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除了一開始有點被嚇到了之外,張憶穎其實沒太大的痛感。 滑雪服把皮膚裹得嚴嚴實實,積雪地也是眠軟的,就算有些顆粒感,也被厚厚的衣服阻隔緩沖了。 特別是在蔣易秋拉著自己離開時,她開心得像是淌了蜜。 走到醫(yī)生辦公室,張憶穎還是抻緊臉皮擠出了個難受委屈的可憐模樣。 發(fā)絲有些許銀白間雜的中年女醫(yī)生戴著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尖利如炬:“哪里不舒服?” 張憶穎指著腿:“這里好像有點被扭著了。” 鄭廣蓮站起身往里走,“進來我看看。” 簾子“嘩”地一聲被拉起,張憶穎再走出來時,蔣易秋還站在原地發(fā)愣。 張憶穎叫了他好幾聲:“秋哥哥。” “?。俊笔Y易秋赫然回神,總算露出關(guān)切神態(tài):“檢查完了?” “嗯,醫(yī)生說沒事?!?/br> 蔣易秋似乎還是不太放心,對埋頭記錄的鄭廣蓮繼續(xù)道:“從雪坡上滾下去,滾了好遠,真的沒事?” “我說沒事就是沒事,”鄭廣蓮把尾調(diào)拖得很長:“連一點淤青都沒有。” “是因為雪很軟嗎?” “對,雪地里又沒有尖銳物,不會有大礙的。” 鄭廣蓮頗有一種大材小用了的失望感,巴不得能再來個疑難雜癥供自己發(fā)揮。 * 包凡亮把許璟帶到門口,許璟心里不痛快,還是欠欠的,“你自己進去找他,我暫時還不想看見他?!?/br> 說完人就隱到了僻靜處。 包凡亮輕扣幾下門,推開后探出頭左右張望。 鄭廣蓮:“要看???” “不是,”包凡亮堆起笑臉:“剛才有人來過嗎?” “有,一對小情侶,已經(jīng)看完走了?!?/br> 包凡亮對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扒著門框的許璟說:“我們來晚了,但既然來了,你要不要順便看看腦子?” 許璟走進去坐好,保險起見,是該看看,“我也是從雪地上滾下來的人?!?/br> 鄭廣蓮下意識覺得這個可能有點挑戰(zhàn)性難度,光是額頭就有點青了。 她仔細查看,并詢問過摔倒后的癥狀,拿了個冰袋遞給包凡亮:“只是局部組織有點水腫,先冷敷?!?/br> 包凡亮有點不清楚狀況,愣愣地沒接。 鄭廣蓮嘖了一聲:”你還是要多跟蔣總學學,剛才人家可關(guān)心他那小女朋友了?!?/br> 包凡亮心頭猛跳,低下頭就去看許璟。 “是嗎,”許璟面不改色,接過冰袋摁在自己頭上:“他怎么關(guān)心的?” “我都說了沒什么,他還不放心,恨不得讓我多檢查幾次。” 看著面前的小姑娘臉色一點點地沉下去,鄭廣蓮還以為是女人特有的因?qū)Ρ榷a(chǎn)生的小性子犯了,她面上一赫,嘴上更是沒個把門,分明沒眼力見還非要把自己推向一個崇高位置:“我這人耿直,說話直爽,就是這么提一嘴,每個人有不同的相處方式,我說話比較直,別介意?!?/br> 兩人沉默著走出來,都有一種未來不知該走向何方,去向何處的茫然。 包凡亮心想,女孩子嘛,可能總是需要一些儀式,開始時需要,告別時也需要,這樣才能整理好心情繼續(xù)往前走。 “他不接電話,我去他房間找他!” “不用了,”許璟笑開,見他這義正言辭的樣子就想樂:“你就不怕撞見些情色場面?” 包凡亮抓耳撓腮,“那不然就這么算了?” “那還能怎么樣?”許璟說:“這次回去,就再也不會有交集了,我又不是什么純情少女,不至于受情傷。” 包凡亮怕她一個人想不開,“那我陪你走走,你順便給我講講你們公司到底是什么個死局法,好歹我也是學過管理的人?!?