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節(jié)
顧柔陪著父親在谷中住下。 顧之問瘋了之后,雖然心性宛如幼童,但也能感覺得出顧柔對他的照顧,于是便很快同她熟絡(luò)了,圍著她前前后后地轉(zhuǎn)。 “慧兒?!鳖欀畣栐诤舆叢闪艘欢漉r紅的茶花,遞到顧柔面前。 顧柔接在手里,沖父親微笑。邊上冷山卻俊眸微沉,冷冷地盯著顧之問。 顧之問口中咿咿啊?。骸盎蹆?,俏,花兒,戴。” “???”顧柔笑著朝父親露出個詢問的表情。顧之問比劃得更起勁了,手舞足蹈比劃,見她無動于衷,竟將茶花奪回手中,舉給冷山:“戴,戴?!?/br> 冷山一愕,問道:“你要我給她戴?”顧之問眼中煥發(fā)出光彩,點頭:“戴,戴!” 顧柔微訝,回頭看冷山,只見他沖顧之問微微一笑,轉(zhuǎn)過身來,借著身高的差距,將茶花從頭頂上方輕輕地放入她的鬢前。 這突如起來的舉動,著實令顧柔驚著了,她忙伸出手,摁住了自己的鬢發(fā),卻只摸到柔軟香嫩的花瓣。 冷山早已把手縮了回去,對顧之問道:“好了。”顧之問拍手叫:“好看?!崩渖奖銌査骸八遣皇巧眯に屏罘蛉??先生還記得令夫人么?先生可還記得自己是何人?” 他這一連串追問,使得顧之問臉色大變,突然捂住腦袋尖叫一聲,顯出極其痛苦的神色。冷山怕他發(fā)狂,想要過去拉他,顧之問一下子躲到女兒的身后,把顧柔推向中間。 顧柔攔著冷山:“我爹如今受不得刺激,我想陪他慢慢找回從前的記憶?!?/br> 冷山沉吟,只怕當(dāng)前形勢,并沒有太多時辰可以讓她慢慢來。 但他瞧見她憔悴的神情下壓抑著的那份痛苦,便沉默了,他顯出柔和的姿態(tài),跟在這對父女后面走。 顧柔領(lǐng)著顧之問過了六曲橋,去到有水車的那一邊,沿著河岸散步。 清風(fēng)微拂,沿岸開滿各色的茶花,草地上蜂飛蝶繞,顧之問的眼睛好奇地追隨著蝴蝶和蜜蜂。顧柔在他身邊攙扶,一面娓娓述說這些年發(fā)生的變化—— “爹,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同阿歡總打架,我嫌阿歡出生以后分走了娘的寵愛,心里不痛快,每回家里分東西,我總歸想要拿比阿歡大的那一份。娘責(zé)備我,您卻總是護著我,您對娘說,阿歡出世以來,我總是惶惶不安,害怕遭到你們的冷落,所以更要加倍疼愛我,凡事同我商量,教我也做這個家的主人,如此我便會同你們一樣,像寵愛孩子一樣寵愛阿歡?!?/br> “你們走的十年來,女兒雖然不濟,卻終歸陪阿歡一起長大成人了,他現(xiàn)在出息得很,馬上要保進太學(xué)做棋士?!?/br> “爹,阿歡也有孩子氣的時候,他十四歲的時候,還總是夜里哭醒,他說他夢到娘還在,就在后廚給他煮小魚,非要我打開后廚的門給他瞧一眼才肯罷休。您說我還能怎么辦呢?”顧柔嘆了口氣,繼續(xù)道,“我只好帶著他去后廚,讓他親眼瞧見那里沒有娘,他才失望地去回房去睡……” “爹,為什么十年來您連一點音訊都不給我們?或者,帶我們一起來云南。我有時候常在想,要是您和娘只是出一趟遠(yuǎn)門,有一天,還會突然出現(xiàn)在咱們家門口,說是遠(yuǎn)行歸來了,那該多好?!?/br> 顧柔說著,眼淚怔怔地落下。 顧之問卻早已聽得不耐煩,掰開她的雙手跑向前方。他歡蹦亂跳奔向的,是河邊盛開著的另一片白茶花,他歡快地采摘攀折,在花叢里打滾,同蝴蝶嬉戲,像個興奮的孩童。 “這樣也好,”顧柔喃喃,望著父親的背影,“我娘死了,他傷心難過;他瘋了,就不必再難過了。