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節(jié)
顧柔聽得一怔。想起方才小魚說冷山要從北軍內部征,從外部斥候調;可見他的形勢已經(jīng)十萬火急。先不說從內部征來的別營士兵,不熟悉白鳥營的行動習慣;光是從外部調人,就要花費五天乃至十天半個月,這大軍的糧草怎么等得起? 祝小魚回去了,顧柔卻久久不能平靜,夜里,她反復地思忖著這件事,最后,終于忍不住,翻了個身,面朝著國師: “大宗師,您睡著了么。有的話,我曉得你不愛聽,但我還是想說一說,假使這讓你不高興了,你隨時可以打斷我,只是我盼著您能聽一聽,這話我想了很久,您讓我講一些成么。” 國師平躺著,手臂讓她枕在頸下,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又像是閉目養(yǎng)神。他的側臉輪廓看起來恬靜又清雅。 按照她的經(jīng)驗,他應該沒睡著,只是介于想回答和不想回答之間。于是繼續(xù)道—— “我小時候,在青盔巷長大,后來搬到葫蘆巷,這您是知曉的。那時候,我爹的朋友故舊們都散了,不再有人登門,逢年過節(jié)也沒有親戚往來,只有我跟阿歡。我雖然沒因為這個活不下去,但傷心失落總歸是有的,我想那是我頭一回見識到人情冷暖了,我小時候總歸覺得,人心都是有些冷漠的,每個人活到最后,終歸會為了自己。所以韓豐對我有點私心,我倒覺得,人人皆是如此,換一個人,未必不如是。故而對他期望不高,也分外寬容?!?/br> “后來,我有幸遇著了我?guī)煾?,他教會我功夫,一點謀生的本事,我跑了江湖,看了更多世情險惡人心冷暖,我雖然也沒有因為這些受過大傷,但更加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全心全意肯為別人付出的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是世間常態(tài)?!?/br> “再后來,我遇見您,您對我真好。我頭一回曉得我也是可以受到如此的寵愛;您也是我最在乎的人了。那時候我想,正因為我倆傾心相愛,才會無私無求?!?/br> “前段時間,我進了白鳥營,我看見那些人為了別人的生死,甚至是素不相干的人,付出自己的生命。我開始想,他們之間有像你我那樣之間深刻的感情么,沒有的,可是為什么有的人就是可以為了別人去付出?翹兒和貞娘是這樣,周軍侯是這樣,冷司馬也是這樣。我剛剛看透自己,想要活個明白,所以才要出去,不這么做,總歸覺得對不起為我們死的周軍侯,他有老有小,卻為了剛剛認識的雷亮他們死了,你說,他圖個什么?您說眾生都是螻蟻,可是我就是那樣一只螻蟻,我是太幸運夠著了您,可是夠不著的人太多了。是您讓一直螻蟻看清了自己,我想做個完整的人,像您一樣?!?/br> 見他不語,她心中有些微微難過,思忖著方才所言,是否過于反叛,使得他不快了: “大宗師,您別惱我,您不愛聽我就不說了。真的,方才那些話……就當我一時胡言罷?!?/br> 她說罷,乖乖地把臉依偎到他頸窩里,伸手摟著他的脖子睡去。良久良久,黑夜里,國師方才睜開眼睛。 她方才所言,每一個字都敲打進了他的心里。尤其是她說自己是螻蟻,令他心疼、憐惜,又轉而驚訝和思考—— 一個人,位置再高,都不應權利輕視別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萬物、百姓、乃至圣人本身,都如同草芥,一視同仁。 這道理他曉得,只是站在頂峰的他輕忽了。 本座又有甚么特殊可言呢?我也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罷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師父紫衡真人,那是何等的謙沖恬退,彬彬持重,與師父他老人家相比,也許他在俗世所成之功名已經(jīng)超越了師父,然而在開悟的道路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長進了。 