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外頭的風還在可勁兒地吹。破了一個洞的窗,被她拿了塊擦手用的布帕遮了起來。她去水房打了桶熱水來,洗過了臉,再隨意擦了把身子,正好還能泡個熱乎的腳。 熱水漫過腳背,正好到小腿肚的位置。宋拂低頭踩了踩腳,視線落在被她齊整地掛起的銀紅色氅衣上,而后下意識地低頭看向了自己的小腿。 因為常年與尸體打交道,宋拂總是穿得嚴嚴實實,一雙漂亮的長腿,更是被包裹在褲腿中。 除了兄嫂,誰都不知道,在她的小腿上,有一條留了很多年的疤。 宋拂蜷曲起腳趾,有些心煩意亂。 她今年已經(jīng)二十一歲了,同年紀的早已為人.妻為人母,只有她不光不成親,甚至還同那些婆子一樣,入了仵作行,成日里與旁人眼中污穢的尸首打交道。 可當年,若不是為了活得輕松一些,不必拖累兄嫂,她也不會入這行,受人指指點點。 雖說驗的都是女尸,可入仵作行,就要吃常人所不會吃到的苦。這一處上,男女仵作一般無二。 會番語又如何,能過目不忘又怎樣。 的確是比同行多了些本事,可也多了點麻煩。比如,最初入行時,就是對著一碗豆花,她都能想起很久前剖開的,白花花油乎乎的肚腩。 腐爛、變形、甚至是臃腫漲裂的尸體,只是家常便飯。有時候為了驗尸,甚至要執(zhí)刀,剖開死者的腹部,翻看臟器。在義莊待得久了,身上還會沾染上氣味。 為此,她搬出了兄嫂的房舍,在邊上另外買了處一進的小房獨住。每日,除兄嫂外,便只與左鄰右舍及衙門的人接觸。 今日,是她頭一回和像桓岫這般,豐神俊朗的青年郎君接觸。 宋拂屈指輕叩床沿,心道今夜總該能好好睡上一覺,也不知夜里能否遇上一位,如桓郎君般俊雅溫和,善解人意的周公。 她擦干腳躺下,冰涼的被子往身上蓋,翻來覆去猶豫要不再把氅衣壓身上,到底還是有些舍不得,抿了抿嘴,終還是閉上眼睡了。 ***** 次日,宋拂天未亮便起了。外頭下了一整夜的雪,她推開門,便瞧見有官驛的小吏凍得鼻尖通紅,正抓著掃帚吃力地掃雪。 她站在廊下看了一會兒,想起昨日還幫她灑掃院子的嫂子,盤算著自己還有多少寬裕的銀錢,好給嫂子買條狐貍毛的圍脖。 她還在出神,那小吏跺了跺腳,呼著熱氣,喊道:“宋娘子起了。” 宋拂回過神來頷首:“昨日說今早送我等回城,都護可有說過幾時?” 小吏搖頭:“都護沒說?!?/br> 宋拂邁腿便要走進院中,前腳才敢踩在地上,忽的想起什么,回身進屋,再出來時原本穿在身上的氅衣竟已取了下來。 “宋娘子為何不穿方才那身?” 宋拂一愣,只聽小吏羞澀道,“宋娘子穿銀紅色真好看,同那戲文里唱的仙女兒似的。” 宋拂忍笑,噓了一聲:“多謝小郎君夸獎,只是……”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使臣住的小院的方向道,“只是白日里穿這身,教人看見了多有不是?!?/br> 小吏恍然大悟:“如此倒的確不大合適。宋娘子還是先去前頭吃早膳吧?!?/br> 安西都護府一帶,胡漢往來密切,,許多時候早膳便都以胡食為主。胡餅、湯餅、畢羅,大多都是這些東西。 宋拂不急著吃,便謝過小吏,慢吞吞地往前頭走。 路過昨夜目送桓岫回房的廊道,宋拂停了停腳步,想起夜里那連臉都瞧不清楚,卻非要他說一句自己跟著重復一句,教說番語的周公,頓覺嘴巴發(fā)苦,邁腿就走。 官驛的公廚在前頭,宋拂往前走了兩步,驛官不知從哪兒蹦了出來:“宋娘子,都護請娘子飯后暫留城中?!?/br> 宋拂微笑,問,“可是哪兒又發(fā)現(xiàn)了女尸?” 大腹便便的驛館臉色難看:“宋娘子可別說這種話。實在是使臣的意思,都護這才請宋娘子暫且留下。等事了后,自會送娘子回關(guān)城。” 宋拂輕輕嘆了聲:“小的不過只是個仵作,只會做些尋常驗尸的活計。小公主意外病故,原因既已找到,小的實在不知留下還能做什么?!?/br> 驛官冷哼一聲:“真要說起來,也就你還能說兩句予彌話,要不然都護也不會點名要你留下?!?/br> 這是實話,宋拂不用說也明白。可想想那不遠千里從永安趕來的鴻臚寺官員,還有那位桓岫桓郎君,怎么想也不至于沒人能懂使臣一行人的話。 驛官懶得再多費口舌,背過手就往公廚走。宋拂神色淡淡,進了公廚,正準備找個位置坐下,前頭忽有小吏匆忙過來,說是有貴人到。 很快,官驛上下大小官吏都急忙去了前頭迎接,宋拂孤零零坐在公廚里,盯著只擺了碗筷的桌案發(fā)了會兒呆。直到耳邊傳來腳步聲,她這才皺了皺眉頭,起身走到公廚,垂頭站好。 方才小吏來報訊時說了,這位貴人委實貴得很,原先是要與迎親的官員一道來落雁城的,卻是因府上的夫人臨盆,推遲出門一步。只是沒想到,這一大早人就到了。 貴人名叫蕭秉瑞,正是如今在禮部任職的六皇子。 