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jié)
那場景太過慘烈鮮明,顧柔霎時感覺頭昏。這時候,在她右手邊,另一個守軍用鐵蒺藜砸開了一個登城士兵的腦袋。 她突然愣住了,看著城下護城河被尸體填滿的河溝,戰(zhàn)場上的殘|肢和碎片,整個人徹底放空,這時候,一支羽箭迎面朝她飛來。 她被人推了一把,冷山趕到。 他出手快如閃電,徒手抓住了那支箭,打開掌心的時候,滿手擦開的破皮,里頭滲血了。 顧柔醒過神:“冷司馬?!彼贝俅?,難以透氣。 又是數支羽箭飛來,冷山壓著她趴下,在墻垛里避開;他坐在她身邊,頭靠著垛墻,長出一口氣,顧柔掏出裹布,想給他包扎。 被他一把甩開:“你他娘|的專心點!” 顧柔用力捏住淚xue:“冷司馬,你可以別罵我娘么,你要罵就罵我,我娘又沒惹你。” 被他嚎了一嗓子:“你沒得選!你個稀里糊涂的孬兵!打仗不能走神!再拖后腿,老子砍了你!” 顧柔被他吼得像是回了魂一般,她重新加入了戰(zhàn)斗。往底下潑滾油,扔石頭,甩鐵蒺藜,她什么都干,戰(zhàn)爭中,每個人都變得瘋狂,不停地殺人,卻又不知道為了什么殺人……她想,那可能是為了生存。可是難道人與人之間,非得你死我活,不能共存么? ——她不曉得,自個的生命和對面的生命之間,究竟存在什么根本上的沖突。她只是茫然地使用手頭能夠摸到的一切物件,扔出去,然后看見敵人一個個掉下去。 …… 日暮西斜,守城戰(zhàn)斗已近尾聲。 風停了,人靜了。城墻下的戰(zhàn)場上殘骸滿地,狼煙余燼漸冷。 天邊漸漸飄出幾縷云,如煙如絮,殘陽如血照射著舊城古道。 漢壽城還是從前那座漢壽城,立在它原來的位置,屬于它原本屬于的人群,除了戰(zhàn)爭在城墻上留下的斑駁傷痕,它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但是屬于它的歷史,卻新添上了一筆。 繼往,和開來。 戰(zhàn)斗勝利了。 城池以極大代價暫得保,飲水和糧草,都由援軍從北邊的水道運入城內,短暫性的勝利,城內的守軍和百姓都是眼淚夾著歡呼,迎接荊州的援兵抵達。 …… 北軍屯騎營的騎兵部隊成了凱旋的英雄,騎著全副武裝,蒙住鎧甲的鐵騎,高頭大馬,英姿勃發(fā),多么惹人傾慕啊,這些騎士們一進城,就已經吸引了城中少女們的眼光,他們就像是天兵下凡一般,武威又神圣。歡呼像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朝他們裹涌而來。 趙勇騎著駿馬行進在屯騎營的隊伍里,他的眼神在人群中匆匆掠過,急切地尋找著什么,終于讓他看見了—— 矯健修長的向玉瑛,和纖細清媚的顧柔,她們兩個人也擠在守軍的隊伍里,迎接進城的援兵。 趙勇一下子就跳下馬來,這會兒全城都在高興慶功,沒人會在乎陣型亂了,他在人群里左沖右突,擠到兩個姑子面前,大喊一聲: “玉瑛,小柔!” 向玉瑛和顧柔一瞬間莫名其妙,不太明白地看著他。騎兵們沖陣都戴著頭盔和鐵面罩,所以顧柔白天的時候也沒發(fā)現,趙勇其實是最前排騎兵里頭,沖鋒尤其奮勇的一個。 趙勇把鐵面罩一掀,露出臉。向玉瑛大叫:“趙勇?你個犢子!” “哈哈!”趙勇把她舉起來原地轉了一圈,然后,又覺得自個太不避嫌了,連忙放下來跟人道歉:“對不住!我太高興了!玉瑛,小柔,咱們能再見面,我真比什么都高興!” 