我寧可他快活地活著?!?/br> 冷山立在她身側(cè),不知不覺中,他已褪去了平素的克制和冷銳,他辛酸又沉迷地俯視她,眼中藏著無法掩飾的熾熱火焰。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方才聽見她自述身世,他真的很想保護她,完成她的每一個心愿,然而卻不知如何給她她想要的一切。 這種無力之感前所未有,竟似溺水般令人窒息。 這時,顧之問興高采烈地跑回來,他奔跑的樣子甚是怪異滑稽,弓著腰,將頭低著往前湊,一頭撞在冷山腰上。 冷山方才看顧柔出了神,被顧之問撞得一下子清醒過來,顧之問高興得把一捧花全部塞他懷里:“戴,戴!” 顧柔忙擦了眼淚,哭笑不得:“爹,這么大一束全插頭發(fā)里,我頭還不得成花圃了。” 顧之問興奮得原地轉(zhuǎn)圈圈:“戴,戴,戴。” “爹……”顧之問不開心了,賴倒在地打滾:“就要戴,就要戴!”他瘋了之后,整個人回歸三歲小孩,顧柔竟拿他無可奈何。 也罷,顧柔想著,父親養(yǎng)育了她和阿歡十年,那時候他們姐弟也是孩子;以后的日子里,該是她養(yǎng)父親了。 于是便笑著對父親道:“爹,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可他脾氣不好,您休要冒犯了他,惹他不高興,小心他……” “好了?!鳖櫲嵩捯粑绰洌惚淮驍?。 冷山順手編好了一個花環(huán)。全用了白色的山茶花,那花瓣潔白中泛著絲絲暈紅,香味淡雅宜人,正是谷中名貴的花種“童子面”。他將花環(huán)往她頭頂一放。 美人初睡起,含笑隔窗紗。那純真無邪的臉,匹配白里透紅花瓣,已不知花和人孰更美一籌,也不知孰更惹人憐。 顧之問拉了拉冷山的衣袖,小聲怯怯問:“好看嗎。” 他嗯了一聲,悶悶地:“好看?!闭f罷便扭開臉,走了開去。此刻他需要冷靜一會兒,方才能恢復(fù)克制,否則只怕他心中的那道燃烈焰,便要燒穿胸膛。 他一個人走到河邊,掬了一捧水捂在臉上,微涼的河水刺得他稍稍清醒了些,他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茫然映在水中的倒影。 河水的波浪搖晃著,他自己看自己,看得很不清晰;便長嘆一口氣。 然而與此同時,橋上有一個人,異口同聲地也嘆出一口氣。 冷山抬起頭來,和沈硯真的目光對上。 她站得不遠(yuǎn)不近,在曲橋上,既可以看見師父顧之問,又不至于打攪到那對父女——她原本就是來看顧之問的,卻意外看見了冷山。她的目光里有奚落,有悲哀,也有感同身受的憐憫。 她眼神里的那股子憐憫真令冷山煩躁至極,他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正欲轉(zhuǎn)身走,忽然看見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平靜了。 耳邊頓時閃回過沈硯真那句話來——愛一個人求而不得。 突然間他如夢初醒,折射過去,看那草地上同顧之問坐在一起的顧柔。大概顧之問在用他結(jié)巴口吃的語言稱贊女兒,逗得顧柔臉上露出可愛柔情的笑容,那笑容明媚得他不敢直視,心臟乃至全身的血液都在忽緊忽松。顧之問眼尖看見了他,朝他大力揮手,還極其友善地挪動屁股,在女兒和他之間讓出一個位置,示意他快過來坐。 那一瞬,他不得不在心中對自己承認(rèn): ——他想要那個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