/br> 下午還不到六點,北方的冬天就將黑不黑,極深極遠的天際,殘陽戀戀不舍,圓月卻早已掛上枝頭,在一綹綹縹緲的云彩掩映下,淡得近乎透明。 蔣易秋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著電腦,看樣子是剛結(jié)束視頻會議。 包凡亮喜不自勝,蹉跎一下午,總算讓他逮著人。 許璟:“那我坐在秋千椅上等你?!?/br> 包凡亮進去的時候蔣易秋正在關(guān)電腦,他看起來有種剛完成作業(yè)般的輕松:“是要吃飯了?” “不是,”包凡亮坐到他對面:“我想跟你聊聊?!?/br> 包凡亮難得嚴肅,他單刀直入:“我問你,你到底喜不喜歡許璟?” 蔣易秋愣了愣,轉(zhuǎn)頭看見外面坐著的許璟,心里升起一股子類似于報復和凌虐的快意。 他心情甚好地反問:“許璟讓你來問的?” 包凡亮看出他的不以為然,蔣易秋的表現(xiàn)就像是貓抓老鼠里,那只因為沉迷享樂于抓捕游戲的過程,而反倒不肯遲遲不下手的捕手一樣。 包凡亮出言不遜:“不敢承認也是一種懦弱?!?/br> 蔣易秋好笑道:“我有什么不敢承認的?” “那你就不該這么吊著她,至少給句痛快話。” “我沒給嗎?”蔣易秋沉下臉:“你搞清楚,是她先來招惹我的?!?/br> 蔣易秋嘲諷道:“我不幫她是本分,幫了她就成做慈善了,我也有一萬多個員工要養(yǎng)。更何況,我從頭到尾就沒有承諾過任何,要是換一個人,難道能保證一開始就談好優(yōu)渥條件?你放心,沒人會跟她做這樁虧本生意,她大可以去找別人試試,但人要愿賭服輸。只不過,現(xiàn)在看來她沒那么容易放過我?!?/br> 蔣易秋的樣子,像極了那些唯利是圖的冷血商人,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理,可就是一點兒人情味也沒有。 “你果真已經(jīng)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有情有義的小男孩了。” 緬懷的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蔣易秋當即被踩了痛腳:“我早就不是了,不是我變了,是你們心中桎梏太深,成長不夠。” 談話不歡而散。 許璟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影子忽長忽短,直至夜色籠罩下,完全消失不見。 包凡亮出來時抖擻了幾下,聲音嘹亮:“這晚上還真是有點冷?!?/br> 許璟一直盯著他,眼里有疑問。 包凡亮置若罔聞,從包里掏出煙,抽出一支時,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來根嗎?” 許璟期待的心情頓時散了神:“你看我像要抽煙的人?” “不像?!卑擦磷约憾加X得剛才的舉動有點欲蓋彌彰。 “給我吧?!?/br> 包凡亮正要把煙盒揣進上衣口袋里:”什么?“ “我說你給我一支煙?!?/br> 包凡亮將信將疑地遞過去,眉頭擰成川字:“要是嗆著了別賴我。” 許璟雖是沒實戰(zhàn)過,但理論知識還是豐富的,知道點煙時必須煙不離嘴,伴隨著吸的動作才能點燃。 她姿勢老練,深吸一口緩緩吐出:“還行?!?/br> 包凡亮被她裝逼的樣兒逗得不行:“你吐出來的煙都是散的,根本沒吸到肺里去?!?/br> “是這樣的?” 許璟痛定思痛,再次深吸一口,還刻意加上了往下咽的動作,嗆人的灼肺感果然來了。 許璟咳得眼淚都出來了,“我還以為我是個天才呢?!?/br> 許璟架起好大的勢,終于漸漸上了道。 