向玉瑛難得對一個人心悅誠服,她打量趙勇,嘆氣:“你現在真出息,趙勇?!?/br> “那是,屯騎營個個厲害,我不拼一點,怎么出頭?小柔,你現在怎么樣,還哭鼻子嗎。哎,她怎么了?不聲不響的。”趙勇納悶。 向玉瑛聳聳肩,難得又以逗趣的口吻道:“看到你太歡喜,傻了唄?!?/br> ——向玉瑛以前從不開玩笑的,這要是不配合,就太不給她面子了。 顧柔勉強地擠出笑容:“太好了趙勇,真替你高興?!?/br> 趙勇笑道:“夜里咱們有慶功宴,薛校尉要賞賜我,到時候我拿了銀子給你們買首飾。啊,他們喊我,我先走了?!?/br> 向玉瑛拉著顧柔送了他一段,然后被人流沖散。 物資從四面八方送進城來了。夜里,官邸開慶功宴,犒賞各級軍官將校。 城里,百姓們自發(fā)地點燈燒香,放起孔明燈和水燈,為逝去的親人和將士祈福。 全城都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歡喜。 顧柔成了那個唯一和歡喜人群格格不入的人,她躺在床上一天一夜,不吃不睡,徹夜難眠。 向玉瑛原本要去白鳥營受賞,她沒去,讓祝小魚替她先領賞錢,她在兵舍里守著顧柔,見她嘴唇干裂,給她喂水,結果沒喂進去,水流了一枕頭。 向玉瑛放下水杯,道:“頭一回殺人都這樣,慢慢就習慣了?!?/br> 顧柔還是一動不動。 向玉瑛又道:“你殺他們沒錯,你不殺他們,他們殺你?!?/br> 這時候,燈火跳了一下,向玉瑛從通鋪上起來,去撥燈花。 她身后,顧柔忽然開口:“”我只是很奇怪,為何我千里迢迢來到這里,來屠殺這些陌生人,或許,他們與我并無二致;我們之間原沒有仇恨,卻要你死我活,平民百姓打仗倒底為了什么。” 向玉瑛輕哼:“你這不純屬自尋煩惱么?自古以來,有人的地方就有戰(zhàn)爭,你能解決么,除非你能讓這世上沒了人?!?/br> “那我真想去一個沒人的地方,安安靜靜地呆著?!鳖櫲彷p輕道,從被窩里伸出手,摁住了淚xue。 燈花一撥,登時室內明亮了起來,也照亮了窗紙。向玉瑛突然發(fā)現窗外有個身影,她警覺:“誰?”抓起佩刀跟出去,卻見軍司馬冷山身影挺拔,于窗外矗立。 向玉瑛一詫,方才她們說話,他都聽見了?她連忙拱手行禮:“冷司馬?!?/br> 冷山沒說話,他揮了揮手,示意她回去。 向玉瑛正要走,又聽他道:“明早,倘若她仍不進食,你讓她過來見我?!?/br> “是,冷司馬?!?/br> …… 第二天一大早,敵軍退兵的消息已經傳遍漢壽,荊州援軍迅速抵達武陵境內各縣附近,等待配合朝廷軍到達發(fā)動反攻。 顧柔爬上城頭,看見斑駁損壞的跺墻,上頭留下了數不清的箭矢和投石留下的坑洼印記;城下,有一些兵丁和民夫陸續(xù)出來打掃戰(zhàn)場。 陽光照落下來,萬物百廢待興,似乎只有她一個人落入深淵,難以蘇醒。 她有氣無力地爬上角樓,打了一天的仗,又一天一夜沒進食,登高以后果然有些眩暈。 冷山也是夠折磨人,為何找她談話,還非得選個這么難爬的地方。 顧柔腹誹著,終于爬上西角樓頂端。 冷山凌風佇立,他的背影一如既往高拔挺立,毫無情緒。顧柔熱得虛汗直流,氣喘吁吁,在他背后行了個不成樣子的拱手禮:“冷司馬,召屬下前來有何吩咐?!?/br> “聽說你最近不吃東西,你成仙了?從這里飛升,離天比較近。” 冷山舉起手,把西天的位置指給她看。 “?。俊鳖櫲崂浜怪绷?,自己這樣了,他還能開玩笑?真想沖著他罵娘。 