沒規(guī)定每個人必須天天洗澡。這丫頭怎么平時不見機靈，這會兒就聰明了？顧柔一陣氣結(jié)。要說對于祝小魚的容忍，她無疑是這一屋子女兵里最寬容的，但這也不能阻止祝小魚身上的氣味熏得她睡不著覺。嘿，讓你洗個澡怎么就這么難？她非跟祝小魚杠上了，站起來，一把揪住她的后襟，拽著就往外拖——

    “你非洗不可！”

    顧柔把祝小魚拽進單間澡棚，逼著她脫了衣裳，監(jiān)督她洗。

    可是衣裳一脫，顧柔就愣了。祝小魚背后的皮膚上大塊大塊的疤痕淤青，有的還是陳年老傷，看著都像是藤條抽出來的。

    “這是怎么弄的？”顧柔問。

    “俺爹說俺吃得多，干得少，是個賠錢貨。俺也不爭氣，肚子老餓，一餓就進廚房偷弟弟的東西吃，就挨打，”祝小魚透出一絲羞赧和愧疚，“俺要是少吃少用一點，不給他們添麻煩就好了?！?/br>
    那種眼神，顧柔見過。在父親剛“去世”的時候，因為父親生前的落魄和不招人待見，導(dǎo)致她和弟弟阿歡在親族的排擠和漠視中生活，多呼吸一口氣似乎也成為了錯。

    ——祝小魚竭力減輕自己在那個家的消耗，不敢多吃，不敢多用，怕花了爹娘太多的銀子而被嫌棄，卻依然動輒受到打罵，最后還是因為三千錢被賣了出來。

    顧柔想，她不喜歡洗澡，恐怕也是不愿意回頭看到自己受到過的傷害吧。祝小魚把回憶里好的東西記住了，壞的東西藏起來，永遠(yuǎn)地惦念著那個把她攆出門的家。

    顧柔給她擦背，祝小魚弓著背回過頭來問：“伍長，你說俺能當(dāng)上這個兵不?！?/br>
    “能?！?/br>
    顧柔肯定的回答讓祝小魚很快活：“那俺能當(dāng)個好兵不？”

    “只要你肯踏實干就能，”顧柔停下來，擰了一把毛巾，反問，“那你心中好兵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br>
    “像你這樣的兵，啥都會，特有能耐?！陛喌阶Ｐ◆~很肯定。

    顧柔笑笑，她是一個好兵嗎？她并不知曉，她從沒有想過永遠(yuǎn)留在此處，來這里只不過是為了能夠離大宗師更近。

    祝小魚又提了個千古難題：“那俺能嫁給孟大哥當(dāng)媳婦不？”

    這個問題就不是很好忽悠了，畢竟孟章不是睜眼瞎。顧柔給祝小魚擦甲香，一邊忙碌，一邊好奇抬眼看她：“你倒底為什么看上孟章？”“他對俺好，好得很，這輩子除了俺娘，就數(shù)他對俺最好，還有你，伍長?！?/br>
    顧柔笑笑：“咱們才認(rèn)識十天不到，就這輩子，你一輩子得多長。”說完，她忽然意識到，正是因為祝小魚這輩子沒什么人對她好，所以她才會這樣，每當(dāng)看見一個不歧視她的人，就緊緊抓住，當(dāng)作救命稻草。

    顧柔蹲在地上給祝小魚擦小腿，不得不說祝小魚洗干凈以后，身長頸直，還是很美麗健康的少女體魄，她□□，用快樂又無知的眼神低頭望著顧柔。

    顧柔抬起頭來，接著她的眼神：“祝小魚，既然你覺得我對你好，那我的話你聽么？”

    馬上用力點頭：“聽?！?/br>
    “那日后我喚你來洗澡，你須得來，否則我便再也不對你好了?！?/br>
    “……”祝小魚一臉上當(dāng)。顧柔站起來，將毛巾扔還給她：“好了，穿衣裳?！?/br>
    顧柔把祝小魚帶回女兵兵舍的時候，所有人都從鋪上坐起來了，帶著一臉震愕的神情。

    大家看著渾身散發(fā)甲煎湯清香的祝小魚，很是難以置信。

    陳翹兒道：“貞娘，你掐我一把?！彼隙ㄊ窃谧鰤簦@個清香撲鼻的小妹子絕不會是祝小魚那臭丫頭。

    屈貞娘掐了自己個一把：“哎?。　闭嬲媸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