仿佛美妝測評般,幾個吞云吐霧后,許璟像模像樣地說起感想:“我覺得還不錯,特別是緊張的時候來一根應該很能緩解,我下次要是遇到類似考駕照這樣的情況,就隨身帶點?!?/br> 包凡亮詫異:“你現(xiàn)在很緊張?” “不是,”許璟搖頭:“是有一些別的情緒跟緊張很像,所以同理可證?!?/br> 第二天,許璟開始三句話不離回家。 她自己的賬號搶不到機票,就發(fā)動起了所有人,包凡亮和楊琳的手機都不能幸免地被搜刮了去。 楊琳怨聲載道:“我還沒自拍呢,雪景照也還沒來得及修圖發(fā)朋友圈?!?/br> “你別去找她要了,”包凡亮都不忍直視許璟的慘狀了:“能不能有點同情心?” 許璟看著窗外飄飄揚揚的雪就發(fā)愁,她全然沒了前兩天欣賞美景山川的風花雪月之感,隨時隨地都歸心似箭。 “這雪越來越大,票還沒買著,航班估計又要取消了?!?/br> 許璟輾轉(zhuǎn)找到譚昊明,在走廊把人截?。骸拔仪皟商旌孟衤犇愦螂娫?,是在申請航線?蔣易秋是不是要回去了?他的小飛機還能不能多坐一個人?” “蔣總不是要回榮城?!弊T昊明對她的態(tài)度始終恭敬:“他是要去德國出差,但航線申請也被拒了,最近的天氣您也知道?!?/br> 許璟雖然憂心許衛(wèi)山的情況,但既然不能走,那也只能抱著享受的心情了。 只要不出大太陽,只要不下大雪,許璟臉上寫著”來都來了“四個大字,從早到晚泡在雪場,與幾個工作人員打成一片,甚至還吃起了員工餐。 飯桌上。 “你這嫻熟程度,沒兩年下不來,什么時候給咱表演個空中回旋加上鉆雪洞?” 許璟斜睨過去,似笑非笑:“又給我挖坑呢?” 有人起哄:“再過幾天,第一批教練就來了,有的是表演可看。” “少激我,”許璟笑開:“信不信我真給你們來個沖跳臺?” 許璟的膽子越來越大,每當馳騁在天地間,破空而行時,那忘卻一切繁雜的空靈感讓人上癮。 她怎么也沒想到,在人生這些幽暗逼仄、舉頭無門的時刻里,曾經(jīng)摔得屁股開花還被許衛(wèi)山逼著練的滑雪運動竟會短暫成為逃避現(xiàn)實的一個避風港。 許璟吃完飯,筷子一放,就又要往纜車上坐,點兵點將挑中個最活躍的小伙:“一會兒我跳下來的時候記得給我拍照!” 剛鋪滿一層結(jié)晶體的雪面,滑起來異常柔軟順滑,雪面與板刃碰撞,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唰唰“聲,人也隨著坡面起伏上下蕩漾馳騁。 許璟深知這粉雪可遇不可求,心一橫,決心挑戰(zhàn)一下自我,真往一個不大不小的跳臺沖了過去。 時間在最高處定格,濺起的雪花鋪天蓋地,像浪潮,像禮炮,將她籠罩其中。 失重感席卷沖噬,許璟強壓下漏跳一拍的心臟,睜眼想看看自己這帥出天際的樣子有沒有引起圍觀。 想象中的鼓掌喝彩并沒有到來,工作人員全都各司其職,認真嚴肅地做著手頭上的事。 許璟看見蔣易秋板著臉站在那兒的一刻,什么好心情,什么其樂融融全沒了。 “你不要命了?”蔣易秋見著她就開訓:“別人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能不能有點自己的主見?” 許璟遠遠地看著其他人默不作聲的憋屈模樣,應該是已經(jīng)被教育過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頭,路過蔣易秋時耀武揚威:“戴著頭盔呢,看不見?” 許璟徑自走到后面,與埋頭工作的人坐在一起,長吁短嘆:“你們都沒看見我剛才有多酷,影像資料也沒給我留下一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