這位平素有些不著調(diào)的皇子,早幾年一貫不參與朝政,反而喜歡到處游歷,有一年還跑到了關(guān)城。 這人還是和那時候一樣,長了副白嫩的娃娃臉,怎么也不像是已經(jīng)有了幾個娃的爹。 宋拂只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簾,老實地站在一旁。她對這位六皇子實在記憶深刻,當初在關(guān)城非但跟進跟出妨礙她驗尸,還纏上了那時尚未成親的嫂子。 她心眼小的很,記仇。 蕭秉瑞身后跟了一溜兒的人,驛官就走在他的邊上,時不時諂笑。從公廚邊傷經(jīng)過,蕭秉瑞一眼就瞥見了立在旁邊看著不起眼的宋拂,腳步微頓:“宋娘子怎么在此?” 宋拂抬起眼簾,壓下白眼,目不斜視道:“小的身為仵作,既在此處,自然是有尸要驗?!?/br> 蕭秉瑞唇角微壓,扭頭去看驛官。他來得急,還未去都護府見過都護便直接來了官驛,至于官驛這邊發(fā)生了什么事,還真的是一無所知。 驛官白了一張臉,趕緊解釋:“小公主意外病故,所以……” 宋拂低頭不語,正打算趁機溜進公廚,哪料蕭秉瑞忽然打斷驛官的話,將喊她喊?。骸八文镒羽I了么?正好,孤還未用過早膳,就與宋娘子一同進膳,順道敘敘舊?!?/br> 宋拂臉上登時擺出淡淡笑容:“小的還不餓?!?/br> “可孤餓了?!?/br> 剛出鍋的胡餅擺上桌案,公廚里的人被清得一干二凈。噴香的胡麻撒了餅身兩面,不用咬都能想象到其中的滋味。 宋拂看了眼被挪到對面的湯餅,再看一眼咬了一口的胡餅,索性垂下眼簾,眼不見為凈。 “你說說,小公主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蕭秉瑞敲了敲碗沿,抬眸看了宋拂一眼,道,“怎么把你也從關(guān)城叫過來了?” 宋拂揉了揉空虛寂寞的肚子:“小的惶恐。小的只知道,小公主是因先天不足,加之水土不服,夜里時??人試I吐,導致穢物堵住口鼻,致使呼吸不暢,窒息而死。至于其他事情,小的不知?!?/br> 都護命人提了安西都護府一帶所有女仵作,雖有些不合規(guī)矩,可事出從急,也沒什么好說的。至于為何六皇子到了官驛,驛官還沒提起此事,多半是忙著拍馬,忘了最重要的事情。 蕭秉瑞哼了一聲,似乎不滿意她的回答。 宋拂面不改色,忽然說道:“說起來,六殿下還記得小的,實在令人惶恐。小人兄嫂此前承了殿下的情,沒來得及償還,殿下就回了宮。如今小的就代兄嫂,多謝殿下當年海涵?!?/br> 她頓了頓,像是想到樂事:“我那侄子如今也一歲了,正是乖巧的時候,模樣像極了我阿兄?!?/br> 這話里藏刀,一刀下去便是見了血。蕭秉瑞只覺得喉間這口湯餅,燙得生疼,恨不能拿把刀來將人給生剮了。 “你阿兄倒還真得多謝孤,不然如何娶到你阿嫂。” 宋拂笑:“自然。阿兄平日里也對殿下頗有感念,盼著滿天神佛,能早日送殿下一位小郎君,省得殿下日夜辛勞?!彼а郏忌椅⑻?,“這些年,興許殿下已經(jīng)兒女雙全了吧?!?/br> 蕭秉瑞咬牙。 幾年前他在外游歷時,身邊沒帶仆從,倒是帶了幾個年輕貌美的侍妾。一不留神教宋拂和她阿兄撞見過幾回白日宣yin的事,便有了“日夜辛勞”的話。也不知是哪個侍妾說漏了餡,教人她知道自己一心盼生兒子,生下的卻都是閨女。 “小子還沒出來,閨女也是不差的。宋娘子若是當年沒有拒婚,怕這會兒也該有孩子滿地亂跑了吧?!?/br> 宋拂笑著起身,撣了撣衣袖:“小的同殿下說過,小的成過親,也并非是寡婦?!?/br> 她說罷要走,公廚門口不知何時進了一人。她看著那人走近,臉上浮起幾分淡笑,低頭告辭。 人前腳才走出門,后腳蕭秉瑞的聲音便毫不客氣地響了起來。 “仲齡,你是何時到這兒來的?”他砰砰地拍著桌子,“怪道我那日去桓府尋你,你府上的下人說你出城去了。難不成,這邊塞之地的風沙,要比永安的脂粉更香么?” 宋拂從善如流地出了門,桓岫這才轉(zhuǎn)過身來,撩開下擺坐到蕭秉瑞的面前。 “與那些人無話好說,便趁機出來走走。” “你這一走,倒是走得挺遠?!笔挶鹛а?,見桓岫召來小吏,命人盛一碗湯餅送與宋拂,當即神色略微變了變,開口道,“仲齡且小心些這宋娘子。” 桓岫眸色稍深,問:“為何?” 蕭秉瑞屈指,輕輕敲擊桌案:“這宋娘子當初不過只是一眼,便記住了柳娘與我的容貌。柳娘失蹤,我都還未知曉,還是她意外發(fā)現(xiàn)了柳娘的尸體,畫了我的畫像,托人尋到我,才知柳娘出了事。而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柳娘被牛馬踏死,唯獨她咬定是殺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