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費一兵一卒的打敗了他們。一如三十年前她在拆遷一事上打敗了他們的上一任一樣。

    當時，她的哥哥去世已經(jīng)三年，而她的相好——我們以為會跟她結(jié)婚的相好——也拋棄了她。她哥哥死后，她幾乎隱居在那座宅子里，而她的相好棄她遠走高飛之后，她就不出門了。一些街坊冒失的去拜訪她，通通吃了閉門羹。這所宅子好像個死氣沉沉的活物，活物的證明之一就是那時常出去采購食物的老仆，當時他還很年輕，菜市場里總是留下他討價還價的身影。

    “都什么年代了，誰還住這種老房子呀?！迸藗兡腥藗兠棵靠匆娬?，都撇撇嘴，風言風語漫天飄散。但是，當整個鎮(zhèn)子都翻新改建，蓋起二層小洋樓時，陳奶奶和她的宅子仍然巋然不動，人們理所當然的，并沒有感到驚訝。這是日新月異的世界與蝸居在時代縫隙里的老陳家的另一種關(guān)系。

    但是，擴建的鄰居家向鎮(zhèn)政府投訴了。

    “可是我們也沒辦法呀，你讓我能怎么辦呢？”

    “告訴她，她家里到底是什么味道，讓她處理處理，太臭了，我們就挨著她住，太明顯了?！编従計D人說，“你們不是有個什么法規(guī)嗎？”

    “沒必要吧，是不是她的仆人打死了老鼠或者蛇？我去問問他?！?/br>
    接下來的幾天，街道辦又接到了幾個電話投訴，一位男士在電話那頭謹小慎微地發(fā)出建議：“我真的真的特別不愿意去麻煩陳奶奶，但是，你們確實需要采取一點措施?！苯值擂k只得臨時湊了一個小型會議來解決這件事，與會人員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年長老人和一名剛畢業(yè)考進街道工作的年輕小伙。

    “我們就給她一個時間期限，讓她在那個時間之前打掃完不就行了，從頭到尾清理一遍，不然，斷水斷電……”小伙的聲音隨著老人的目光漸漸消失在夜色里。

    “你能對著陳奶奶說，不好意思，您這太臭了，能不能麻煩您打掃打掃？”

    于是，在這天晚上，幾個男人扛著一袋除臭劑，翻了進去，沿著陳奶奶的宅子轉(zhuǎn)了一圈，拿鼻子不斷到處聞聞，里里外外邊邊角角都撒上了除臭劑。當他們拍拍手，打算離開時，一扇燈光照亮了院子，陳奶奶直立在房間里，背挺得筆直，男人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她整個人如同一塊僵硬的木板，又好像是一根她那以后將慣用的拐杖。他們輕手輕腳地翻出宅門，隱進月色里。那臭味也理所當然的就此消失了。

    陳奶奶和她的宅子不再是個難題，她和它又于光天化日下仿佛隱藏在了小鎮(zhèn)上。我們鎮(zhèn)上的人依然還記得她的哥哥是怎么發(fā)瘋的，大概是遺傳了來自二姨太的瘋病，哥哥也在三十多歲時就發(fā)了瘋，人面前看著仿佛是個好的，只半夜里時常傳來他撕心裂肺的嚎叫聲。大家好像都約定俗成的認為，陳家人確實和我們是不一樣的，某種程度上要高出一等，鎮(zhèn)上的年輕人沒人能配得上陳小姐。她和她哥哥已經(jīng)在我們眼里凝結(jié)成了一副畫，陳小姐穿著月白的旗袍，耳上綴著米粒大小的珍珠，頭發(fā)烏壓壓沉在肩上，裊裊婷婷站在她哥哥身后，而她哥哥身形高大，肩膀?qū)捄瘢疬呇坨R，頭發(fā)一絲不茍的梳向腦后，矗立在她前面，他們站在“松風梅品”那塊門匾下，當時的燈籠還是鮮艷的大紅，它們和他們一起，構(gòu)成了整幅畫的邊角和主角。當陳小姐年近三十卻還依然孑然一身時，我們也沒有驚訝，或者幸災(zāi)樂禍，反而印證了我們的想象似的。雖然他哥哥也不曾婚配，年紀輕輕就發(fā)了瘋，但這家人就算是有瘋病，也不至于有合適的對象也不談一談的呀。

    她的哥哥死后，唯一留給她的，就剩這座宅子了。但是，大家好像奇怪的感覺到，他們終于能同情陳小姐了，她現(xiàn)在形單影只，不名一文，她終于能感受到普通人因為錢財而發(fā)愁或狂喜的心情了。

    她哥哥死的那天，鎮(zhèn)上的人們都去幫忙，想要給她搭把手，她一如往常地迎接了他們，面上無甚表情，但堅持說她哥哥沒死，一連好幾天都是這樣。人們不斷去說服她，想讓她把他下葬，等到不得不采取強硬措施時，她妥協(xié)了。她的哥哥迅速被下了葬。

    我們也不是說她從那個時候就發(fā)瘋了，我們只是說她可能也沒別的辦法。畢竟大家都還記得她哥哥將所有來向她提親的年輕人都怒吼著趕走的事情。她無法接受相依為命的他去世的事實，想來也是人之常情吧。