紫衡真人有過兩句話:“看淡世俗和回歸世俗?!?/br> 國師一直把世俗看得極淡,只是這后面半句,他沒理會——既然看淡,何必回歸。如今師父過世了,他是徹徹底底地把這兩句話重新翻出來想了一遍又一遍。 一直想到天亮。 第二天天一亮,前太守楊琦和白鳥營軍司馬冷山照例來國師行轅報備當日軍情——楊琦雖然不做太守了,但是國師給了他一個隨軍調度后勤糧草以將功補過的機會,如此一來,他便不至于因為玩忽職守之罪,到最后回到朝廷被論斬。楊琦曉得機會不易,做起后勤格外用心,所幸他雖無治軍才能,但是這柴米油鹽的仔細活兒,卻是極為拿手,故而放在這個缺口,也算物盡其用。 楊琦把武陵、零陵兩個郡的物資情況說完;冷山又報備白鳥營狀況,翌日便要動身啟程,他決定了,帶向玉瑛,以及剛剛從越騎營借過來的一個老兵,耿義。其他還有幾個零散從附近外地找來的當?shù)爻夂?,善于翻山越野,鳧水潛渡,他也準備帶上。 國師卻對這支臨時組建的隊伍表示質疑——毫無熟悉程度,沒有配合,如何能擔此重任? 楊琦聽了連聲道:“是啊是啊,沒有配合,突然上陣使用,風險極大。” 冷山何嘗不知,但他沒得選擇,只道:“今晚會將人聚集在一起部署明日的行動?!?/br> 國師秀眉微蹙,楊琦一見到,連聲又道:“太倉促,太草率。” 冷山眉毛一沉,這個楊琦!還沒出兵就說喪氣話,這要是他手下的人,真想給他一刮子削過去,滅了那張烏鴉嘴。 國師道:“就沒有別的人選了么?” 冷山搖頭。楊琦想著要討國師的好,靈機一動建議:“過去冷司馬手下有個女卒,飛檐走壁身輕體快,輕功尤佳,要是能調回來使用就好了?!?/br> 楊琦嘴快,冷山?jīng)]來及阻止,國師的臉果然黑了。 冷山這回懶得救楊琦了,雙手一拱道:“既然計議定當,那么末將先告退,回去部署此事。” 國師道:“且慢,你們打算今夜何時部署計劃。” 冷山一怔,答道:“中夜部署?!?/br> “何時出發(fā)。” 冷山又是一怔:“回大宗師,雞鳴出發(fā)?!?/br> 以他對國師的了解,對方記性極好,他不會對聽到過的事情,再重復第二遍。這是要作甚? 冷山忽有所察,微微抬起頭,朝國師身后的垂簾望去——那里隔著里間,朦朦朧朧看不清人影。 這話問得奇怪,倒像是故意逼著他復述一遍似的。 冷山告退了。 …… 顧柔在垂簾之后急得團團轉,她知道現(xiàn)在的白鳥營尤其需要她!原本,她是可以裝作不聞不問,可是如今親耳聽見白鳥營的弟兄要因為陣容不當,冒著風險去出任務,她的心就七上八下無法平靜。正在焦急之時,忽然聽見簾子響動,她急忙坐回桌邊,裝作若無其事喝茶的平靜。 國師從外間回來,倒是沒有對她懷疑,只是溫和地看了她一眼:“你起身了?!?/br> “啊,剛起。” 他道?!疤鞗?,多睡一會好了?!薄安挥?,睡多了也頭昏。”他拿走她手里的茶壺,修長剔透的手指輕輕按于壺身:“莫飲冷水。”他喚寶珠進來去換了壺熱水,問她:“初二月信才過罷?” 顧柔微怔,臉熱道:“嗯?!彼麑λ脑滦胚@件事掌握得很牢,計算精確到天,一開始她總覺得這是他不肯落下福利的緣故,守著她閑暇日求歡;時間久了才曉得,他是對她的飲食照顧關心。 “嗯?!彼玫酱_定的答復以后,從瓷罐中捻了一撮武陵郡帶回來的干菊花,投入杯中,用熱水沖開了菊花茶。 顧柔剛捧起杯子,便聽他道:“小心燙嘴,慢慢喝。”她不好意思了,他今天怎么這么空閑守著她?便問:“大宗師,你今天不去官邸么?” “嗯?!彼崆皩⒃摪才诺氖虑槎家呀?jīng)各自安排人去執(zhí)行了,其他都有石錫處理得很好,何況今日對他而言很重要,他想陪小姑娘度過。 顧柔很奇怪,放下了杯子:“戰(zhàn)事這般吃緊,您還有這等閑工夫啊?!彼X得,他應該多多專心一些,打仗可關系著千萬人的命。 “嗯,本座想多陪你一會。過去的日子,是我疏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