他道:“本將知道你在想什么?!?/br> 哎唷,你知道個屁。顧柔也要學向玉瑛爆粗了,不過,僅限于腹誹。 “顧柔?!彼D過來,風朝他迎面呼呼地吹著。他很少戴頭盔,為了任務行動時輕便不惹引注意,戰(zhàn)場上也如是,只是簡單地束起高馬尾,風把他的頭發(fā)吹得微亂,卻使得他英武冷峭的面龐,顯出了一絲絲的柔和: “看過即忘,不要多想,放下才能前行?!?/br> “???”準備迎接嘲諷的顧柔措手不及,什么? “顧柔,把你自己當做兵器?!?/br> 顧柔不明白:“……嗯?” “兵器,好像我手里這把劍,”他抽出一段佩劍,雪光在她臉上一掠而過,又收回去,“出劍殺人,收劍歸鞘,如此而已。殺人者非我也,兵也?!?/br> 顧柔驀然一怔。是這樣么?殺人者,非我也;兵也。她殺人,情不由己,只是因為她是一個兵,一把劍,一件無情的利器…… 她還是不大明白,想起昨日情景,禁不住鼻酸泫然。 他向前一步,一手摁住她的頭,右手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戳住了她內眼角的兩個淚xue。 顧柔立刻咬牙忍住了,沒有哭。 “我以前帶過一個兵?!?/br> 顧柔眼珠子往上轉,眨巴眨巴望向他:“嗯?” 他仍然戳著她內眼角,長身微屈,彎腰盯著她:“他很聰明,反應敏捷,就像你。” 顧柔愣,他……在夸她? 該不是后面藏著什么損人的包袱,還沒抖出來罷? “后來他死了?!?/br> ……果然! 顧柔忿然偏過頭,躲開了他的手。 冷山道:“因為他想得太多,魔障了,所以最后,他死了?!彼M量言簡意賅,不露太多情緒。 顧柔卻是一怔,重新仰面朝著他:“怎么死的?!?/br> 他回避了這個問題:“天分再高,你也要記住,你只不過是一個兵,做你該做的事,不要想太多?!?/br> 顧柔還是追問:“他是怎么死的?。俊?/br> 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架勢也是沒誰了。冷山不耐煩,呲牙:“我殺的?!?/br> 顧柔不信,他才不會干出這種事,她看出來了,他最愛他的兵了:“騙人?!?/br> 冷山:“他在戰(zhàn)場上做逃兵,軍令處置,立斬不赦?!?/br> 顧柔感覺他這回不像是開玩笑,傻眼了。 他道:“所以,如果你在戰(zhàn)場上退怯,我也會殺了你?!?/br> 一瞬間,晴空下灼熱的風變得令人窒息起來,顧柔震了震身子,呆在原地,感覺后頸發(fā)涼。其實,昨天晚上,她是有那么一會兒,不怎么想當這個兵了。 他說完了要說的,把她輕輕撞開,擦身而過,健步下了望樓。 “——冷司馬!” 他聽見上頭傳來大叫,停下腳步,仰頭瞅她。 顧柔趴在望樓的木柵上,沖他問:“你說的那個兵,是不是叫常玉?” 他漠然盯著她,絕對沉默地盯著;她也看著他。在這近乎對峙的視線里,她從他的眼睛里看見奇怪的東西,不再似刀劍那么冰冷,而是一種深深的孤獨、悲憫、苦楚……或許還有溫柔,太復雜,她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覺。 而后,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下了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