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節(jié)
天氣晴和,轎子來到城郊三十里處,有一片青青湖水,沿湖立起一座草廬。 錢鵬月下了轎, 穿過湖上的浮橋,同守衛(wèi)打過招呼, 草廬中出來一老宦官,將他帶入。 錢鵬月進屋便拜:“微臣參見陛下,陛下長樂無極!” 皇帝離席相迎:“愛卿快快請起。” 原來,當今少帝對于儒學甚為熱衷, 他讀了錢鵬月的著作,便常有疑惑請教;然而當今主流卻是道派的黃老學說, 如果皇帝沉迷儒學的消息傳了出去,必定要受到不少攻訐,故而為了方便, 少帝登基之后,君臣常常相約在此碰面,暢談學術(shù)和國策。 皇帝罷朝,沒有人知曉他來了草廬;而錢鵬月每次推說外出喝花酒,連他三個小妾都信以為真,只當他是在外頭被一個狐貍精迷了心竅,卻萬萬料想不到,這“狐貍精”卻是當今天子。 君臣入座,相隔一案坐于席上?;实叟郧脗?cè)擊打聽錢鵬月的態(tài)度。 “朕在此廬閑談,非以君臣身份,乃是以學生身份,向愛卿請教。望愛卿能夠知無不言。” 錢鵬月急忙雙手一拱:“承蒙圣恩,微臣絕不敢推辭保留。恭聽陛下垂詢。” 皇帝道:“朕知愛卿與慕容情乃故舊好友,倘若其涉罪犯法,愛卿是否會為其求情?” “所謂公法不阿親戚。法非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莫說慕容情為吾友,便是吾手足兄弟,也不得違法免罪也。” 皇帝點點頭,微作沉吟,抬眸看向錢鵬月的眼睛: “那么以愛卿對慕容情的了解,他是否別有遠志?” 錢鵬月恭然溫聲道:“陛下,臣與慕容申曉同歲。” “這朕知道。你們從小玩到大?!?/br> “臣與此君,自幼相友善,他幼時便包綜六經(jīng)、智意超人。十二歲那年臣與之同在并州游學,經(jīng)過西河郡一帶,受到陰山縣令廣成的禮待;是時常有羌胡犯縣境,掠奪民谷。有一次,郡縣內(nèi)已接到軍情線報,言說胡騎已距離縣郊不足三十里,當時便有人建議廣縣令讓百姓一齊出動,提前搶收春小麥。然而申孝卻竭力反對之。” 皇帝聽他這么說,倒是好奇了起來:“這是為何呢?與其讓羌人掠走糧谷,倒不如留給百姓一部分,總比留給羌人好?!?/br> “臣當時也是這樣想。所以,最終廣縣令沒有采納申孝的建議,讓百姓任意去田中搶收糧谷,終于奪回了一部分糧食?!?/br> “嗯?!?/br> “然而,之后的兩年,西河郡卻年年因為缺糧而鬧出饑荒sao亂,唯有依靠相鄰的太原郡和平原郡開倉放糧援濟之,方才得以免除民變?!卞X鵬月說到此處,略一停頓:“陛下知曉這是為何嗎?” “是因為羌胡年年來犯,掠奪民谷嗎?” 錢鵬月垂著眼簾道:“陛下,羌胡掠奪,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原因是,自從羌人掠谷那一年,西河郡內(nèi)種糧食的農(nóng)民越來越少。因為下令讓百姓任意收割糧食,靠的是武力搶奪,使得那些不事耕種卻有用孔武之人能夠得到更多的糧食,而辛苦耕種的農(nóng)民卻無法收割自己的糧食;亂了秩序。這使得百姓有了僥幸之心,他們認為只要羌胡來了,郡治一亂,便可以有渾水摸魚不勞而獲的機會,反而辛苦勞作的人卻不能保全自己的財富,于是人人投機取巧,等待搶奪別人的糧食,致使耕種者越來越少?!?/br> 皇帝聽罷,果然顯得十分吃驚。 “當年,申孝十二歲,他是這么對縣令說道的:今年無谷,明年可以再種,羌胡可以增兵來防。這并不影響百姓明年的生計。然而法令不能得以執(zhí)行,州郡沒有秩序,導(dǎo)致民風敗壞,今后的數(shù)年乃至數(shù)十年,都不會得到安寧。最后,果然被他言中?!?/br> 皇帝目光熠熠地看向錢鵬月,臉上的神情極其復(fù)雜。 他欲言又止,沉吟良久,最終嘆道:“好一個遠見卓識之人!” 錢鵬月躬身相拜。 皇帝已經(jīng)明白了錢鵬月的意思。 慕容情這等未雨籌謀,洞悉世情之人,他若有遠圖,便會在占據(jù)漢中時舉兵,不會坐失良機而率師動眾返京。 皇帝道:“朕知道了,朕會令方嶠秉公徹查此事。” 錢鵬月再拜:“陛下實乃千古圣君?!?/br> 皇帝還在回想方才錢鵬月說過的話,忽然哧溜一笑,道:“錢鵬月,你今天可是拐彎抹角給慕容情說了不少好話啊,回去他必然感激于你吧?他有你這位故友,倒是幸運?!?/br> 錢鵬月端正容色,毫無說笑之意道:“依微臣來看,此乃陛下之幸?!?/br> “哦,怎么說?” “陛下,您令云晟扣留了慕容情之妻,是否受到天下臣工的攻訐?” 皇帝皺眉:“怎么,連你也要來指責朕的不是?” “陛下是九五之尊,一朝天子,別說是扣押一個臣婦,就是扣押了慕容情,也不該遭受如此多的非議。陛下扣押的若是其他大臣的妻子,絕不會招致這么多的攻訐,而慕容情的妻子卻是如此,陛下知曉其中的原因嗎?” 皇帝越聽越覺不是滋味,在膝蓋上撣了撣衣袖:“哼。這不都是因為,他慕容世家根深葉茂嗎?” “非但如此。慕容情出身國觀,他的身后是整個道派正宗。錢鵬月躬身一拜,道,我大晉朝自開國以來數(shù)百年,皆以黃老之道為治國本。慕容情是國觀大宗師,陛下動他,就是動搖整個國觀在大晉中的權(quán)威地位,道宗勢力在我國發(fā)展已逾百年,他們聞風思危,必然會為了保全宗派地位而力撐慕容情。所以,才會有這么多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勢力在同陛下角力?!?/br> 這話更加使得皇帝不悅:“好你個錢鵬月!豈有此理,照你這么說,這個慕容情朕還動不得了?” 錢鵬月離席跪拜,隨后抬頭,在他那大智若愚,常常有說有笑的面孔上,此刻收斂了笑意,目光深深地看向他的君主: “陛下,動一個慕容情又有何用,國觀的大宗師前赴后繼,沒了慕容情,下一個還會有誰?追根溯源,一切都是因為治國之本?!?/br> ——大牢內(nèi)。 顧柔頭一回坐牢,百無聊賴,同獄卒要了一些雜書來看。說來倒也幸運,或許是因為這座廷尉詔獄內(nèi)關(guān)押過不少飽學之士,故而獄中知曉囚犯們的品位境界不同,早就備好了筆墨紙硯和一些書籍,這會兒果然拿了一些給顧柔。 顧柔從中挑了錢鵬月的著作來看。 隔壁那老婦看見顧柔在讀錢鵬月的書,冷笑道:“此人滿腹經(jīng)綸,屢有奇謀,倒是一位王佐之才、見地之士,然而不治行檢,又不敢光明正大承認自己做儒學……哼,非磊落之輩?!?/br> 顧柔聽了好奇,合上書本問:“婆婆也認得錢侍中么?” 老嫗冷笑:“此人的經(jīng)注策論,值得一讀;雜文野史,堪堪將就。為人嘛……更是隨方逐圓,投機取巧,不提也罷?!?/br> 顧柔想,她好大的口氣,可是錢大人的許多書她都讀過,無論是雜文野史還是文章策論,都寫得非常好,婆婆有些自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